她們彼此沉默相對了許久,沛若閉著眼睛站在那兒,冬至只是滿面躊躇地注視著她,卻沒有動手。
沛若慢慢睜開了眼睛,望向跟前的冬至,慘淡一笑:“你怎麼還不下手?”
冬至兩手藏在袖子裡,微微地發著抖。她按捺不住地流下眼淚,悲泣道:“我不求大富大貴,我只不過是想要一份安穩,我想要的從來只是一份安穩!可是爲何你們要這樣對我?你們爲何容不下我?”她欺近沛若,揪住了對方的衣襟,“我不是孤拐星!我只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我什麼都沒有,我只是想跟你在身邊,不必四處流連而已!爲何你們要這般踐踏我?”
沛若抓住了她的手,涕泗縱橫:“我不會拋棄你的,不管去到哪裡,不管發生什麼事,我們都不會分開!就算我回到項府,也一定會帶著你,是你不相信我,是你先背叛我!”
冬至垂首,把額頭抵在了沛若的肩膀上,彷彿是過去受了委屈,伏在妹妹肩頭哭泣時的情景:“我知道我錯了,我不該冒認你的身份,不該有那要不得的主意。可是……可是如今事已至此,我不知該怎麼辦纔好,我不想……真的不想再過以前那種豬狗不如的日子。”
沛若耳聞著她的哭聲,心底的憤怒彷彿漸漸地消彌開來,她深吸了一口氣,撫上冬至的背脊,輕輕地擁住了她。
冬至沒有對她下手。兩人平安無恙地下山去。
可是沛若卻不會知道,在下山之時,冬至心裡的所思所想。
我曉得,你是怕死的。要不然,我殺死凌叔公之時,你既然親眼瞧見了,爲何不出來阻止?
就是因爲你怕死,你怕你突然撞破了我,我會大失常性,連同你一塊殺害。你爲了自保,眼睜睜地看著凌叔公喪命,見死不救,你一樣不是什麼正人君子。
可是你卻不會知道,我不會殺你的,我不會親手殺你,因爲我不忍心,我真的不忍心親手結束你的性命,你曾經對我那樣好,那樣好。
我不忍心,可是自會有忍心的人。
下了山後,冬至沒有馬上回凌家,而是前往尋找承義。
“你替我出手。”她把銀子擱在了承義跟前,面無波瀾道,“明日沛若會出門,是個下手的好時機。”
不要怪我,殺你的人不是我。
這一夜,沛若沒有睡,在屋子裡收拾著物什,直至通宵達旦。
天明之時,她將收拾好的東西送到冬至房中,沉聲道:“這些都是給你的,日後……你且好生保重。”語畢,她深深看了冬至一眼,便轉身離去。
冬至暗自納罕,連忙將那包東西打開,卻是一些孩童的衣物,以及一副瓔珞項圈,還有一個碧玉如意。內裡還有一封信,乃爲沛若留字。
“姐妹九餘載,我早已將你視爲親人。凌家的日子,你過得不好,我心中亦有愧。我孃的死於非命,與項府沈氏有莫大幹系,自我娘出事,我便心知,高門大戶之內的日子,不過是如履薄冰,舉步維艱。與其每日算計著過活,我寧願粗茶淡飯,做一個自由自在的蟻民。侍郎千金的身份,我本就無意戀棧,既然你想要,便拿去罷。衣物及首飾,是當年項大人所贈,更能證明你的身份。如此,我別無所求,只求你莫忘我孃的慘死之狀,替我娘討回一個公道。話盡於此,你自當保重。”
薄薄的信箋在冬至手中顫抖不止,映花了她的雙眸,她以爲她從此再不會沛若掉一滴眼淚,可是此時此刻,淚水洶涌而淌,更有深重的悔疚及恐懼迅疾地涌上心頭——
承義!承義答應了她,會在今日將沛若了結!
她不及多想,發瘋也似地往外奔去,手裡還抓著沛若的這封信,這是她們姐妹倆之間最後的一脈溫情,足以將她心底冰寒融化的溫心暖意!沛若沒有怪她,沛若不會怪罪於她,更不會阻礙於她,仍如過往的悽清歲月裡一樣,沛若可以不管不顧地將她帶在身邊,一隻饅頭兩份吃,一件衣裳兩份穿,寧願捱飢抵餓,亦不將她捨棄!
趕至承義之處,已然遲了一步,承義早就出發了。
冬至歇斯底里地奔走於大街小巷之內,痛哭著呼喊沛若的名字,只想馬上把她找到,只想馬上見到她,將她護在身後,爲她擋下致命的一刀,把這條命還給她,把她的恩惠全數還給她,還給她,不再欠她,不必再揹負著欠她的債!
奔過柳橫巷,跑過西子衚衕,衝過城西大街,終於,終於在南城門看到了沛若的背影,距離那麼遠,那麼遠,筋疲力盡的她雙腳已不再利索,踉蹌著往前跑去,嘶聲大叫道:“沛若!回來!沛若!”
沛若纔要回過頭來,就在這一刻,有人騎著快馬疾馳趨近,在她未及反應過來之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一手將她拽上了馬,緊接著,那人策馬飛快地衝出了城門,揚塵而去。
“沛若!沛若!”
冬至絕望地大喊大叫,慌急追趕,腳下一陣浮軟,重心不穩地整個兒摔倒在了地上,她趴在地面,透過朦朧淚水眼睜睜地看著那人策馬離去,眼淚如斷線的珠子般滴落,點點泅溼了乾硬的土地。
猶如行屍走肉一般,她木然返至承義之處等待,靜靜候了半日,承義歸來之時已近傍晚。
他將手中的一對米珠子耳墜及一支銀簪子放在桌上,冬至側過頭看去,她自然認得,這都是沛若今日所佩戴的首飾。
“事成了,那女娃沒命了!有承義大哥在,冬至妹子你只管安心!”
那麼奇怪,分明有錐心之痛,可是她卻沒有了眼淚,兩眼痛澀的乾涸,彷彿是滿心的遺恨。
沛若,我欠你一條人命,我無以爲報,來日便代你返回項府,以你的身份爲你和安娘子報仇雪恨,讓沈氏爲你們母女二人的枉死填命,以沈氏的血,爲你們做奠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