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話納蘭聽不下去了,他太熟悉這個東西。防火防盜防懷安,這話說的真沒錯……
納蘭看著周圍人都露出一副擔憂的神色,他便直接問太醫:“你說,我還有沒有得救?”
太醫沉默,皇甫斐站起來,慌亂道:“怎么會沒得救,我大澤什么名貴藥材沒有?你且說,需要什么……”
納蘭嘆口氣,他沖皇甫斐笑笑:“陛下,我很累了,你能讓我休息一會兒嗎?”
皇甫斐半晌點點頭,帶著人退下。
出了宮殿,皇甫斐立刻扣住太醫的衣襟,惡狠狠道:“朕不管你何種方法,哪怕是放血挖心,你也得治好他!”
……
這幾日納蘭越發變得嗜睡,他知道這是迷渙散的作用。
他讓人把椅子放在后殿的窗戶前,自己裹成球一樣,胖乎乎的一團坐著看雪。
有時候看著看著納蘭就會睡去,每次醒來時就會發現自己躺在床榻上,偶爾側頭去看能看見一抹明黃消失在轉角。
是皇甫斐。
他嘆口氣,想著情這一字果真難解。他是一個皇帝,偏偏為了他這么個罪臣的兒子能卑微到如此。
今天他又在打瞌睡,恍惚間聽到有人在喚他:“納蘭。”
他勉強將眼睛睜開一點,后來卻露出笑容來:“域王爺。”
正是唐域,只是他一身和尚僧袍,光禿這一個腦袋,看起來有些新奇。等納蘭看清他的臉,才笑著說:“一個好看的和尚。”
唐域摸摸自己的光頭坐下,笑:“我倒是真的沒有想到,葉阮是你。”
納蘭起身來,帶著唐域到桌案邊坐下,問:“你怎么會回宮來?”
“不日就要過年了,太后命我回來,順便替她念念經什么的。”唐域喝了口熱茶,看著納蘭無精打采的意思,說:“你怎么一臉陰郁,像是得了什么病似的。”
納蘭笑,說:“我閑得慌嘛,沒事做就蔫了唄。”
唐域便笑嘻嘻地站起來,說:“那正好,我正好有空,施主可要我帶你出去浪一會兒?”
納蘭也笑,出去浪啊,他笑著抖起肩膀,然后說:“不去!”
唐域一愣,隨后聽到人說皇帝下朝過來了,唐域想了想,說:“算了算了,我先走了,畢竟我和阿斐如今已經不能好好說話,待會兒若是他來,我還得跟他跪拜磕頭,可不能讓他撿了便宜去。”
唐域笑嘻嘻地離開,皇甫斐一會兒便來了,陪著納蘭安靜地坐了一會兒,又起身離開。
他說:“納蘭別害怕,一定能治好的。”
納蘭欠身行禮,恭送他離開。
聽說皇甫斐整日除了上朝便是躲在書房看醫書,納蘭看了他背影許久,忍不住開口勸道:“陛下還請多多照顧自己的身子。”
皇甫斐驚喜地轉過頭來,納蘭卻已經回身休息去了。
他出了宮門,走了兩步,突然吐出一口鮮血來。
宮人嚇了一跳,正要高呼,皇甫斐立刻抬手止住。他回頭看了看身后,目光溫柔而纏綿。
他一心想救納蘭,但沒人知道他此刻有多大膽——他服用了迷渙散。
這幾日夜里,他算是見識了迷渙散的厲害,這種藥平時還好,一發作定然是吐血不止的。
有時候皇甫斐會看著地上的鮮血發愣,他堂堂一國之君,為自己心愛之人做到這個地步是不是太過了?
但是,他看了看堆在一旁如同小山的奏折,笑,這個天下本就是為了他才搶的,自己從來就是一個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昏君。
……
過年的氣息越發濃郁,正在置辦年貨的街道熙熙攘攘,隨后突然有一聲大喊:“
蘷王反了!”
……
蘷王攻打澤州城的消息是唐域來告訴納蘭的,唐域笑:“你家景哥哥來接你了。”
“嗯。”納蘭笑,今日他特意換了一身淺緋色的衣裳,畢竟素色讓他的臉看起來,蒼白如紙:“你難道一點兒不擔心嗎?”
“我當了一陣子和尚,人品性情沒怎么變,但生死輪回、時代更替的道理卻是懂了不少。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一切之中,自有定數。再說我理解阿景,就算他攻入皇城,他也不會對阿斐如何。”唐域故作高深地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納蘭去拍唐域的頭:“做作!”
“喂,要不要我帶你去見他?”唐域笑問,葉景已經率大彧和南洺友軍攻入大澤都城,眼下時候,皇甫斐已經是回天乏術。
納蘭知道自己的身子虛弱,但他還是點頭說好。他能察覺出來自己已經時日無多,此刻最舍不得的,自然是葉景。
那些恩恩怨怨都放下吧,如今他想看見的,僅僅是那張讓他日思夜想的臉。
所以他趕緊起身和唐域往外跑,但剛走了兩步他就又軟綿綿地趴在了地上,唐域一愣,取笑問:“怎么了?也變得太脆弱了吧!”
納蘭沖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他想了想,把納蘭往自己背上一扔然后往外跑。
沒想到剛出門就看見了皇甫斐。
他穿著一身明黃,看著唐域兩人,說:“把他放下。”
唐域笑笑,背著納蘭后退幾步,他說:“阿斐你這樣就沒意思了,佛說,強扭的瓜不甜,你這又是何必呢?而且你現在把納蘭還給阿景,到時候兵戎相見這一段或許就能省過了。”
皇甫斐慢慢走過來,唐域將納蘭放到一邊,擋住皇甫斐:“阿斐,你清醒點,納蘭喜歡的人是阿景。”
回應他的是一只拳頭,唐域應聲飛到一旁,還想說什么,卻已經昏死過去。
皇甫斐抱起納蘭,他說:“我方才就很來見你。”
“昨兒給你做了一身嫁衣,我帶你去換上,你還記得嗎?我說我也要給你一場婚禮。”
“納蘭,我不明白,明明以前最先認識你的人,是我啊。不是有句話叫先來后到嗎?”
“納蘭……”
納蘭無力地躺在皇甫斐懷里,他很難受,只抓著皇甫斐胸前的衣服:“陛下,我知道我快要死了,我如今只想再見他一面,我求你了……”
皇甫斐取出那身嫁衣來,抖開了舉到納蘭面前:“納蘭你看,是不是很美?”
只見這身嫁衣是錦茜暗花緙金絲雙層廣綾大袖衫,邊緣繡著鴛鴦石榴圖案,胸前以一顆赤金嵌紅寶石領扣扣住。外罩一件品紅雙孔雀繡云金纓絡霞帔。桃紅色雙花鳥紋腰封配著云鶴銷金描銀十二幅留仙裙,裙上繡出百子百福花樣,尾裙長擺拖曳及地三尺許,邊緣滾寸長的金絲綴,鑲五色米珠。
是件極好的衣裳。
皇甫斐笑著抱起納蘭,溫柔地貼在他的耳邊:“我替你換上,好不好?”
納蘭沒有力氣推開他,只得任由他把繁瑣的衣裳套在自己身上。
“真好看。”皇甫斐愛憐地摸了摸葉阮的臉。
“陛下,你放過我,我也放過你,我如今只求你能讓我去看他一樣,我便知足了。”納蘭落下眼淚來:“我求你了。”
皇甫斐伸手去接住納蘭的眼淚,他說:“你放過我?不啊,納蘭,放不了了……”話未說完,皇甫斐卻是一口血吐在納蘭胸前,紅色的血和紅色嫁衣,倒是一時難以分辨。
納蘭嚇了一跳,他看著皇甫斐,皇甫斐一笑,說:“我也服了迷渙散,納蘭,所以啊,我們都放不了了。”
“你又是何苦……”納蘭垂眸,說不出別的話來。
皇甫斐強撐著站起,抱著納蘭往外走:“納蘭,我帶你去見他……”
納蘭虛弱地靠在皇甫斐懷里,他已經沒有力氣了,他仿佛能聽見有什么東西正在“簌簌簌”地抽離自己,原來死亡,也是有聲音的,納蘭想。
眼前越來越模糊,但腦海里葉景的聲音卻越來越清晰,他緩緩地抬起手,說:“景哥哥,再見了……”
“納蘭!”
葉景的心突然一揪,他不由皺眉“嘶”了一下,然后聽見一身戎裝的懷安在他旁邊說:“蘷王,皇帝出來了。”
果然是皇甫斐。
他抱著一身嫁衣的納蘭站在城門頂,身旁沒有一個侍衛在身旁。
“二哥!”皇甫斐有些站不穩,索性便也就坐在石墩上:“我帶納蘭來看你。”
葉景的瞳孔急劇收縮,方才的心悸更加明顯,馬兒似乎感受到他的不適,忍不住抬起前蹄嘶鳴一聲,葉景一個不注意,從馬上摔落下來。
“哈哈哈!”皇甫斐大笑不止,但他懷里的納蘭毫無動靜,懷安下去扶起葉景,忍不住猜測道:
“納蘭公子恐怕已經……”
“閉嘴!”葉景大聲咆哮。
城門上的皇甫斐又大笑起來,他說:
“這輩子我什么都贏不了你,但是,納蘭最終仍是和我在一起。”
“你贏了天下又如何,千秋萬代又如何?葉景,你只剩下整個江山的無邊寂寞。”
“所以,其實是我贏了!”
說罷,他將納蘭的尸體往城樓下一拋,那身嫁衣在空中翻飛,像是一團正在墜落的火焰。
尾聲
葉景做了皇帝。
他改了國號為景蘭,改國姓為葉。
他登基當天,有人來報,前朝皇帝皇甫斐在獄中咬舌自盡。
三日后,一碟點心由懷安親自送去給了太后,當日傍晚,太后暴斃于寢宮。
繼位兩年,葉景并未做出任何一件過分之事,唯獨一件,是他提出要將大澤遷都于桐城。一開始自然有不少非議,到后來大家都想通了,畢竟這澤州城是先朝的都城不是,皇帝要遷都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三年后,后宮皇后生下太子。
最后便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塵歸塵,土歸土。
但大澤的人都知道,如今的皇帝有一個習慣,那就是他總是在閑暇時去桐仙廟,一個人在那棵掛滿了紅繩、貼滿了心愿紙的樹前駐足,他會彎下腰去看一張寫著“景蘭”的破碎的心愿紙,口中喃喃自語:
“寫的那么低,我一下子就能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