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槍陣,如六把利刃,將劉進忠的大西軍左右兩軍割得支離破碎,四千軍馬死的死逃的逃,余者還在茍延殘喘,原本雄厚的軍容立刻變成唯有劉進忠的中軍和后軍還健在,六個槍陣左右各三個環伺,成了夾擊之勢。
中軍是劉進忠的鐵甲親軍,有兩千人,后軍是騎軍,有一千人,這三千人就是劉進忠賴以立足的本錢,其中的兵員基本上都是原來明軍骨干,戰斗力比雜兵要高出一頭。
可是此刻,這些老兵也不淡定了,甚至驚慌失措,陣型開始散亂起來,一些兵痞子眼神游離,四處瞅著空子,準備逃走了。
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夔州軍絕對不是普通明軍,摧枯拉朽般擊潰大西軍前軍和左右軍的雷霆戰法,比大西宿衛軍還要兇猛,就憑劉進忠的人,不可能頂得住。
劉進忠臉都白了,不住的左觀右望,左邊是青色的旗幟,右邊是綠色的旗幟,兩色旗幟下的錐形槍陣正在將自己的左右軍攪得稀巴爛。
“后軍在干什么?怎么還不沖擊明軍左翼!?”他咆哮著,騎在馬上幾乎站了起來:“等著給老子收尸嗎?”
左右的人面面相覷,無人敢應聲,劉進忠鐵青著臉向后望去,卻見剛才派去后軍的傳令兵策馬跑了回來,高聲喊道:“都督,后軍劉參將回稟說,明軍和咱們的人參雜在一起,無法沖擊,否則會傷了自己人。”
眾人一聽,凝目向自己的右邊望去,果然看到后軍騎兵正繞著右軍轉圈圈,而圈子中間,明軍三個槍陣卻在大肆橫沖直撞,右軍的人一排排的倒下,已經崩潰。
劉進忠大怒:“傷了自己人?劉忠傻了嗎?讓他睜開眼睛看看,右軍還有屁個自己人,都成了死鬼!快快傳令,他如果還不沖陣,等老子騰出手來,一定砍了他腦袋!”
傳令兵高聲答應,打馬又去了。
劉進忠還沒有從暴怒中回過神來,就又聽到身邊一陣驚叫,有親衛慌亂大喊著:“都督,左軍散了,左軍散了!”
劉進忠又是一驚,慌忙扭頭看去,卻見中軍左側,剛剛還一片廝殺聲的戰場已經成了夔州軍在追殺奔逃的大西軍散兵,再無有組織的抵抗,所有的左軍將士都在倉皇奔逃,而跑在最前面的幾個騎馬的人,正是左軍領軍參將。
青色旗幟的夔州軍并沒有追趕多遠,三個槍陣伴著一陣號角聲起,同時原地止步,不可思議般的開始轉向,將三角形的錐尖對著了大西軍的中軍。
劉進忠眼皮一跳,渾身打了個顫,急急叫道:“傳令全軍向左,準備迎敵!”
左右副將等人都看到了夔州軍的動作,心情同樣恐慌,亂糟糟的一齊吼了起來,將劉進忠的命令傳達了下去,而把總們拼命驅使著兵卒,讓軍陣轉向,面向左邊。
夔州軍的動作非常快,三個槍陣的轉向不過幾個呼吸間就完成,兩個槍陣居后,一個槍陣居前,再次組成了一個“品”字形大陣。
然后就停了下來。
陣中的李廷玉策馬立在三個槍陣中間,大聲吼叫著:“調整呼吸,調整呼吸,小子們,別累趴下了,等下還有你們忙的!”
白袍兵們靜靜的站在原地,擦去臉上的汗水,抖落槍尖上的血水,大口的喘著氣,藤甲雖輕,但一場生死搏命下來,再強的人也會感到疲憊,站著休息,也能緩緩氣。
而這邊大西軍的中軍則一片人喊馬嘶,好一陣忙亂,大軍作戰,若非訓練有素的強軍,最忌諱的就是臨戰變陣,陣法一變,勢必造成軍勢混亂,如果平時沒有強化練習,很容易變成崩陣。
劉進忠的軍官們使出渾身解數,大罵呵斥,鞭打腳踢,終于在短時間內將中軍變向,整個面對著夔州軍青色旗幟的三個槍陣,而右邊的綠色旗幟槍陣,相信騎兵隊會收拾他們。
中軍皆是家丁,甲胄武器配備相對精良,人人身披半身鐵甲,頭頂寬邊鐵盔,腳蹬牛皮萬里靴,手持紅纓鐵槍或者長柄大刀,都是精鐵打造,無論硬度還是鋒利程度都比雜兵手中的破銅爛鐵好上許多,正因為有這只裝備犀利的隊伍,劉進忠才沒有轉身逃走。
“還有三千人,雖然少了點,但皆是精銳,特別是后軍騎兵更是強悍,明軍雖然兇猛,但都是步卒,在騎兵沖擊下難逃敗局,只要中軍能頂住左邊青色旗幟明軍的攻擊,待到騎兵解決掉右邊明軍后,大局可定。”劉進忠盤算著,心中恨恨不已,這次真的偷雞不成蝕把米,不過是來探探底細,卻不明不白的打了一場大仗,你說明軍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守在山上那么多天都不下來,怎么看到自己萬人大軍到來反而沖了出來呢?這不是傻嗎?
可是偏偏還折損了自己這么多人,雜兵雖不值錢,但也是戰力啊,要再組織起一支萬人隊伍,可得花不少銀子,太他媽倒霉了!
劉進忠暗罵著,卻聽到中軍隊列中站在前面的人又是一陣嘩然,聽得他心煩意亂勃然大怒,正要出言訓斥,就聽見無數手下在大喊:“快快據盾!明軍鳥統手上來了!”
聽到這喊聲,劉進忠心頭緊了一緊,在馬上坐直了瞪眼望去,果然在明軍槍陣之前,不知什么時候,排了一列橫隊的鳥統手,那平放在扎入地面大斧頭上的鳥統上,火繩的光芒星星點點。
三個錐形槍陣距離劉進忠的中軍不過短短百步,而鳥統兵排面站得更近,只有六十步之遙,連他們扣動扳機的手指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下一秒,一陣如天邊滾過的悶雷聲響起,鳥統手排面中騰起一股股黑煙。
“開火了!”大西軍將士們一陣驚叫,隨即變成慘叫,站在前列的人本能的想躲,可往哪里躲,后面左右都是人,除了拼命朝后方人堆里擠,別無他法。
飛來的鉛彈沒有讓他們過多的為難,半身甲的鐵葉在這么近的距離上也沒有帶來安全感,三錢重的鉛子毫無問題的破開鐵葉,直入血肉中,甚至貫穿人體之后再穿透背后的甲葉,射入第二個人體內。
鮮血飛濺中,前排的人捂著彈孔倒了下去,露出了后面的人,眼看被鳥統打死者的慘狀,中軍剛剛穩定下來的陣型,又有了幾分混亂。
而那排鳥統手,打完之后居然沒有掉頭就跑,反而大大咧咧的站在那兒,拿出通條開始重新裝彈。
這太欺負人了!
中軍陣中的將官額頭青筋直冒,大聲吼叫起來:“弓手,弓手,弓手死哪里去了?快上來射死那幫孫子!”
弓手還沒上來,弩手上來了。
就在鳥統手開火的時候,三個尖錐槍陣休息夠了,邁步向前,緊挨著鳥統手的排面停了下來,又一次放下長槍,端起了摧山弩。
他們換了一個箭盒,兩千長槍手和刀牌手變為兩千個弩手,兩萬枝八寸弩箭再次組成一片箭海,飛了過去。
密密麻麻的弩箭砸進中軍方陣里,弩箭的箭頭都是重箭頭,從天下落下時借助勢能,在六十步的距離上能夠破開半身甲的防護,造成傷害和死亡。
劉進忠險些被箭矢射中,千鈞一發之際,有親衛悍不畏死的急沖過去,舉起圓盾替他遮擋住了身子,否則以他身穿的山文甲,起碼也得受個傷。
劉進忠躲在盾影里,氣急敗壞之際不忘下達命令,這時候也唯有一個命令可下:“沖過去,沖過去!別站著等死!”
兩萬枝箭不過短短數息間就射盡了,箭雨一停,僥幸存活下來的大西軍戰兵怒吼起來,不待軍官驅趕,自動的向著夔州軍直沖而去,因為誰都明白,那箭雨再來一波,指不定自己還能不能站著。
夔州軍并不慌亂,慢騰騰的將摧山弩只腰間掛好,撿起放在地上的長槍,恢復了刺猬尖錐陣。
他們一點也不著急,仿佛視狂暴沖來的大西軍于無物,倒不是夔州軍膽氣多壯,只不過在他們身前,還站有一隊鳥統手而已。
鳥統兵們已經重新裝填好彈藥,似乎等的有點不耐煩了,架在月牙斧上的鳥統,那黑洞洞的統口已經準確的瞄準著一個個猛撲過來的身影。
一陣巨大的悶響聲再次滾過,好似閻羅王的催命符,將潮水般泄來的人流打了一個停滯,倒下去好幾排人。
劉進忠看得眼睛都要鼓出來,這仗打得何等憋屈,從開始到現在,自己的人好像就沒有占到過便宜,一直被人家當作草垛子一樣擊殺,眼看著兩千人的中軍,剩下不到一千人了,這些都是他的老底子啊。
不過他來不及去痛惜,眼下勝敗已經很明顯了,左邊的青色旗幟夔州軍足足有近三千人,無論怎么打,自己這邊都是敗像,唯一的希望,就是右邊的騎兵能快點過來救援。
劉進忠一把撥開盾牌,將身子從盾牌下冒出來,急急看向右邊,還沒抬起頭來,就聽到一陣震耳欲聾的巨響傳來,連帶著地面都顫抖起來,仿佛有好幾百斤黑火藥在身邊爆炸一樣。
有炮!
劉進忠腦袋里閃出一個念頭,明軍在城頭開炮了!
明軍作戰,最喜歡用各式火器,有炮不足為奇,當年劉進忠還是大明總兵的時候軍中也有各式鐵炮銅炮,不過此刻兩軍戰場距離龍泉山城寨很遠,除非是紅衣大炮,否則不可能打到這里來,而紅衣大炮沉重,明軍不會帶來的。
劉進忠有些不解,先向城頭望了望,卻沒有看到大炮發射的硝煙,在扭頭向右邊一看,卻看到大股黑煙冒起。
黑煙中,他的騎兵正在狼奔豚突,向前疾奔,不過不是砍瓜切菜的沖陣,而是逃命。
一千騎的馬隊,能跑得動的看上去不過三四百騎,正不要命的瘋狂向一邊跑去,而在他們身后,夔州軍三個綠色旗幟的槍陣,穩穩的屹立在那里,有一些弩箭從陣中飛出,呼嘯著追著騎兵射去。
劉進忠傻眼了,怎么回事?騎兵怎么敗了?
“都督,是萬人敵!明軍扔了萬人敵!”一個騎兵哭喪著臉打馬奔來,臉上烏漆墨黑的,被硝煙熏成了黑炭:“劉將軍被炸死了,后軍散了!”
“萬人敵?”劉進忠重復一遍,不可置信的叫道:“萬人敵?他媽的你是不是花了眼睛,他們怎么可能在這里使用萬人敵?”
“是真的,都督,明軍的萬人敵很小,炸起來卻猛得很,被炸死的人連全尸都沒有。”騎兵帶著哭腔喊道,他的右肩上鑲著一顆鐵釘,鮮血直流,痛的他差點連連齜牙。
劉進忠此刻真的亂了,打破他的頭也沒弄明白,騎兵怎么會被萬人敵炸跑。
他在發愣,左右的人卻穩不住了,互相對視一眼,一起向前道:“都督,大事不可為,咱們先撤吧。”
這話在他們作為明軍的時候,說過許多次,無論面對李自成,還是張獻忠,或者是其他農民軍的時候,經常使用,這時候說出來,熟絡無比。
劉進忠點點頭,回頭望一望已經崩盤的中軍,話也不說,扭頭揚鞭,箭一般的奔馳而去,一流的騎術顯露無疑。
左右卻無人喝彩,一眾親衛只顧跟在他身后,絕塵而去。
剛跑出去沒有多遠,劉進忠驚奇的發現,就在自己的去路上,一隊數十人騎馬的白袍兵已經等候在那里,為首一個紅臉膛的粗壯漢子,手持一桿鳥統,平端著瞄著這邊。
劉進忠身邊跟有近五十人,皆是騎兵,比攔路的白袍兵只多不少,他回頭看看身后,混亂的中軍雖然潰散,卻還是能擋住青色旗幟夔州兵追趕的步伐,靠他們的兩條腿,短時間內追不上來,而右側綠色旗幟的白袍兵,還遠遠的在另一邊,靠著身邊的人,只要擊破攔路的這點白袍兵,就能逃走。
而且死了那么多部下,正好借這幾十個白袍兵出出氣。
念頭一起,劉進忠心中匪氣就上了頭,他目露兇光,從馬鞍上抽出長柄直刃馬刀,高舉過頭,扯開嗓子就要大喊。
一個“殺”字還未出口,就見三十步開外的那個紅臉漢子手中鳥統硝煙騰起,緊接著覺得額頭一痛,仿佛有一柄大錘重重的敲在他的頭上一樣,整個人從馬上倒飛出去,像一片落葉般摔在地上。
劉進忠的眼睛睜得很大,直直的望著天空,腦子里還在想著:不,不,我還沒有見到肅親王,還沒有見到攝政王,這輩子的榮華富貴還沒有得到,不能死在這里,不能……
他的意識飛快的流逝,黑色的瞳孔急劇收縮,變成一片死灰色,額頭上的血洞后腦上的破口,讓他的生命在頃刻間化為烏有。
王歡策馬立于祖邊身后,輕輕的嘆了一聲,自語道:“劉進忠死了,歷史發生了改變,沒了劉進忠,張獻忠會怎么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