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節,京中沒有宵禁。
這是年節的最後一日了,明日一早,衙門便要開印,年前拖下來的鐘大人家的案子,也要按部就班地審查處置了。
老祖宗不想惹麻煩,上元這一日就不讓衆人出府觀燈,只在自家園子裡掛了各式花燈,應個景兒。
楚維琳對觀燈本是興致一般,可見霖哥兒饒有興趣模樣,便打算抱著兒子去園子裡走上一圈。
常鬱昀陪著他們母子過去,園子裡地方有限,也比不得街上猜燈謎舞龍燈一般熱鬧,可霖哥兒是頭一回見各式各樣的花燈,咧著嘴直笑。
不遠處,常鬱曉抱著聆姐兒迎面而來,徐氏瞧見楚維琳,便喚住了常鬱曉,示意他看過來。
常鬱曉把女兒交給徐氏,快步過來與常鬱昀道:“與我去吃兩杯酒。”
常鬱昀見他擠眉弄眼,怕是有事兒要說,便叫丫鬟們熱了壺酒,又準備了些下酒菜,擺在了亭中。
楚維琳和徐氏不去湊他們的熱鬧,帶著孩子們觀燈。
徐氏消息多,偏過頭伸出四根手指,與楚維琳道:“聽說兩天沒吃東西了?!?
說的是常鬱曚。
自從昨日裡聽說柳氏想讓她嫁去忠勇伯府,常鬱曚就拉長著臉砸了屋裡東西,柳氏去瞧她,常鬱曚不曉得那兒來的力氣,挪了屋裡的椅子花架堵住了窗戶房門,又不許丫鬟們開門,柳氏在外頭又是勸又是哄的,常鬱曚根本不理會。
鬧到了夜裡,丫鬟們壯著膽兒挪開了東西,常鬱曚卻不肯與柳氏說什麼。連送進去的飯菜都一併打翻了,根本不吃一口。
照徐氏的說法,應當是從昨日到現在都沒有碰過廚房送去的東西。
楚維琳挑眉,心裡自有想法。
常鬱曚這兩日不可能一點兒也沒吃,她身子骨不算健壯,若真餓了兩日,哪還有力氣和柳氏折騰。楚維琳在孃家時見識過楚維琛鬧脾氣。說是不吃不喝,實際上屋子裡收著不少點心零嘴,吃飽是不可能的。填一填肚子還是可行的。
只是常鬱曚想以絕食來改變柳氏的想法,未必行得通。
妯娌兩人正說著話,遠遠見有兩個人匆匆而行,徐氏眼睛好。盯著看了會兒,道:“是岑娘子。引路的,似乎是敏珠?!?
楚維琳望過去,的確是敏珠無異。
敏珠是柳氏身邊的丫鬟,怎麼這個時辰了。會請岑娘子過府?
楚維琳和徐氏雖有好奇,但誰也不願意去趟渾水,便再不提了。
今夜沒什麼風。在園子裡走動會兒也不覺得冷,又因著常鬱曉和常鬱昀在亭子裡酌酒。楚維琳也沒打算早早回霽錦苑,便沿路一盞一盞燈看過去。
半途遇見了廖氏,她漫無目的地走,似乎是在看燈,似乎又是心事重重。
徐氏小聲問她:“四弟妹,我剛纔瞧見敏珠和岑娘子了?!?
廖氏笑容一滯,訕訕道:“是啊,婆母請的岑娘子。”
“六叔母病了?那你怎麼還在園子裡?”徐氏又問。
廖氏越發不自在了,皺著眉,壓著聲兒道:“我是出來避一避的,哎!這會兒回去,少不得被遷怒幾句?!?
依廖氏的說法,是常鬱曚傷著了。
常鬱曚性子獨,總愛一個人看書習字,她也有一雙巧手,春日裡喜歡做鷂子,元月裡喜歡做花燈,上元時親手做一隻花燈是每年都有的習慣,今年就算她和柳氏鬧得厲害,還是讓丫鬟們準備了竹條花紙漿糊。
柳氏見她還能靜下心來做燈,到底鬆了一口氣,叫人送了東西過去。
常鬱曚悶頭做燈,直到剛剛纔做得了,蓮花燈精緻漂亮,爲了哄她高興,院子裡丫鬟婆子們少不得一通誇讚奉承。常鬱曚自個兒也很滿意,讓丫鬟取了火摺子來,要親手點燈。
主子好不容易纔有了些笑容,這個時候哪個敢唱反調?自是送上了火摺子。
常鬱曚點蠟燭,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整個花燈都燒了起來,等把火滅了,常鬱曚的手心已經燒傷了。
柳氏匆忙趕過去,她覺得是常鬱曚爲了抗爭不惜自傷,可常鬱曚一口咬定是她手抖了,絕非故意所爲。
柳氏拿她沒轍,又是治傷要緊,便請了岑娘子,廖氏聽了些風聲就躲開了,這個時候湊過去,不僅收不到半句好話,說不定還要承受柳氏的怒火。
徐氏聽罷,只覺得脖頸後頭涼颼颼的:“四姑不像是能下狠手的呀?!?
“應當是不小心的?!背S琳也不覺得常鬱曚有那個膽子,只怕是心裡想著旁的事體,一個不留神傷著了,可那兩母女正鬧著脾氣,在柳氏心中,恐怕就不會那麼想了。
廖氏避事,直到常鬱明尋她了,纔回去了。
常鬱昀第二日一早要上衙,常鬱曉也不好多留他,吃完了一壺酒,也就各自散了。
回了屋裡,霖哥兒由方媽媽抱回去歇息,等吹燈落帳,楚維琳低聲與常鬱昀道:“三叔與你說什麼了?”
“說六弟的事體?!背td昀道。
十五月圓,外頭的月光透過窗櫺撒入屋內,便是落了幔帳,視線也只是添了幾分朦朧。
常鬱昀低頭看楚維琳,見她聞言皺了眉頭,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是舊事?!?
若說常鬱明的朋友是不分出身高低貴賤,做什麼的都有,那常鬱曉交往的圈子裡,幾乎都是世家子弟。
年節裡,常鬱曉叫他們喚出去吃了兩回酒,多少聽了些閒言碎語回來。
那日他去得晚了,那些人早就吃喝上了,有酒量不濟的,已經開始胡言亂語了。
說的自然是鍾家那幾個子弟的事情,也牽扯上了常鬱暉。
都是品行不端被丟進了大牢裡。常鬱暉是上元那日進去的,鍾家子弟乾脆在裡頭過了大年。
在別人嘴裡,鍾家這幾個倒黴些,那施毅飛是個進士,又是當夜就死了,不像那個蘇子毓,只是一個戲子。又拖了好些日子。也沒人仔細跟常鬱暉算過這樁人命賬。
當初常鬱暉吃了牢飯,常恆翰停職反省,不過也就三個月。一樣回到朝堂之上,至於罰俸,常府這樣的人家,缺幾個月的月俸又不算什麼大事。
細細論起來。鍾家兄弟和常鬱暉的事體是半斤八兩的,鍾家兄弟調戲了唱曲姑娘。常鬱暉是混亂到叫人說不出口的地步了,區別在於,死的是戲子還是進士。
常家那時候是有驚無險地度過去了,鍾家卻像是走了大黴運一般。不說停職,鍾大人的烏紗帽都未必保得住。
有人侃侃而談,說這樣差別處理有失公允。要麼輕罰鍾家,要麼再追責常家。
直到留意到常鬱曉來了。那些人才住了嘴。
這幾日常鬱曉來回思量,他因著大趙氏的事體,與常恆翰也有些心結,況且常恆翰已經賦閒在家了,常鬱曉便來與常鬱昀說了幾句。
“怕有心人拿這事體做文章?!背td昀解釋道。
楚維琳瞭然。
可要讓楚維琳來說,事情其實是有些差異的。
常鬱暉從下了大牢到出來,身上都沒有揹負人命官司,要不是那富商找人打了常鬱暉一頓,都沒人知道蘇子毓死了,而鍾家這幾個,已經背上人命了。
這是時代,人有三五九等,皇親國戚、官宦世家,士農工商,每個階級都不同。施毅飛是有功名在身的,與平民百姓相比,他也屬於特權階級,他的意外橫死,不是能輕易抹過去的。
若真有人要翻舊賬,分明就是爲了整一整常府了。
常鬱昀怕楚維琳思慮太重,道:“琳琳,你莫操心這些,等明日五叔父那兒有了信兒再想不遲?!?
翌日一早,常鬱昀便上衙去了。
鬆齡院裡,老祖宗曉得常鬱曚傷了手,板著臉氣惱不已,可她已經決定了不管這門親事,因而也不與柳氏多說什麼。
到了傍晚時,陸續有些消息傳回來。
施毅飛是因臟器損傷出血至死,有人檢舉鍾家在年節裡行賄,鍾大人自然是大喊冤枉,可聖上大怒,當場去了他的烏紗帽,關入了大牢。
常鬱曉的猜測不假,有人拿常家大做文章,尤其是幾個窮苦出身的讀書人,大罵世道不公,只因常家是皇親,就能在京中屹立不倒,常鬱暉的醜事不去說,姻親趙家砍頭抄沒,常家卻置身事外,照樣榮寵不斷。
楚維琳按了按眉心,這是禍水東引。
老祖宗斜斜睨了柳氏一眼,讓衆人都散了,只留了柳氏下來。
柳氏知道老祖宗要問什麼,她直言道:“不是我,我可是記著老祖宗您的話的,要把小皇子扶起來,把常家弄得焦頭爛額,與小皇子無益?!?
老祖宗沒有說一句話,便讓柳氏退出去了。
接下去的幾日,府中氣氛多少有些低沉,好不容易宮裡待常府與趙家出事前沒多少區別了,可人人都怕再次受些牽連。
宮裡還沒有就此傳出話來,忠勇伯府那兒,就有些陰陽怪氣的了。
柳氏氣得仰倒,常鬱曚也有些怔了。
“他們嫌棄起我來了?”她一隻手有傷,另一隻手指著自己,一雙眼睛眨了眨,越想越是生氣,“伯府了不起了?不過是祖上有些功績,受了封而已,到了如今,除了一個封號,還剩下些什麼?我常家再如何,老祖宗也是宗親出身,我高祖母榮安公主可是太祖爺的親姐姐!”
常鬱曚性子孤傲,她是不喜歡嫁去忠勇伯府,可她受不了別人嫌棄她。
這事情因常鬱暉而起,想起自打兩年前常鬱暉入大牢開始,常府就各種麻煩不斷了,常鬱曚越想越生氣,不顧丫鬟婆子們勸阻,快步去尋了常鬱暉。
她在園子裡見到了常鬱暉,常鬱曚一肚子氣沒處撒,一股腦兒撒到了常鬱暉身上,言辭激烈,根本沒半句好話,虧得是兄妹置氣,若是兩姐妹吵成這樣,只怕都要動起手來了。
老祖宗得了信,亦是氣惱不已,各打五十大板,兩個一道罰了。
元月裡,天氣依舊寒冷,不曉得是疲憊還是受寒,老祖宗這幾日,隱隱有些頭痛。
頭痛時怕吵,老祖宗每日也不留幾個孩子了,只一人在屋裡休養,獨獨叫段嬤嬤陪著。
月末時,慈惠宮裡來了人,請老祖宗進宮去。
太后有請,老祖宗推拒不得,她原本想讓塗氏或者柳氏陪她入宮,可內侍卻搖頭,說太后只請老祖宗一人。
話說到了這份上,饒是心中不安忐忑,老祖宗也只好照辦,只讓常恆翰送她到了宮門外,孤身一人坐了軟轎入宮。
常恆翰在宮門外等了兩個時辰,裡頭傳了話來,說是太后留老祖宗在宮中過夜,讓他明日中午過後,再來接老祖宗回府。
老祖宗留在宮裡,常府上下多少有些惴惴,聖心難測,這是要以示恩寵,還是……
不過,既然說了明日回府,總比什麼話也沒有強些。
第二日中午,常恆淼陪著常恆翰又去了宮門外,等到未時將盡,老祖宗的軟轎纔出現在宮道上。
常恆翰塞了些碎銀子給宮人,扶了老祖宗上車,他想問一問情況,可見老祖宗神情疲倦,此處又實在不是個說話的地方,便按捺住了。
知道老祖宗回府了,楚維琳便起身去了鬆齡院,卻叫葛媽媽攔在了院外。
不僅僅是楚維琳,過來的人都被攔了,葛媽媽只說老祖宗已經歇下了,旁的,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常恆淼和常恆翰亦是心中無底,他們兩個也沒有從老祖宗口中聽到隻言片語。
只好耐心等著了。
常鬱昀回府時,老祖宗還未起身,便徑直回了霽錦苑。
等夫妻兩人用了晚飯,正逗霖哥兒時,鬆齡院裡來傳了話,說老祖宗想誦經,請楚維琳過去。
楚維琳轉頭看常鬱昀,常鬱昀站起身來,讓方媽媽照顧好霖哥兒,牽了楚維琳的手,道:“我陪你去。”
一路行至鬆齡院,廂房小佛堂裡,燈火通明。
段嬤嬤引了他們夫妻進去,老祖宗跪在觀音像前,雙手合十,嘴裡無聲唸誦著經文。
常鬱昀與楚維琳一左一右在老祖宗身邊跪下。
直到唸完了迴向文,老祖宗才睜開了眼睛,她沒有站起身來,只是淡淡看了常鬱昀一眼,嘆道:“我陪著太后老人家唸經,頗有些體會,她老人家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其實,老婆子自己也知道,我這把年紀了,離蹬腿兒也不遠了?!?
楚維琳詫異,老祖宗是個忌諱極多的人,怎麼會自己說出天壽不長的話來?太后到底與老祖宗說了些什麼?
老祖宗頓了頓,眸子一緊,沉聲道:“可老婆子還沒到放棄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