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麻錢,本官曾問過你,你畫了如此多的少女,是為何?你回答我說,這少女是你的妻子。”成青云不由得蹙眉,輕聲一嘆,說道:“這少女不過二八年華,與你的年齡差距甚大,又怎么會是你的妻子?她真實的身份,恐怕是你的女兒吧。”成青云放緩了聲音,一字一頓地說道:“她是你在洪澇災害時,不小心與你走失的女兒,可對?”
余麻錢枯瘦如柴的手慢慢地抬起,顫抖著捂住臉,拼命地搖頭,渾身不住地顫抖。眾人不知道他是因為害怕,亦或者是因為憤怒,或者是因為悲痛……
他哽咽,聲音模糊又氣喘,“她不是與我走失的……”他慢慢地放下手,雙手撐在地面上,佝僂著背,凝噎難耐地說道:“她是我……扔掉的。”
“扔掉?”鐘靈郡主愕然,恨恨地看著他,“她既然是你的親生女兒,你為什么要扔掉她?你……你簡直狼心狗肺,枉為人父!”
余麻錢將頭垂得極低,斷斷續續地說道:“我枉為人父?”他冷笑著,臉上的皮肉扭曲又顫抖,“皇上,你可知當年陵州洪澇……我房子被水沖走了,娘們和兒子被水淹死了。好不容易,我和女兒逃脫大水,卻面臨饑荒和貧窮。我帶著女兒四處乞討,四處奔走,可周圍的人與我們一樣,都沒錢沒吃的,多一個人,就多一張嘴,你讓我如何是好?我是個手藝人……只會做些花燈耍耍蟻蟲……我走投無路,心想著不能讓女兒跟著我一起餓死。”
“你一個大男人,有手有腳,怎么就養不活自己的女兒?”鐘靈郡主氣急,“你自私自利,丟了自己的女兒,還敢自憐?”
余麻錢抬起頭來,陰森的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她,“大水之后又是瘟疫……當時許多人染上,我記得那晚,我渾身發燙,咳嗽不止,連續幾天都沒好……我眼睜睜地看著周圍的人病的病死,淹的淹死,我的死期也是不遠了。”
“所以你就干脆把女兒扔了?”鐘靈郡主憤恨。
余麻錢雙眼通紅,輕聲說道:“我當時,把她放在一處通往北方的路邊,我聽說,大水之后,有人會離開陵州,前往京城接受官府救濟,說不定,會有好心人收養她。”他一笑,“或許是我運氣好,也或許,是女兒長得乖巧可人,有個女人真的收留了她,她甚至不顧自己男人的打罵固執地要帶女兒一起走。或許是那女人,天生就善良吧。”
成青云看著頹廢的余麻錢,慢慢地將畫疊好,放回廣袖之中,又問道:“既然你與女兒已經分開那么多年,又是如何在多年后認出她的?”
余麻錢不顧滿臉的淚水,失聲道:“他到底是我的女兒,我怎么會忍心真的拋棄她……我看見她被人帶走之后,悄悄地跟了許久,暗中打聽了帶走我女兒的人的姓名和身份。我原本以為自己會得瘟疫死掉,可沒想到,我自己弄些草藥吃了之后,病情慢慢地也好轉了。但是終究身體被拖垮,我跟了一段日子之后,就把人跟丟了。”他匍匐在地,雙臂輕輕顫抖著,“后來,我再想打聽,便難以找到那家人和女兒的下落了。”
他深吸一口氣,“這些年,我四處游走,一邊賺錢一邊找女兒,有了本錢之后,便留在了京城,開始重新找。”
“你找到了?”鐘靈郡主擔憂地問。
“自然是找到了,”成青云說道,“只是,我很是不解,你是何時找到的?”她問余麻錢。
滿殿的人紛紛看向余麻錢和成青云,有人側目,有人悲憤,有人憐憫……
余麻錢沉默片刻,才輕聲說道:“大約兩年前……”
“既然你這么早就找到了女兒,為什么不與她相認?”成青云蹙眉,“若是你早日與她相認,或許就不會發生那些悲劇了。”
余麻錢頓時痛哭,他渾濁的眼中已經沒有了淚水,正殿之上,只有他殘破的低聲的哀嚎,“我是很想與她相認,可……可我卻又害怕,她不會認我這個父親……我當年狠心把她扔掉,讓她跟了一個畜生不如的養父!她肯定恨我……我不與她相認,還能借著與黃德全交好隨時去看看她,或者在她不注意時偷偷地照顧她……可一旦與她相認,一旦她得知我是那個狠心無情拋棄她的爹……她定是會怨恨我……”
滿堂寂靜無聲,壓抑沉默。正殿之上的人,肅然沉靜,又驚又憐。
成青云愣住,看著悲痛欲絕的余麻錢,竟然好一時說不出話來。她欲言又止,終究沒發出聲音。
南行止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打破了冰封的沉寂,冷沉的聲音溫和卻犀利,“余麻錢,事到如今,你還不坦白為何殺死黃德全?”
余麻錢悲痛眼神頓時變得銳利而陰森,“我為什么殺了他?呵,黃德全這樣的人,難道不該早點去死?”
“為什么?”鐘靈郡主垂首看著他,“他至少為你養大了女兒,你不感激他就算了,反倒還殺了他!?”
一個親生父親,狠心丟了自己的女兒,多年之后,找到自己的女兒之后,非但沒有感激女兒的養父,反而恩將仇報,殺害了養育自己女兒的恩人。這聽起來讓人扼腕又不忿,正殿之上一片寂靜,眾人皆是鄙夷地看著余麻錢。
余麻錢瞇了瞇眼,抬頭看著鐘靈郡主,“咯咯”地笑了笑,聲音悚然,鐘靈郡主不由得蹙眉,退到了成青云身后。
“到底真相如何,你速速說清楚!”皇帝冷聲說道:“朕真是沒想到,這樁樁件件,竟是你這么一個市井小民謀劃的!”
“我與女兒重逢時,的確是感激黃德全的。至少,我女兒健康成長,出落得跟她母親一樣好看漂亮。但是……接觸久了,我便發現,黃德全根本就不是人!他是個畜生。他生性懶惰又暴戾,時常對我女兒又打又罵甚至是虐待……他死了老婆,沒人為他掙錢供他吃喝,便指使我的女兒。”余麻錢悲涼又哀憤,“他明明是個泥瓦匠,卻整天無所事事、不務正業也不掙錢也不做事,還成天哀怨自己窮,怨恨自己低微。心情不好,就遷怒到我女兒身上,經常將她打得遍體鱗傷。我不想女兒再受他折磨,便出錢包了些泥瓦匠,讓他也來做事,這樣便可以多多少少給他些錢……可你猜,他卻怎么說?”
成青云與南行止無聲對視一眼,她在南行止眼中看到了深切的厭惡。
下一刻,她低頭看著余麻錢,“他說什么?”
余麻錢嗤笑,“他竟然覺得泥瓦匠低賤,不愿意干。”
“所以你就殺了他?”鐘靈郡主咬牙,也不如先前那么憤怒,反倒是多了幾分同情。
“自然不是,”余麻錢搖頭,呆怔又機械,“最終讓我殺了他的事情,是我得知,他害死了我的女兒!”
終于說到了案情上,成青云立刻整理思緒,快速地問道:“他是如何害死黃連翹的?”
“還能如何?”余麻錢臉色猙獰又憤恨,“他為了錢,拿我女兒的命去換!”余麻錢突然暴怒而起,成青云猝不及防,險些被他撞了個趔趄,她一轉身,見余麻錢竟然如困獸般,絕望又憤怒地撲向正殿之上的皇帝,頓時大喊一聲:“攔住他!”
電光火石之間,南行止側身,躍身踢向余麻錢的腿彎,余麻錢暴走兩步,頓時跪倒在地。
眾人驚駭不已,蕭妃和儷貴妃更是嚇得花容失色。
皇帝凝肅,眉頭緊蹙,冷然看著跪倒在地的余麻錢。
殿外有宮中守衛,立刻魚貫而入,將余麻錢控制住,按到在地。
余麻錢掙扎□□,枯瘦如柴的身體不斷地扭動反抗。
蕭妃呼吸急促,驚怒地瞪著余麻錢,顫抖著手指著他,說道:“還不將此人叉出去!大逆不道,竟然想行刺皇上!”
“蕭妃……”余麻錢的聲音模糊又怨懟,“你們蕭家,壞事做盡,喪心病狂,目無王法,終有一天,你會遭天譴的!”
“放肆!”蕭妃臉色大變,“事到如今還敢妖言惑眾,還不快把他叉出去!”
“慢著!”成青云立刻阻止,走到余麻錢之前,向蕭妃行禮說道:“娘娘,案情還沒有水落石出,余麻錢還不能被帶走!”
“成青云,真相已經大白,黃德全還有謝景煥公子,都是被這賊人所殺,還有何事不清楚?”蕭妃冷笑。
成青云蹙眉,“余麻錢口口聲聲控訴蕭妃娘娘,也控訴蕭家,難道您沒聽見嗎?”
蕭妃身體一僵,輕蔑地說道:“那不過是余麻錢喪了心智的狂言而已!如此瘋言瘋語,誰會相信?”
成青云欲言又止,只重重地看向皇帝。
正欲說話,突然聽南行止說道:“皇上,案情本是朝堂之事,蕭妃娘娘作為后宮宮妃,還請莫要阻擾刑部官員審案。”
此時余麻錢已經被控制在地,猶如一條僵死的魚。
皇帝見他已經沒了威脅,只沉沉地看了蕭妃一眼。
蕭妃深吸一口氣,慢慢地抬起手,放在宮女的手腕上。她今日云鬢高綰,妝容雍麗,盛裝華服,猶如春日之中最嬌妍傲立綻放的牡丹。而此時,面對皇帝冰冷警告的眼神,她不得不收斂氣勢,安靜又委屈地坐在位置上。云鬢之上的步搖依舊顫抖不已,齊胸襦裙之上,精繡的蝴蝶在她急促的呼吸中起伏不定,翅膀似乎也在顫栗。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更在下午六點。前七天三更,元氣大傷,容我緩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