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是她?不是聽說她在帝歌么?”
“回來了唄。你不知道啊,和婉公主即將下嫁副相雍希正了!”
“那關(guān)她什么事?”
“雍希正何等出身?本就比那個寡婦身份高,如今和公主聯(lián)姻,代表大王也對他很是欣賞,按例,和公主聯(lián)姻會有一級封賞,他已經(jīng)是副相了,再封一級是什么?那寡婦怎么能不急?”
“哈哈哈不是說大王對寡婦很有些那個嗎?不會舍得動她的位置吧?”
“話可不能這么說,這種露水情緣,在大人物眼里算得什么,咱們大王向來貴人心性,迷戀什么都是一陣子,當(dāng)年迷道士迷煉丹是一陣子,后來迷寡婦迷緋羅想必也是一陣子,緋羅在帝歌呆那么久,就是個信號哪……”
“煉丹的事情快別提起,不知道這是禁忌?說起來當(dāng)年神丹失竊,妖道伏誅,崇安死了多少人,不能提,不能提啊……”
景橫波放下手中銀子,慢慢抬起頭來,一眼瞄過車下耶律祁,他神情如常。
不過這如常就是不正常,因為正常情況他唇角常有三分笑意。此刻這笑意不見了。
“我們也走吧,進城。”景橫波吩咐。
馬車駛離。她也就沒聽見那幾個人轉(zhuǎn)到車后整理東西的人,最后的談話。
“大王膝下就此一女,愛若珍寶,因為她的大婚,特地向帝歌遞表,邀請帝歌權(quán)貴觀禮。聽說這回,國師將會親臨!”
“啊?怎么可能!宮國師尊貴無倫,深居簡出,連女王大典都未必參加的人,怎么這次會給大王這么大面子?”
“誰知道呢,也許大人物靜極思動,想來離帝歌最近的襄國玩玩?”
“這下襄國的女子們要瘋狂了……”
……
襄國首府崇安,靠近襄國東部邊界,是襄國第二大城池,也是襄國最為富饒的城。
歷來擁有帝歌戶貼者可隨意出入六國八部境內(nèi),所以景橫波一行人進城沒有任何困難,有了錢一切好辦事,當(dāng)晚在城內(nèi)最大一家客棧投宿。
為了掩人耳目,一行人是分開時段投宿的,景橫波和天棄以及紫蕊擁雪一批,七殺分成兩批,耶律祁單獨一人,最后進客棧。
一路過來時景橫波也發(fā)現(xiàn)了異常,城墻在加固,道路在清掃,面對主要通衢大道的房屋在粉墻,還有府丁在給路邊樹木刷白漆和掛紅綢,頗有幾分新鮮喜氣。看樣子這位即將大婚的公主很受寵,婚事很受看重。
七殺搶先進了客棧,景橫波進客棧時,看見他們故意在自己房間前徘徊,提醒她他們的位置,景橫波好像沒看見他們一樣錯身而過,聽見爾陸正和其余幾個嘰嘰咕咕地道:“襄國女人多,有錢女人也多……”
景橫波也沒在意,她進客棧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洗澡,受傷生病在路上奔波,好多天沒洗澡,她覺得自己都快發(fā)霉了。
熱水送了來,她謝絕了紫蕊和擁雪的幫忙要求,自己邁入澡桶,烏黑的長發(fā)如云一般在清水中散開時,她忽然有些恍惚。
“宮胤,洗頭很舒服的。”
“嗯。”
“下次我?guī)湍阆础!?
“不要。”
“真的,好舒湖……我要給你洗頭,我要給你洗衣服,我要給你蓋被子,我要給你生蛾子……”
她忽然猛地一頭扎進了水底。
嘩啦一聲水響劇烈,聽起來砰的一聲。
門外忽然有聲音,是耶律祁的聲氣,微帶不安:“橫波,你沒事吧?”
她沒聽見,埋頭在水底的人是聽不見外頭聲音的。
門外耶律祁等了等,沒聽見回音,這回真的有幾分不安,抬手敲門,也無人應(yīng)。
耶律祁眉毛一聳,啪一聲踢開了房門!
正在這時景橫波嘩啦一聲從水底抬頭,閉著眼睛,一臉?biāo)E淋漓。
耶律祁怔住。
這一刻屋中熱氣繚繞如煙,淡白的煙氣里木桶鮮紅,而她發(fā)如黑緞臉色如雪,滿臉淋漓的水光,晶瑩的水珠瀉過紅唇,流下雪白修長頸項,在線條優(yōu)美的肩頭微微閃光,再在一線鎖骨里淺淺停留,終究載不住,一滴滴再往下……
他一時不知是繼續(xù)看還是掉轉(zhuǎn)目光,心忽然砰然跳起,一聲聲極重。腳下想向后退,卻又似乎動彈不得,空氣中氤氳馥郁香氣,非花非木,似有似無,讓人轉(zhuǎn)側(cè)之間嗅著,便覺滿目爛漫,心深處似有花開放。
“你……”
景橫波睜開微微發(fā)紅的眼,就看見耶律祁少年一樣無措的表情。
“出去!”
一大蓬水潑了出來,晶光耀眼,耶律祁下意識向后一退,忽覺有異,一抬頭看向屋頂橫梁,驚道:“小心!”身形一閃直沖而入。
景橫波大怒——你丫的得寸進尺?
耶律祁撲了進來,直沖向她的澡桶,低頭伸手——
景橫波毫不猶豫操起身邊的沉重的舀水木勺,狠狠砸在他腦袋上。
“梆。”一聲悶響,正低頭伸手抄東西的耶律祁不防頂頭一擊,“呃”地一聲便倒在她澡桶前。
“死性!”景橫波罵,一低頭臉色一變,“啊蛇!”
她這才看見不知何時,耶律祁掌心里一條死蛇!
蛇頭已經(jīng)被拗?jǐn)啵^部尖尖,是毒蛇。
景橫波愣在那里,這才回想起剛才耶律祁的動作,他沖進來之前眼睛好像看的是橫梁,伸手好像是為了抄住什么東西?
是這蛇當(dāng)時從橫梁上掉下來,正落向她頭頂,他沖進來是為了救人?
呃,誤會,誤會。
這澡洗不成了,她瞧瞧耶律祁還暈著,趕緊從澡桶里出來,胡亂擦干身子穿上衣服,想了想,拎起耶律祁,身形一閃。
一閃之后她到了隔壁的隔壁耶律祁的房間。
她沒有毒發(fā)的時候,應(yīng)付簡單的瞬移還是可以的,耶律祁不能總暈在她那里,等會紫蕊擁雪進來抬水,不知道會誤會什么。
將耶律祁扔在床上,她已經(jīng)累得氣喘吁吁,一時走不動,坐在他床邊歇息。
耶律祁手指似乎動了動,她以為他醒了,回頭看他,卻見他沒睜開眼睛,只是手指還在一抓一握,似乎還沉浸在剛才為她抓蛇那一刻里。
景橫波目光落在耶律祁臉上,心中一動。
她忽然發(fā)現(xiàn)最近耶律祁也瘦了。下巴似乎更尖了些,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他的睫毛不是那種長而卷的,卻極其濃密烏黑,密密如扇,眼下一圈弧度因此顯出平日不能有的柔和。
這人看似涼薄的性子,唇卻不算薄,睡著時那種似笑非笑的弧度沒了,平直輕抿,竟生出幾分明朗可愛,只是微微上挑的眼角,掩不住的桃花色。
景橫波轉(zhuǎn)開眼光,沉睡的耶律祁不同平日幽美,近乎明麗,可是男人的皮相就這么回事,和女人也差不多,越美,越有毒。
耶律祁的手指還在抓握,慢慢靠向她的手,她立即站起身,準(zhǔn)備走。
反正敲一下也死不了人,暈個把時辰也該醒了。
正要拉開門,門外忽然響起幾聲怪響。
七短一長,聽起來像蛐蛐叫,但這種天氣,哪來的蛐蛐?
景橫波一個推門的動作立即變成了關(guān)門,因為聲音就在門外。
片刻,有一張紙條從門縫里塞了進來,景橫波想了想,將紙條拉到手中。
她一接紙條,對方就像完成了任務(wù),接著有極輕的腳步聲掠過。景橫波等腳步聲消失,才拉開門,只看見一個匆匆進入天井的背影,看上去和所有的堂倌一樣。
她沒去追,回頭看看耶律祁還沒醒,打開了手中的紙條。
“子時月下老祠堂,舊雨歸來莫相忘。”
看起來像是個約會邀請。景橫波注意到紙條邊角有個圖案,金色,眼熟,她將紙條翻來覆去地看,無意中照上折射的陽光,看見那圖案映在墻壁上的影子,依稀是朵花。
再仔細一看,圖案似乎是半朵金色的木槿花。
景橫波立即想起今天看見的緋羅馬車上的標(biāo)記。
哦?緋羅約耶律祁?她今天看見耶律祁了?那么有沒有注意到自己?
景橫波對緋羅和耶律祁的關(guān)系一向很有興趣——她明明記得還沒進入大荒時,耶律祁潛入宮胤帳篷刺殺,撞上緋羅時奇異的神情,以及緋羅那句“哥哥”。
景橫波想了想,將紙條原樣折好,塞在門縫內(nèi),出門將門關(guān)上,在門軸那里塞了顆小石子。
回到自己房內(nèi),喚小二上來把水和死蛇都收拾出去,順手賞了小二半吊銅錢,道:“勞煩小哥,給我買些東西回來。”
不多久,小二殷勤地將她要的東西送了上來,一個大盒子里裝滿了胭脂水粉,面泥和一些羊毫筆之類的東西,還有一個大盒子裝了些衣物。
“姑娘你要這市面上所有齊全的胭脂顏色,小的跑遍全城終于給您找到了。”小二滿臉殷勤。
景橫波順手又給了他些賞錢,笑道:“我夫君不愛我買這些,小哥記得給我保密哦。”
“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小二歡天喜地退了出去。景橫波打開盒子看看,開始化妝。
她的化妝盒以及所有東西,都留在了玉照宮,現(xiàn)在只能用這市面上的東西。
作為一個化妝達人,學(xué)習(xí)如何化出另一張臉,也是必備技能。何況她到了大荒后,和阿善也學(xué)過一陣子易容。
羊毫筆染黑加粗加重眉毛,面泥改變鼻子輪廓,極細的羊筋線埋入眼角拉長眼尾,不同色的胭脂重新塑造臉部輪廓,深色脂粉改變臉部和脖子肌膚顏色,再重新上粉定妝。
半個時辰后鏡子里出現(xiàn)的是一位健康金蜜色肌膚,濃眉細長眼,鼻子高尖,乍一看有點異域風(fēng)情的女子。
高超的化妝術(shù),有時候也有易容的效果,以光影的使用和視覺的錯覺,營造不同的顏容效果。
換掉身上衣裳,連常用的內(nèi)衣都換掉,她第一次使用了以往不屑一顧的大荒女性的束胸布,第一次把自己素來引以為傲的胸給束平。
有時候某種體征太明顯,會形成個人鮮明特征,一旦不再顯眼,也會令人產(chǎn)生換人的錯覺。
胸部束平,腰部墊粗,衣裳腰帶往下挪挪。頓時看起來是個上身偏長,身材平平還沒怎么發(fā)育的女子。女人的胸和腰,本就是營造總體曲線的關(guān)鍵,一旦沒了,相差極大。
鏡子里的女子,一身藍衣,不亮眼也不寒酸。不胖也不苗條,不算太美但也不丑,從哪個方面來說,都是個平常的,走在街上也很難讓人回頭的女性。
景橫波打個響指,對自己還沒丟下的技術(shù)表示滿意。
她又練了練嗓子,七殺教了她一種壓縮咽喉改變聲音的技巧,七殺有很多實用或不實用的小技能,她打算一路上慢慢學(xué)。
下面就是等天黑。
紫蕊來送飯的時候,她吹滅了燈,蓋著被子背對紫蕊躺在床上,說睡會再吃。她三餐一向不定時,紫蕊怕打擾她睡眠,也就沒有勉強。
景橫波還真就小睡了一會,夜深的時候精神奕奕地睜開眼睛。
她體內(nèi)的余毒時不時發(fā)作,發(fā)作時全身無力,不過此刻精神還好,想來不會出問題。
算算時辰差不多了,她仔細聽隔壁的隔壁的動靜,忽然聽見門軸吱嘎一響。
聲音很輕,但靜夜里很清晰。
她立即起身,瞬移到樓下天棄的房間里。
天棄還沒睡,就著燈光在寫什么,一眨眼看見面前多一個人,一驚之下手一顫,那薄薄紙條被手肘帶起,飛到蠟燭之上燒了。
景橫波心中有事,也沒在意,嘿嘿一笑輕聲道:“嘿,是我。”
不等聽出她聲音,一臉驚訝的天棄回答,她已經(jīng)上前挽住他胳膊,“陪我去一個地方。”
……
天棄帶著景橫波,在黑夜的屋脊上飛馳,前面是耶律祁飄飄蕩蕩的身影。
景橫波舒舒服服躺在天棄背上,一點心理負擔(dān)都沒有。天棄輕功好,善于隱匿痕跡,性子又隨意,更重要的是,和他單獨相處,等于和一個女人在一起,心情自在。
耶律祁似乎對路途很熟悉,直奔城郊而去,遠遠望去在一大片連綿屋舍前停下,那些屋舍高檐軒梁,青瓦金鈴,看上去是一處大戶府邸,只是屋瓦上雜草叢生,多有破敗,又似乎主人已經(jīng)搬離。
月光下耶律祁銀黑色衣袂飄拂,身影迷離似要融入這夜的淡淡霧氣中。
因為他停了下來,天棄自然也要往下落尋找地方隱蔽身形,他落下的時候,景橫波忽然感覺到天棄腳底一震。
“怎么了?”她立即問。
天棄落地,這是一處偏街,附近有個小小的土地龕,他偏頭看了看黑暗中的土地龕,忽然捂住了肚子,道:“我肚子好像有點痛……”
景橫波翻翻白眼,沒好氣地道:“那快點解決了來。”
天棄一溜小跑往土地龕后面去了,片刻,拿了個泥制面具探出頭來,道:“這土地龕里還供著土地面具呢,你瞧我像不像個土地爺爺?”
景橫波沒想到天棄還有這般童心,哧地一笑,揮手道:“像,像。土地爺爺,你趕緊解決了先,小心你搶人家面具,又在人家背后拉屎,土地本尊奪了你的魂去。”
天棄嘿嘿一笑,將面具扣在自己臉上,縮回頭去。
景橫波閃上墻頭,正看見耶律祁身子已經(jīng)往那群建筑下落去。
看來目的地就在那了。
她正要跟上,身邊人影一閃,天棄出現(xiàn),景橫波嚇了一跳,道:“這么快。”
天棄沒說話,一身黑衣飄飄,臉上還扣著那個土地爺爺面具。
景橫波拍拍他的背,示意這家伙趕緊蹲下來,她要爬上去。
天棄看了她一眼。
面具里透出的眼眸黑若幽夜,暗光一閃。
景橫波只專心地踮腳地看耶律祁消失的方向,心急地催促,“快點快點。”
天棄乖乖地蹲了下來,景橫波爬到他背上,天棄站起身的時候,雙手下意識對她腿彎一抄。將她兜住。
景橫波身子忽然一僵。
她恍惚間覺得這個動作熟悉。熟悉到似乎曾經(jīng)刻在生命中,但又曾在瞬間抹去。
身下的背似乎也一僵。
景橫波片刻失神,隨即笑了,拍拍天棄的背,道:“這就對了,這樣我就坐穩(wěn)了,剛才你不管我,害我拼命勒住你脖子好累。”
天棄似乎笑了笑,緊了緊手肘,飛身而起。
“在那個方向,第三個屋脊。”景橫波專心指路。
片刻后兩人趕到,趴在屋脊上向下看,下面荒草凄凄,野狐社鼠不斷出沒,果然是已經(jīng)廢棄的大宅,從底下建筑的樣式來看,是個老祠堂。是大家族供奉在內(nèi)院的那種,想必家族搬遷,這祠堂也就廢棄了。
耶律祁正站在院中,負手而立,并沒有進入祠堂。
祠堂中忽有琴聲傳來。
琴聲來得突然,乍然一聲如銀瓶破,驚亂這夜的寂靜,頓時院子里狐鼠四竄,野草飛動。
景橫波也驚得眉頭一跳,低頭看屋瓦——就在這瓦下,有人!
今夜月色朦朧,如鉤月牙氤氳青光淡淡,映得院子中幽草深深,飛動的鳥獸掠動草叢刷拉拉聲響,反倒襯得這夜越發(fā)凄涼,而琴聲幽咽,更添三分鬼氣。
耶律祁并沒有進屋,他側(cè)耳聽著琴聲,眉頭微微蹙起,月色斜在他頰上,幾分涼意幾分白。
琴聲轉(zhuǎn)急,似在催促。砰一聲祠堂門忽然被風(fēng)吹開。耶律祁抬眼看去,一霎神情復(fù)雜難言。
景橫波看著他淺淡月光里的半邊臉,想著他不會看見了一只紅衣女鬼吧?
片刻后,耶律祁終于抬步,進入了祠堂。景橫波聽著琴聲方位,悄悄爬動,想要掀開身邊的瓦偷窺。
一只手忽然壓在了她手背上,阻止了她的進一步動作,景橫波一怔回頭,身后的天棄正好湊身過來按住她,她的唇,正正擦著他耳垂。
天棄一僵。
月光下景橫波清晰地看見他的耳垂幾乎立即就紅了。
玉珠一樣的耳垂,忽然就成了珊瑚珠兒。
景橫波怔一怔,這一幕依舊要人命的熟悉,以至于她心肺間幾乎立即就痛了起來,忍不住一皺眉。
天棄微微讓開身子,仰起頭,風(fēng)從青色屋檐那頭掠來,散開他鬢邊烏黑長發(fā),露一抹線條流暢的頸項。
景橫波仰頭看著他,忽覺這一刻,還戴著土地爺爺可笑面具的天棄,風(fēng)神超絕。
隨即她就失笑——天棄那張臉?算了吧。
她伸出手指,笑著點了點他,又指了指下面屋瓦,示意:那你來解決。
晶瑩的指甲微光閃閃,沒有了指甲油,特別干凈修齊。只是因為毒傷未去,指甲半月處微微發(fā)紫。
天棄的目光在她手指上掠過,隨即點點頭,輕輕俯下身,手指在屋瓦上拂過。
手掌拂過之處,騰起一股煙塵,屋瓦不見了。
景橫波這才發(fā)現(xiàn)有幾塊屋瓦是碎的,如果她直接去掀,肯定會發(fā)出響動。
天棄這一手功夫真不錯。她伸個大拇指表示點贊,探頭向下看。
屋內(nèi)真有紅衣女鬼……哦不女子。
彈琴的果然是緋羅,但現(xiàn)在琴已經(jīng)被推到一邊,緋羅抬起雙腳,縮在琴凳上,姿態(tài)宛如一個小女孩,愛嬌地看著耶律祁。
耶律祁站在琴前,伸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撥著琴弦。
“哥哥。”緋羅一開口的稱呼,再次雷到景橫波。
再一看昏黃燈光下緋羅臉上那小女孩一般親昵天真的神情,她忍不住抖了抖。
身后的天棄卻似乎以為她嫌冷,想了想,解開身上的黑色短披風(fēng),披在她肩上。
景橫波一怔,回頭去看,一眼正看見天棄有點別扭地翹著個蘭花指,忍不住一笑。
看不出來,這家伙有時候真的和女人一樣細膩呢。
屋瓦下緋羅正伸手,對耶律祁招了招手,“哥哥,你如何不走近來?”
耶律祁閑閑撥弦,頭也不抬,“半夜相召,就為了和我說閑話?”
“不行嗎?”緋羅膩聲道,“算算咱們有多久沒有好好說話了?在帝歌,明明那么近,你總是避著我,任我孤身一人在異鄉(xiāng),你好忍心。”
“忍心”兩字自紅唇吐得輕輕,不似埋怨倒似邀請。
“孤身一人?”耶律祁一笑,“好熱鬧的孤身一人。”
“你是在怨怪我么……”緋羅身子軟軟地趴過琴身,耶律祁立即邁開一步,站到了琴尾。
緋羅也不尷尬,趁勢做個伸懶腰姿勢,掠掠鬢發(fā),嬌媚一笑,“你呀……性子越來越陰沉。”
耶律祁笑而不語,神情明顯是催促的。
緋羅似乎也拿他沒辦法,只好直入正題,道:“今兒在馬車?yán)锟匆娔阏驹诼愤叄€以為看錯人,你不是該往禹國去嗎?怎么跑到襄國來了?怎么,又和家族鬧矛盾了?還是只是不想回家?”她雙手交叉,抱住膝蓋,笑吟吟仰臉看他,“對了,不會是想著我,才來的吧?”
景橫波表示這個姿勢很能擠壓胸部,遺憾的是緋羅先天太不足了。
耶律祁眼光只在琴身上漂浮,指下弦音叮叮咚咚倒是不見煩躁,“你認為是,便是。”
“又或者是知道這襄國即將有大變動,想攪一攪渾水?”燈光下緋羅唇角彎起如花,眼底卻無笑意。
“或者也可以這么說。”耶律祁也笑,指下一曲漸成音。鳳求凰。
只是現(xiàn)在誰也無心聽曲。天棄目光閃動,景橫波完全聽不懂,就覺得吱吱呀呀甚煩。影響她偷聽。
緋羅不耐地站起身,重重跺了跺腳,“哥哥,我們不必再繞彎子了。我今天剛回襄國,就來找你,你也知道肯定是有急事。閑話少說,如今你暫居劣勢,我也面對危機,你來幫我好不好?”
“哦?”
“你幫我,我自有回報。”緋羅決然道,“只要我解除此刻危機,滅掉雍希正,坐穩(wěn)襄國女相位置,甚至可以更進一步,到時候,我便可以幫你和宮胤對抗,拿回你一直被宮胤壓制的權(quán)力!”
耶律祁一笑,“哦?你現(xiàn)在不就是襄國女相?那我被宮胤壓制的時候,也沒見你幫過我嘛。”
緋羅臉色微微尷尬,道:“這不是沒機會嘛,是你一直避著我。如今可不同了,襄國是我的地盤,我還有辦法幫你獲得關(guān)于宮胤的一個要緊秘密……”
景橫波手指忽然一顫。
碰著身邊一塊碎瓦,咔嚓一聲。
聲音雖然不算響,卻清晰。景橫波暗叫不好,剛想起來閃身,已經(jīng)被身后天棄拎起,納入懷中,飄身退后。
他抱住景橫波向后飛閃,手指一拂景橫波身上短黑披風(fēng)落下,正落在被扒開的洞口上。
屋瓦下緋羅抬頭,“什么聲音!”
祠堂很高,燈光昏暗,洞口被黑色布一遮,看起來和屋瓦也沒什么區(qū)別。她瞇著眼睛,一時沒看出來。
耶律祁忽然微微傾身,捏住她下巴,笑道:“我彈錯了一個音,你至于驚嚇成這樣?”他頓了頓,頗有幾分感慨地道,“緋羅,你還是這種驚嚇模樣,讓我看起來,最真實,最……親切。”
緋羅一怔,慢慢轉(zhuǎn)眼看他,隨即眼神爆射出狂喜。
這么多年,她無數(shù)次試圖和他談起舊事,喚起他對當(dāng)年的綿軟回憶,好填平當(dāng)年那些分離和決絕所劃裂的巨大鴻溝,然而也許是當(dāng)初受傷太重,又或者當(dāng)年的寒氣早已徹骨,他微笑、游離、回避、避重就輕,如一縷煙氣浮游來去,總讓她抓握不著。
然而此刻,終于聽他主動提起。
“哥哥……”她立即動情地,慢慢將臉貼在他的掌心,“你知道嗎,其實沒有你,這么多年,我內(nèi)心總是凄惶的……”
屋檐上景橫波和天棄,還在僵硬地立著。
她被抱在天棄懷里,他的雙臂攬著她的腰,彼此的熱力隱隱透出來,一時她腦中有些混亂。
有幾分剛才的驚嚇,也有幾分對此刻的茫然。
不過一霎之后她便清醒,用指尖去戳天棄的手腕,這死人妖,今天是怎么了。
一戳之下覺得他手臂堅硬,卻很溫暖。
她手指慢慢頓住,若有所思。
他微微一顫,趕緊將她放開,兩人面對面呆立了一會兒,景橫波換了個方向,再次悄悄蹲在了洞口邊。
天棄有一會兒才掠過來,風(fēng)里長發(fā)微微散亂。
下頭的對話氛圍,卻已經(jīng)和先前不同了。
“哥哥……”緋羅一把推翻了琴,撲入耶律祁懷中,“當(dāng)年我辜負了你的信任,反出家族,是我不對,你……你原諒我好不好……”
耶律祁默然,燭光下面色微白,半晌道:“你身為養(yǎng)女,不愿依附家族,有了更好的機會想要脫離,原本無可厚非。只是你這求得原諒的話,大可不必和我說,或者該和詢?nèi)缯f才對。”
緋羅臉色白了白,顫聲道:“我也對不起詢?nèi)缃憬恪?
“我和詢?nèi)缂医悖紝⒛阋暈槊妹茫瑥奈磳⒛惝?dāng)做養(yǎng)女看待,所以當(dāng)年你那樣哭求我們,我們也都拼了命幫你……”耶律祁聲音漸低,“萬恨詢?nèi)绠?dāng)年因你而身遭噩運,萬幸她一直都不知道是你害了她。”
“我……我……”緋羅垂頭抽噎,“……我當(dāng)時迷了心竅……”
景橫波在上頭悄悄豎中指,假哭也需要技術(shù),能真誠點嗎?
“我也因你成家族罪人。”耶律祁淡淡道,“不過能看你步步青云,飛黃騰達,以孤女之身,成襄國女相,也算是一件頗安慰的事。”
景橫波皺起眉,覺得這話很有些不對勁。綜合這兩人對話信息,緋羅原本該是孤女出身,被耶律祁父母收養(yǎng),所以她喊他哥哥,卻沒有血緣關(guān)系,保不準(zhǔn)兩人還有段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日子。然后緋羅長大了,不甘于在大家族里做個默默無聞的養(yǎng)女,攀龍附鳳,想要脫離家族。但她的脫離肯定不太光彩,比如去做人家小妾什么的,耶律那種大家族肯定不允許。由此便有了沖突,然后想必耶律祁當(dāng)時袒護了緋羅,但結(jié)局慘烈。當(dāng)然這結(jié)局不用緋羅承擔(dān),她最后確實飛黃騰達了。
倒是耶律祁所謂的家族罪人頗費疑猜,如果是家族罪人,又怎么會讓他代表耶律家族出來做這個左國師?不過話說回來,似乎之前在帝歌,耶律家族雖然有大宅,但耶律家族的人很少參與到朝政中來,很多時候是耶律祁在孤軍奮戰(zhàn),耶律家族更多是在本國禹國發(fā)展,這么瞧來,倒真有點贖罪味道……
“哥哥……”緋羅忽然好似情難自抑,猛地撲入耶律祁懷中,緊緊抱住了他,“幫幫我……幫幫我……”
帶著顫音的哭泣在靜夜里幽咽,音調(diào)的起承轉(zhuǎn)合似乎都經(jīng)過了修飾和錘煉,似幽怨似呻吟,聽得人渾身也似要發(fā)麻發(fā)顫,景橫波搓搓胳膊,看看身邊天棄,他一動不動,眼神光芒閃爍。
這家伙定力倒好……
只是換成耶律祁可不一定,青梅竹馬,佳人在懷,舊事唏噓,梨花帶雨,景橫波有點憂愁,這要等下發(fā)生限制級畫面,自己是冒險掀開擋洞口的黑布看呢還是只是聽聽就算呢……
底下耶律祁的聲音,似乎終于受了感染,略略低沉,道:“我能怎么幫你?”
緋羅聽他口氣松動,大喜抬頭,急忙道:“很簡單。殺了雍希正便可。不過他向來躲得好,輕易絕不肯出門,凡出入必有護衛(wèi)數(shù)百,殺手很難得逞。但他成親總不能不出面,公主下嫁,按例宮中會有大型宴會,你陪我出席,到時候我留在眾人視線中,你找個機會幫我解決了他,順便咱們還可以栽個贓,栽在紀(jì)一凡身上,他喜歡和婉公主很久,但又礙于和雍希正的朋友關(guān)系,以及輩分原因,自愿退讓,他是除雍希正外,襄國朝廷最有實力競爭大相的人選,正好一箭雙雕,把他也斬草除根!”
“哦?好計。”耶律祁慢慢地道,“那么,我該以什么身份陪你出席呢?當(dāng)然,我本來身份自然是不行的。”
“這個……兄妹?”緋羅瞟著他神情。
“你不是不愿被人知道你的身世么?”耶律祁的笑不像是笑。
“那么……未婚夫?”緋羅立即道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耶律祁盯著她,唇角慢慢勾起。
景橫波聽著,撇撇嘴——女人最大的本事,就是一廂情愿。
她忽然覺得不對,身邊好像多了一個人,她慢慢抬頭,就看見一人忽然趴在了她身邊,一雙微微瞇起,似有酒意的眸子,正將她上下打量。
不是天棄!
景橫波這個念頭還沒閃過,頭頂“呼”地一聲響,風(fēng)聲卷過,天棄已經(jīng)出手。
那忽然出現(xiàn)的家伙平平飛起,衣袍散舞,身子詭異地在空中一扭,伸手來奪天棄的面具。
天棄立即游身避過,一轉(zhuǎn)身翻轉(zhuǎn)出詭異的弧度,手忽然就從那人腳底伸出,握住他腳踝向外一甩。
那人如紙片般被甩出去,毫無聲息,因風(fēng)蕩如柳絮,剛剛被甩出屋頂范圍,他腳尖順勢在一旁一棵大樹上一勾,呼地一聲又翻了回來,掌風(fēng)一拂,還是拂向天棄的面具。
天棄再次彈身躲過,身形如煙浮游而起,貼那家伙背翻過。
兩人在屋瓦上打得翻翻滾滾,景橫波看得目瞪口呆——兩人都怕驚動底下,都出手留有余地,都只將輕身功夫發(fā)揮到極致,看似打得驚天動地,卻一絲聲音不出,一片瓦塊不驚,連舊瓦縫隙里幾根枯草,都沒有折斷。月光下只見黑影青影翻覆似云,捉對成毬,看久了,恍惚讓人以為那不過是兩團糾纏沖突的煙氣。
不過看久了,景橫波也漸漸看出了門道來,天棄的出手,還是要比那后來莫名其妙出現(xiàn)的家伙要高上不少,但他的顧忌更多,他不能發(fā)出聲音,要顧忌著她,甚至還要護著自己的面具。
景橫波看出來了,那不速之客自然也看得出來,忽然身子一轉(zhuǎn),倒溜而回,反手一把抓向景橫波。
天棄大驚,立即閃身撲來,那家伙嘻嘻一笑,抓向景橫波的手一縮,又去抓天棄面具。
天棄又讓,這家伙又撲向景橫波,伸手去摸她臉,天棄閃電般掠來,那家伙手指擦景橫波臉頰而過,一翻身臥倒,一抬手,又鍥而不舍地抓天棄的面具。
天棄只得再讓,如此三番似乎動了真怒,衣袖一揮,景橫波忽然覺得四面空氣一緊,與此同時那滑如游魚的家伙身形也一窒,天棄五指如鉤已經(jīng)抓下。
那家伙只來得及衣袖一甩,射出一枚鋼釘,正沖著天棄面門,然后閉目等死。
“叮。”一聲微響,景橫波看見天棄面具上出現(xiàn)一道細微的裂縫。
天棄身子一頓,隨即似被擊中,身子一個倒仰,落入屋后樹叢。
景橫波一驚——那鋼釘傷到他了?不太可能啊?
正想沖過去看,只聽得底下一聲厲喝:“誰!”
景橫波暗叫不好,看打架看得太入神,忘記底下有人,剛才鋼釘發(fā)出聲音,一定被聽見了。
對面那家伙,忽然對她一笑。
他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彎,很好看。
但景橫波卻心中一跳,直覺不好。
還沒等她逃開,那家伙伸手,輕輕巧巧,將她一推。
景橫波唰一下掉下去。
那一霎她什么都來不及想,急忙瞬移一下,保證自己不被跌死。
站定之后她第一反應(yīng)就是肚子里大罵:姐回頭一定扒了這家伙的皮!
第二反應(yīng)就是抬頭,對似笑非笑看著她的耶律祁,和目瞪口呆看著她的緋羅一笑。
“你……”緋羅指著她,臉色微微蒼白,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眼中殺機一閃。
“她……”耶律祁立即要開口。
“我的未婚夫,干嘛要讓給你冒充丈夫?”景橫波款款上前,很自然地挽住了耶律祁的胳膊,“我自己來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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