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和每次換了新工作一樣,很早就醒了。閉著眼睛繼續躺了一會兒,鬧鐘才響起來。六點半了。我從床上坐起來,準備好了洗瀨用品,小蓮卻依舊躺在床上,自言自語地說:“再躺五分鐘。”可是鬧鐘卻在一個勁兒地響著,想多賴幾分鐘都沒門。小蓮無可奈何地從床上爬起來,一看就知道昨晚她并有睡夠。從來沒有在早七點就開始上班,所以當三峰老板告訴我,七點就開始上班的時候,我覺得特別好奇。總以為,不就是比以前早一個小時起床嗎,這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可是沒有多久,我就和小蓮一樣,鬧鐘響了也不想起床了。睡眠不足,去上班的時候都會打瞌睡。
我端著盆子,跟著小蓮來到廠外面,廚房外面的空地上。這兒也有一口水井,有好些工人,蹲在地上,就著從井里面壓出來的水洗漱。看到這一幅場景,我不禁想起以前讀過的描寫抗戰時期生活的小說,我們一個個就像抗日營地里面的戰士,就著從井里面壓出來的水給自己洗臉漱口。可是,我們生活的時代,早已不是抗戰時期,而是二十一世紀的廣東惠州,雖然那兒只是惠州的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我覺得奇怪的是,一個幾十號工人的工廠,居然沒有自來水,幾十號人全靠井水過日子。不得不說,三峰廠老板真是摳門到了極點。不過,聽說井水比自來水干凈,或許是因為在三峰廠吃了幾年井水的緣故吧,所以到如今我都身體健康,很少生病。
井水從水井里面搖出來,嘩啦啦流進臉盆里面,水冰涼清澈,打了一杯水刷了牙,再用剩下的水給自己好好地洗了一個冷水臉,頓時精神了很多。然后,我們就開始上班了。這個時候,天空還沒有多久,周圍的工廠還靜悄悄的,可是三峰卻開始了一天的忙碌。回宿舍放好了臉盆,就和小蓮一起去上班了。只見小蓮從三樓下來,就直奔辦公室,并沒有打上班卡。我覺得奇怪,問小蓮:“上班不用打卡嗎?“小蓮卻告訴我,工廠不打卡,而是發給每個人一張紙,自己記錄上班時間的。小蓮說著話,從小李子那兒拿來一張表格給我。這就是三峰塑膠廠的工分單了。不過這個工分單不是讓村民小組長幫你填,而是讓你自己寫,一個月三十天或者三十一天,你自己記錄每天的工作情況,然后給自己評分,滿分是十分。沒有親歷過集體時代農村靠工分掙口糧的年代,不過在三峰廠,這一缺憾總算彌補上了,我不知道應該慶幸還是應該悲哀。如果一個從沒有來過廣東的人,有一天來廣東了,進了三峰廠,對三峰廠評工分的制度倒也不會奇怪,因為他并不知道真實的廣東工廠是什么樣子。可是我雖然沒有進過世界五百強的企業,卻也在廣東經歷過大大小小好幾間工廠了,那個時候覺得三峰廠評工分的做法很可笑。不僅僅只是我覺得這個做法可笑,幾乎我們的所有客戶,都覺三峰塑膠廠劉大老板的做法很可笑。不過后來就習慣了,因為這是三峰特色。如果沒有這些特色,就不是三峰塑膠廠。
三峰特色,都是由劉大老板一手策劃的。寫工分,也與劉大老板的崇拜有關。他最崇拜的人,是*,所以在三峰廠辦公室正墻的中央,貼著巨幅的*像,緊挨著*像的,是周總理像。為了表示對*的忠誠,三峰廠劉大老板,每天在胸口掛著一枚*像章。小時候見過很多人把*像掛在右胸離心臟較近的位置,但是把*像掛在胸口的,我還是第一次見,而且僅僅吸見了劉大老板這一例。當然,從他們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人,對*有著一種特別的感情。但是,像他那樣崇拜*的,我也只是見到了唯一的一例。因為受*思想影響,三峰廠劉老板非常樸素,很多時候他總穿得破破爛爛的,走在街上沒有人相信他是老板,大都會以他是叫花子或者揀垃圾的老頭兒一類的。只有出去收貨款或是回香港的時候,老板的衣服才穿得體面一點。說到這里,得說一個關于老板的笑話了。老板節約得近乎吝嗇了,鞋子穿破了還要拿去補鞋匠那兒補一下再穿,有一雙鞋子據說穿了好幾年了,我還在偉業廠的時候,就見他穿著一雙破鞋子去我們廠送貨,那個時候我還以為他是三峰廠的雜工呢。大概是我進三峰廠兩年以后吧,他那雙鞋子還在穿,這兩年時間里,據老板的小姨子阿麗對我們說,她都提著這雙鞋子去補過至少兩回了。這雙鞋子比街頭流浪漢腳上的鞋子還要破舊了,老板還舍不得丟掉。老板娘每個周末從香港過來,看到劉老板腳上的鞋子,都會當著我們的面,說這雙鞋子丟人。有一天中午,老板娘提著這雙破鞋子走出了廠門,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從外面回來,進了辦公室就樂呵呵地告訴我們,她終于幫劉老板把那雙破鞋子扔進了垃圾堆。她還說,她猜得到,丟進垃圾桶之后,劉老板會一個挨著一個垃圾桶地去找他那雙心愛的鞋子,所以她提著鞋子走了老遠才扔,估計劉老板再也找不到這雙鞋了。扔了一雙鞋,她還沒有忘記從超市里面再給劉老板買一雙鞋回來。老板娘同我們說完這件事情沒過多久,劉老板就進辦公室了。
老板娘見老板進來,吩咐試鞋子。一聽說老婆給自己買了新鞋子,老板高高興興地穿上了這雙愛心牌的鞋子。老板穿上鞋子以后,老板娘帶著命令的口氣對他說:“你走幾步路看看,不知道合腳不?”老板并不知道老板娘葫蘆里面賣的什么藥,就真的在辦公室里面走了起來。當老板走到我的辦公桌旁邊的時候,老板娘突然對我說:“阿芳,你說老板是穿那雙破鞋子好看,還是穿新鞋子好看?”老板娘這樣一問,我就忍不住大笑了起來,所有的人都跟著我笑了起來,當然老板也跟著笑了。不過,笑過之后,老板就說,他那雙破鞋子還能穿很久,扔掉了實在可惜。然后,他就去外面,一個挨一個垃圾桶去找他的鞋子了。過了一會兒,只見劉老板提著他的寶貝鞋子回來了,還抱怨老板娘把鞋子扔得老遠,害得他走了好久的路才找到鞋子。如果要在瀝林找一個葛朗臺式的人物,不用費力,我們把三峰廠的劉大老板推薦上去。因為與葛朗臺老頭子相比,劉老板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三峰廠劉老板的手十干活的幾十個人,生活條件當然非常艱苦,那種苦是與時代明顯不合的。工人在工廠平時是見不到肉的,我們的飯碗里面倒是能見到肉,不過那都是熬過油之后的肉渣,肉是凍肉,肉差了,肉渣當然也不好吃,所以每當吃過飯后,總可以看到飯桌上丟著一些肉渣。吃差一點也就罷了,干活的時間長,實在讓人受不了。三峰塑膠廠是兩班倒的,進過塑膠廠的人,都知道注塑車間的模樣了,三峰也不例外,不過三峰的車間與其他工廠又不一樣,廠房特別破舊,走在車間里面,很可能就會摔上一跤,因為地板坑坑洼洼的。我們的情況好一點,不用上夜班,但是白天的工作時間卻特別長。
早晨七點鐘,當我們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工廠里面的管理人員也開始忙了起來。三峰廠是沒有雜工的,所有的管理人員都是雜工。每天七點鐘,劉老板把兩部貨車開到廠門口,倉管員點清了貨物的箱數,那些管理人員,就去扛箱子,把一箱箱的貨物裝上車。而此時,我和小蓮也開始在辦公室里面進行打掃。我們從辦公室旁邊的飯堂后面,工廠唯一的一支水龍頭那兒接來了水,開始擦桌子。我進去的時候正是非典時期,老板娘從香港過來的時候,交給我們兩瓶酒精,讓我們用自來水擦完桌子以后,再用酒精擦一遍。那段時間,不僅僅只是辦公桌,包括桌上的電話,包括老板桌上,任何人都不能碰一下的*塑像,都得用酒精去擦拭。辦公室不大,但是要認真打掃起來,還真花費時間。我和小蓮打掃完畢,打開電腦坐到辦公桌前,就已經七點半了。這個時候,倉管員送貨物清單來了,我們開始開送貨單,司機也在這個時候進了辦公室,等著我們開好送貨單出車。在廣東的許多工廠,司機是最好玩的職業,只要駕著一輛車子溜出了廠門,逃出了人們的視線,駕著一輛車子去了外面,花半個小時辦完公事,再玩半天回來,都沒有人說。但是在三峰廠,司機卻是特別辛苦的。三峰廠每天出兩次貨,早晨七點出一次,下午一點鐘出一次。兩部車子,兩個司機,一人開一部車,天天如此,沒有空閑。所幸去三峰做司機的人,運氣特別好,開著三峰的車子出去送貨,每次都能平平安安地回來,沒有發生過事故。要是出了事故,估計劉老板一分錢的賠償都不會給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