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床沿上坐了一會兒,小蓮對我說:“我們燒水沖涼吧?!庇值谜f一說三峰廠了。全廠峰廠,只有一臺熱水器,放在工廠的大門邊上。這臺熱水器,是全廠人飲水用的。當然,辦公室除外,因為辦公室里面有飲水機。這臺飲水機沒有裝過濾器,燒出來的水特別多灰塵,只有車間的工人才在那兒接水喝。至于洗澡,三峰廠永遠都不可能為工人準備熱水。冬天的時候,工人們自己在廚房用木柴燒水,夏天的時候,就直接沖冷水了,因為宿舍里面不允許用電熱絲燒水,寶貴每隔幾天,就會奉老板之命不定時地檢查宿舍,床頭床底都不放過,查到誰用了電鉻絲,就寫大字報出來,掛在飯堂門口。不過寶貴從來不查我們宿舍,算起來老板也算對我們開恩了。說起用電鉻絲燒水,其實還真有點怕,最小的電鉻絲,也有八百瓦,不過為了讓水快點熱,我們都用一千二百瓦的絡絲。那個東西非常危險,弄不好都會觸電的。每次用的時候,我都會心驚膽顫,不過為了洗上熱水澡,也只能那樣了。
宿舍在三樓,但是三樓并沒有水龍頭,接水得去二樓。我和小蓮去二樓飯堂洗碗池上唯一的一個水龍頭那兒接了一桶水,然后兩個人合力抬上三樓宿舍,然后坐在宿舍里面燒水。一大桶水,用一千二百瓦的電鉻絲燒,也要半個小時才夠熱。水熱了,我們分了熱水,小蓮在前,我在后面緊跟著她向沖涼房走去。說起熱水,我又禁不住開始回憶以前的時光了。小蓮真是個好人,每次分熱水的時候,她總是給我倒了一多半,自己只留了一小半,她是那種寧愿自己吃虧也不愿意讓別人吃虧的人。在我經歷的同事中,她是最好的,她可以容忍我的臭脾氣,可以和我一起笑,一起哭,一起守住寂寞日子的人。
沒有去過三峰廠的沖涼房,我還真想象不出沖涼房的樣子。不過,我跟在小蓮后面走著,越走就越失望了。得說一下我們這棟樓。我們這棟樓有兩個出口,一個出口就是我們上班要走的那個樓梯,那道樓梯也算三峰廠的面子吧,所有的客戶來看廠,都得走那道樓梯,盡管樓梯已經非常破舊了,但是卻也很干凈。另一個出口,宿舍的盡頭。這兒的樓梯就沒有靠著辦公室的樓梯干凈了。樓梯的拐腳處,堆著一堆堆垃圾,那是工人們創造出來的產物,第一次從那兒走,我就看見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子蹲在垃圾邊上拉尿。小蓮告訴我,那是一個車間領班的孩子。宿舍里面沒有廁所,小孩子內急了,蹲在地上拉尿也算常情吧。
說起廁所,又得寫上一筆。三峰塑膠廠的車間和宿舍里面,都沒有廁所。工廠的廁所在廠外面,小店邊上,據說三峰剛建廠的時候,工廠一個廁所都沒有,要上廁所得跑好遠的地方,后來老板才請人在廠外面搭了一個廁所。廁所的大門就對著馬路,一個廁所,用一面薄墻一分為二,一間的門上寫著男,是男廁所;一間的門上寫著女,是女廁所。當然,工人們并不遵守這個規矩。因為工廠的廁所太少了,內急的時候,看到哪邊是空的,就去哪間上。廁所是配了鎖的,老板這樣做,是防止外面的人上工廠的廁所。三峰廠的工人,可以口袋里面沒有錢,但是不可以少一樣東西——廁所的鑰匙,據我所知,每個工人都把廁所鑰匙拴在腰間,預備內急的時候,沖出車間就可以掏出鑰匙打開廁所的大門。
關于上廁所,我進廠的第一天也鬧了笑話。要上廁所了,才問小蓮哪兒有廁所。小蓮告訴我廁所在廠外面,然后遞給我一把鑰匙。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廁所,掏出鑰匙打門,打了老半天,卻怎么都打不開廁所的大門。于是,又回辦公室找小蓮,小蓮輕而易舉就打開了門,后來才知道,我插反了鑰匙,所以打不開門。還有一次,我要上廁所了,掏鑰匙打門,卻打不開,懷疑有人在里面把門反鎖了,用力拍了拍門,卻只見一個女生的聲音在說:“我被鎖在里面了,你幫忙叫一個人來打門吧。”原來她上完廁所,怎么都打不開廁所的門,于是被困在了廁所里面。
我們從三樓下到一樓,然后繞過一條窄窄的巷子,來到一排矮小的鐵皮房前,小蓮指了指鐵皮房對我說:“這兒就是沖涼房了?!睕_涼房外面沒有水龍頭,倒是有兩口水井,有人用力地搖動著水井的杠桿,只見一股水流就從水井里面流了出來,落到了桶里面。水井邊上,有幾個工人蹲在地上洗衣服,還有的人在排隊,水井太少了,不夠用呢。
我們去的時候,沖涼房也沒有空,好不容易等到某一間沖涼房開了門,卻有比我們早來的人,提著水桶進去沖涼了。等了好一會兒,終于輪到我了。走進沖涼房,先是一股熱氣直鉆進鼻子。這也不怪,從下班以后,就不斷地有人進去沖涼,里面的熱氣還沒有來得及散開呢。能搶到沖涼房就是一件幸運的事情,我也管不了那樣多,脫下衣服,就著桶里的水洗澡了。
洗完澡洗完衣服回到宿舍,手機在一個勁地叫著。華哥打電話過來了,剛接通電話,華哥就問我:“小屁孩,在三峰廠還習慣嗎?”這個華哥,怎么就知道我來三峰了?我走的時候,可是沒有告訴任何人我要去哪兒,只是對他們說,有新工作了。華哥說,是塑膠部的排骨告訴他的。排骨也是聽三峰廠來偉業送貨的人說的。我說:“不好,不習慣?!比A哥在電話那邊笑了,對我說:“小屁孩,是不是離開偉業就后悔呀,你走了我們也不習慣。特別是阿偉,他一個下午就坐在工程部里面,誰去找他他都板著一張臉,此時他正躺在床上嘆氣呢?!卑@氣就讓他嘆氣吧,我也在三峰嘆氣呢,不過不是為阿偉,而是為眼前的這個環境。多年以后,我一個人坐在電腦前,為某一個男人而嘆氣的時候,才能理解阿偉當時的心情。阿偉就住在華哥隔壁,我猜想,華哥一定是從阿偉的宿舍里面走出來,就給我打了電話。那時如果我讓華哥把電話遞給阿偉,或許我的人生,又是另外一番情景。不過那個時候的我心高氣傲,從來不主動找男孩子說話。這也算是我性格的弱點吧。
同華哥聊了一些無關痛癢的話,然后,我就坐在床上,開始發呆。偉業雖然不好,但是與三峰廠的環境相比,卻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我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在三峰塑膠廠呆下去。外面,非典鬧得厲害,據說工作特別難找。如果在三峰廠呆不下去,我不知道自己的下一份工作又在哪兒。我的那一絲自卑此時又開始作恿了。如果讓我坐下來一個人發呆,或許我可以坐上半夜,都不會犯困。但是,就算不困,也得強迫自己睡下,因為三峰廠的上班時間,是早晨七點。習慣了偉業的早八點,我還得強迫自己:明天六點半就得準備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