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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貞的臉上瞬時失去血色。仿佛沒了生氣的冰雕玉像一般,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成宗觀察著她的樣子,揣摩著她的態度,心想是再逼一逼,還是緩一緩。“你看,朕覺得比起戶部,后宮更加棘手,你要是能替朕分了這個憂,那戶部的事就再談。當然,如果你兩邊都能兼顧,朕對你可是十分放心的。”
這個意思是,后宮可以干政?
這……這算什么?宮中現在尚有皇后,以及幾名妃子。他的意思莫非是……
婉貞幾乎想轉身便走,可是不能。令人難以察覺向后畏縮之意看在成宗眼里,他向前一步,與她不過一尺的距離。低頭俯視她那顫巍巍的墨絲和如玉肌膚,心底掠過愛憐之意,低聲說道:“不必擔心皇后,她和鄭家那些事朕都知道,廢立是遲早的事。只要你愿意……”伸手要撫摸一下她的臉頰。卻在剛剛觸及時被躲開。
婉貞清醒過來,斜斜跨出一步,堪堪避開成宗的手。立在一旁時,臉又止不住的紅了起來,她垂目說道:“陛下美意臣聞之十分惶恐。無論后宮朝堂,都是有關家國社稷,不可輕言廢立。臣自知自己愧對陛下信任,不敢妄求赦免,只請陛下寬恕時日,臣自會全力以報。”
成宗眼里暗了下,道:“朕希望你留下!”
“臣會努力報答陛下的知遇之恩,請陛下放心。”
“朕知道你心氣極高,才能出眾,并不介意你女伴男裝,你為什么就不能留在朕身邊?”
“陛下身邊有賢臣良將無數,臣亦會廣選賢達為朝中舉薦。”
“你是不是擔心朝中有非議,或是后宮其他宮妃?你放心,你的才能地位絕不是她們能比肩的……”
“后宮不得涉政,朝臣不得結交后妃,是太祖皇帝時定下的規矩,請陛下謹記。”
“你……你這是……”成宗怒極反笑,這番對話每一句都說得極不相干,他說天,她說地,他說東,她說西,可仔細一分辨。還是她句句都在唱反調,下定決心不肯留。成宗惱怒地步步緊逼,一把攥住婉貞的手腕,扯了過來:“朕就要你,聽到了嗎?”一手扳過她的下巴,壓了上去。
婉貞第一個念頭就是揮掌打開,卻在半空中生生停住。她不能想象打了皇帝之后的結果,只能用手推開皇帝的肩膀。熱氣吹到臉上,兩人仰息相聞,喘息不止。成宗捉住她的手,擰在身側,將她頂向一旁的柱子,貼身欺上,輕咬朱唇。婉貞幾次掙拖不遂,手上漸漸無力,而肩膀的舊傷之處也開始火辣辣的疼,疼得婉貞眼中微酸,幾欲流淚……
呼吸變得沉重,成宗明白必須克制自己慢慢冷靜下來。他察覺到她的抵抗越發無力,終于放開手。指間還殘留那肌膚的細膩,鼻息尚能聞到那特殊的香氣。雖然還有所留戀,想得寸進尺,但此時此地,只能暫且作罷。
婉貞身上失去支撐,向后滑倒,倉促之間伸手扶了一下成宗的手臂。成宗順勢將她抬起,卻發現她衣袖上殷殷幾點血色滲出。“你這是……”他忽然記起婉貞身上有傷,而這傷正是秋闈之時救他所致。想起剛才過于粗魯的行徑,倒有了幾分內疚,關切問道:“傷勢如何?朕叫太醫來看看。”
婉貞穩住心神,掙開皇帝的手,只說道:“時候不早了,請陛下回宮。”
見她態度堅決,成宗只得罷手,“那好,朕先回宮,稍后再讓御醫過來。你……早些休息吧。”說罷起身往外走。推開房門時,不經意的回身,只見房中燈光昏暗,那一身白色長衫的人影怔怔立在當中,形單影只神色莫辨,遠非昔日神采飛揚之感。
彼時意氣風發的俊美少年,著一身大紅官服,乘白色駿馬行走于瓊林桂樹之間,推金杯執玉盞,于滿朝文武前談笑風生、顧盼神飛……此情此景,能否再見?
成宗推門離去。
***
“大人,大人,這是怎么了?大人!”
婉貞定睛瞧時。只見德云和曉茹站在身邊,關切的望著自己。德云又幾分擔心的扶著自己的手,上下打量。曉茹見她清醒過來,松了口氣,轉身將桌上的兩盞燈點亮。
德云輕聲問道:“皇上說什么了嗎?大人您這是怎么了?”
婉貞沒有作答,也不知自己發呆了多久,連廳中的燈熄滅了都不知道。
燈火重新點亮,曉茹溫柔的身影在晃動,旁邊德云關切的上下打量,讓婉貞心中稍安。“大人,你衣服上這是……血跡?”順著光線,德云發現了她衣袖上的痕跡。
婉貞低頭看看,輕聲說道:“好像是,又殷血出來了,德云你拿點藥來幫我重新包扎一下。”
到底發生什么事,能讓已經愈合的傷口重新裂開?德云欲言又止,猶豫之間曉茹勸道:“包扎要緊,快去吧。”德云點點頭,飛快的跑出去。
曉茹扶她坐下,又遞了杯溫茶過來。婉貞伸手接了,揭開杯蓋,聞到一陣花香,是曉茹平素喜歡沏的百花茶。有舒緩凝神的功效。飲入口中,香氣沁人心脾,心中一陣感動。
至始至終,曉茹未問一句,未說一言,她略帶擔憂的望著自己,靜靜地陪在一旁。
“姐姐,我沒事。”婉貞抬頭看向她,卻見她微微搖頭:“你有事。”
婉貞斂下眼神,不語。
曉茹在她旁邊坐下,輕聲說道:“本來就是多事之秋。有事也很正常。只是,你不要一個人全攔下。大家如今都是一起的,有什么事須商量才好。對不對,夫君?”曉茹微微笑了,婉貞也跟著笑了一下。她二人假以夫妻相稱的時候甚少,多為玩笑之時。婉貞敬曉茹為姐,曉茹也待婉貞如胞妹。
“夜深了,回房吧,讓德云也跟我們一起睡下?”曉茹站在婉貞身邊,輕撫她的長發,溫暖的指尖安撫著她的情緒。
婉貞攬住她的腰,好纖細,像是撐不住什么重量一般。忽然間婉貞很想念一個人。
“我還想見見大哥。”婉貞悶聲說道。
“好,我去叫他。”曉茹拍拍她的背,柔聲說道。
***
剛才得知皇帝來訪時,李昭落雁等一干人等都避到內院去了,只剩婉貞、曉茹和德云出來接駕。李昭是嫌麻煩,落雁等人更是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躲了。李昭起初還有幾分擔心,不過想到這兩年阿婉歷練頗多,也就放下心來。
曉茹來叫時,他心中一緊,匆匆趕去。只見臥房之中婉貞kao在窗邊,德云在幫她包扎肩膀。他幾步走上前,問道:“怎么回事?這傷口……”
“不小心掙開的,德云說重新上藥就可以了。”
李昭這才發現阿婉有幾分不對勁。她平素極少這般披開頭發,換上絲綢睡袍,神色甚是溫和,聲音也有幾分低柔。李昭拉一把椅子坐在床邊,德云收好了藥包便退了出去。曉茹在外面把門關好。
“怎么了?”李昭低聲問道。婉貞仍kao在床上,沒有說話,只低頭撫弄床邊垂下的流蘇吊飾。白皙的手指挑著流蘇左右搖晃,搖著搖著,便紅了眼圈。
李昭這一驚可非同小可,已經幾年沒見過阿婉的眼淚了?這孩子素來倔強,他跟梁振業都說過,小時候就是哭也要回到房里蒙上被子才肯哭的出來。外人絕難看到她微笑自若以外的神情……
李昭心中一疼,上前擁住她,連哄帶勸地說道:“好好的,這是怎么啦?來,告訴哥哥。”他當然知道此事必然跟皇帝有關,只求婉貞能敞開心扉,不再難過。
婉貞反手抱住李昭的腰,埋頭入懷,抽咽起來。她哭得幾乎無聲,斷斷續續的微弱鼻息混著止不住的眼淚,把李昭的衣襟弄得一塌糊涂。懷中暖暖的,卻濕乎乎,手上抱著的人雖然倔強,卻在發抖——這樣也好,李昭心里想著,把雙臂微微收緊。
婉貞哭得昏天黑地的同時卻仍想到:比起曉茹姐姐那不盈一握的腰身,還是大哥的更可kao嘛……能kao著哭一哭也好。
兩人這樣相依相擁不知過了多久。婉貞覺得自己把幾年來攢下的淚水都流盡了,這才抬起頭來,帶著鼻音悶聲說道:“哥,我想離開了。”
“去哪兒?”
“哪兒都行,像父親和母親那樣,到處游玩。”她這是說李侗夫婦,他們共同的父母。
“好啊,哥哥帶你到處游玩。只是,”他低頭看看眼睛微腫的人,問道,“什么時候走?”
婉貞等了半響,才答道:“很快。雖然想馬上就走,可是,不能就這么走掉。再給我幾天時間吧。這回一定盡早拖身!”她下定決心般握緊的拳頭。
李昭卻伸出手慢慢掰開她緊握的拳,笑道:“不急不急,多等幾天都行。反正我陪著你。”
婉貞把手攤開,怔怔的看向兩個手掌,一大一小,一微黑一白皙,一修長一纖細,就那么搭在一起。抬起頭,李昭嘴角掛著柔和的笑,靜靜的看著她,“不早了,睡吧。”婉貞點點頭,躺下。
李昭伸手給她蓋好被子,放下一邊的簾子,又調暗了燈盞。
“睡吧。”他站在床前看著她閉眼,最后,俯身,輕吻住眉心間沾濕的淚痕。
吱呀一聲房門響動,如夜風飄過般沒了聲息。
待曉茹再進來時,屋里的人已經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