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嬋閉上眼睛, 沉靜地等著又一世的寂滅。
然而那預想中的血肉鈍痛卻並沒有發生,瘋狂的車速衝擊起的氣流鼓動她的及腰長髮,白色的紗裙獵獵飛舞, 猙獰的車頭觸到她身體的那一刻, 時間倏而靜止了一般。
一道快到肉眼無法捕捉的身影乍然出現, 像是一團凝結的雲霧, 裹挾著安然赴死的蘇嬋, 轉瞬間人已掠至數百米開外!
腰間的大手穩穩托住半仰的她,溫熱而又蘊藏著無盡的力量一般。
她的頭側倚在一具散發著松柏清香的寬厚懷抱裡,乾淨而冷冽的氣息, 沾染著輕微的降真香。
蘇嬋緩緩地睜開眼。
入目是一張印刻在她記憶深處數千年的俊顏,斜飛的劍眉帶著肅殺的凌然之氣, 狹長而優美的眸子泛著淡淡的琥珀色, 上挑的眼尾凝著鋒利。高挺的鼻樑下, 兩片薄脣抿成堅毅的一字型。
他眸色深深地注視著她,淺色的瞳孔裡映出她小小的身影。
蘇嬋粉潤的脣瓣輕輕開闔, 怔愣良久,才漸漸扯出一抹嫣然的笑來。
雲霧散開,天光大亮,她墨黑的瞳孔適應著微微刺目的光線,擡起一隻手拽住他逍遙巾上垂下的飄帶, 癡笑出聲來。
淨空眉心緊擰, 慢慢鬆開扶住她的手, 讓她自己好生站著。
“你倒還笑得出來。”
聲線微沉, 凝著些許冷意。他面上溫溫淡淡的, 一隻手隨意地背在身後,垂著眼角斜斜睨了她一眼。
蘇嬋笑得更燦然了, 緊緊抓著手裡的飄帶搖來搖去,動作幅度越來越大。
仙風道骨的某人冷不丁被扯痛了頭髮,一掌拍開她的小手,“老實點兒站好。”
萬餘年高齡,只長歲數不長腦子,衝動魯莽,偏還極好使壞。
一場漫長的別離,如今再見,她行止間仍如天真稚子,似乎依舊停留在幾千年前的舊影裡,不染歲月塵埃。
“幹嘛兇我?”蘇嬋鼓著嘴,霧濛濛的眸幽幽地看著他,可憐兮兮的模樣。
淨空脣角向下一撇,沒好氣地反問,“你說呢?”
蘇嬋眨了眨眼,仰著脖子看他,“救我幹嘛,你不怕誤了你的仙途啦?”
修心修性的淨空被她一口氣堵在前胸。
不救她,難道看著她白白送死嗎?
“誤了便誤了,無需你多問!”他重重哼了一聲,寬大的衣袖隨著手臂的動作甩出一道陡峭的弧度。
蘇嬋歪了歪腦袋,打量他一身纖塵不染的天青色道袍,“老道士,你早年時常掛在嘴邊的道法自然,成仙后就都餵了狗啦。這便是我的命數,勉強不來,你救我一時又如何?”
淨空抿了抿脣,正要斥她什麼都不懂就瞎胡鬧,卻聽到一聲劃破長空的尖利慘叫。
他和蘇嬋一併望去。
徐薇咬緊牙槽,握緊方向盤,踩死油門狠狠地撞過去,然而萬萬沒想到,可怕的一幕發生了。
車身無限逼近蘇嬋的那一瞬間,有什麼東西倏地擋住了她的視線,像是車窗被濃厚的霧氣矇住了一樣。
下一秒,她竟然毫無阻隔地從原本站了人的位置徑直開了過去!
沒有重物被撞擊傾軋的聲音,如履平地一般,無障礙越過!
她猛地踩住剎車,渾身汗毛聳立,戰戰兢兢地將視線緩慢移動到車外後視鏡上……
什麼都沒有……
剛纔還鮮明清晰的背影,驟然消失,沒有車禍,沒有血跡,什麼都沒有。
一切像是一場幻覺。
徐薇牙齒微微打顫,骨子裡沁出來的冷意讓她渾身發麻,從前聽過的駭人聽聞的鬼怪傳說忽而涌上心頭,畫面可怖血腥的影像在她腦海中不斷放映。
她恐慌地幾乎握不住方向盤,微微回神的片刻,卻察覺到,車身似乎在緩緩地倒退。
車窗外的景象向前劃過,徐薇腦中一片空白,然而視線落到遠處的一棵參天古樹下,居然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
距離太遠,她看不太清那人的臉,但她清楚地感知到,那雙黑洞洞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是蘇嬋!
“啊——”
驚駭到極點的尖叫伴隨著加速向下滑移的車身越來越遠,蘇嬋隱隱能看到駕駛室的人瘋了一樣轉動著方向盤,又側身奮力地拍打著車窗,直到消失不見。
蘇嬋背對著身後的淨空,澄澈的眼眸無波無瀾,良久才輕啓脣瓣,問道:“她會死嗎?”
語氣很輕,軟糯的聲音柔緩,喟嘆一般,像是帶著依依的哀惋。
“嗯。”淨空淡淡應了一聲。
身前的嬌小身影倏而轉過身來,上一秒似乎還浸染著憂傷的臉,乍然切換成喜笑顏開的模樣。
“那就太好啦!”她像只小兔子似的往他跟前蹦了半步,雀躍地鼓了下掌,眉眼皆是幸災樂禍的笑意。
淨空不輕不重地一掌拍在她後腦勺上,“就你這副樣子,天下人都問道成仙,也遠遠輪不到你!”
蘇嬋聞言不屑地哼了一聲,“當誰稀罕。”
“你你你……”他篤篤篤戳著她光潔的腦門兒,實在是恨鐵不成鋼。
“幹嘛呀。”蘇嬋拂開他的手,“人各有志,你且迴天上儘管當你的上仙去吧,我就要留在青城山爲禍一方!”
淨空:“……”
還爲禍一方,知道這個詞是什麼意思嗎。
“蘇嬋,我教你修正道不是爲了讓你佔山爲王。”淨空深蹙著眉,看著她倔強而出塵的小臉,“你總該知道什麼纔是好的歸宿。”
“我不是好人,不是好妖,也不屑當好神仙,要什麼好的歸宿。”蘇嬋梗著脖子,“你大展你的宏圖去吧,我就願意守在這兒,從此我們各奔前程,互不相干!”
“你!”淨空眸中含怒,卻一時詞窮。
蘇嬋斜著眸子看他,“我倒想問問你,你打斷了我的計劃,我怎麼撇了債恢復妖身?”
淨空眸光漸漸晦澀起來,他頓了頓,輕聲道:“蘇嬋,你從未欠過任何人,任何一筆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