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坊平陽長公主府前巷。
平陽長公主府門與其它公主府不同,除了門前有雙戟,還有軍旗飄揚,大門設(shè)有三拱。便是親王府也沒有這樣的待遇。
一大清早,柴令武準備去效外打獵。柴令武這個駙馬都尉,時任太仆寺少卿之職,已是個四品官。他主要負責皇帝出行或大禮時,準備輦輅、屬車等儀仗陳列。平日到是閑職一個。
柴令武帶隨從整好行裝,騎馬向西。走到巷口卻發(fā)現(xiàn)有一輛馬車橫在巷子口,不多不少,正好將巷子去路擋住。柴令武讓隨從去看,順便請那人將馬車順開。
隨從去了許久,才回來報說:“馬車上的人睡著了,推了半天推不醒,大概是吃醉了酒。”
柴令武無奈地笑了笑,轉(zhuǎn)過馬頭,說道:“從東邊繞一下吧。”
眾隨從雖然不愿意,但是遇到這樣的醉漢也無法講理,那醉漢鐵塔一般,頂著一顆大光頭,三匹馬的馬韁緊緊握在他的手里,車閘拉緊,一動不動,想要強行將馬車順開,也不能夠。
眾隨從一面說笑那醉漢睡覺象打擂一般,一面往東繞行。走到東巷口,眾人才又傻了眼。東巷口與西巷口一樣,也有一輛馬車橫在巷口,一動不動。這次馬車上的年輕人相對清瘦些,也似是吃醉了酒正在睡覺。與西巷口的鐵塔醉漢不同,此人面目英俊,而且紫袍玉帶、皂羅折巾,腰間還佩有金魚袋……
柴令武的隨從再沒見過世面,卻也認得出這是親王之裝,而那倒頭大睡的年輕人不是別人正是六殿下蜀王李愔。
聽了隨從的回報,柴令武微微皺眉,看來西巷口的馬車與東巷口的馬車一樣,并非無緣無故。蜀王來此大概是特意找茬來了。
柴令武嘴角微微掀起一絲冷笑,緩步走向馬車,對著車上睡得正香的紫衣少年行禮說道:“六殿下,這么早來這兒做什么?”
李愔翻一個身,口中夢囈一句:“那個不長眼的混蛋擾本王清夢……”一骨碌接著又睡著了。
柴令武壓住心性,連連喚了幾句“六殿下”,李愔卻倒頭大睡,理也不理。
柴令武不由心中漸漸怒起,“嘿嘿”冷笑道:“蜀王待要怎樣?”
“我想要打你一頓。”李愔驀然折起身來,嘻嘻一笑。
柴令武一愕,沒想到李愔說翻臉便翻臉,一點遮掩都不用。
“欺人太甚”柴令武暗一咬牙,李愔明顯是來找茬,只是他連借口都懶得找一個,未免太不給他柴令武面子。柴令武心中已是勃然大怒。大喝一聲,揮拳而上。
不過,這一拳行到半路,看到李愔眼中閃過一道得意,又停了下,又硬生生地撤回來,抱拳冷眼看向李愔。很顯然李愔正是要惹怒他,讓他搶先出手。唐代雖然沒有自衛(wèi)之說。但兩相互毆,也有“后下手理直者,減二等”的律令,比先下手打人的罪輕。
李愔見柴令武住手,微微一怔。沒想到柴令武如此能忍,當下握住雙拳,眉頭一揚輕蔑地看向柴令武,滿臉都是挑釁之色。
柴令武竟然于轉(zhuǎn)瞬之間冷靜下來,只冷冷地言道:“為什么?”
“看你不順眼”李愔笑道,再次挑釁。
柴令武冷哼一聲:“不過為了一個女人。蜀王難道真的為了她不顧手足之情?”
“手足之情?你也配?”李愔輕蔑一笑。
“看來殿下真的喜歡那個丫頭……”柴令武突然臉色一改,笑嘻嘻地言道。
“管得著么”李愔冷然說道。
“不過,要不要我先給殿下講一講,那丫頭不穿衣服時有多嫵媚多妖嬈……”柴令武臉上閃過一道詭笑,笑容瞬間變成了猙獰。
“找死”一聲怒喝,伴著一雙暴拳,不容柴令武反應(yīng),已一齊落到柴令武的臉上。
柴令武頭一偏,躲過了右拳卻沒有躲過左拳。右臉立時腫了起來,嘴角流出一道鮮血。
柴令武一張口吐出一顆帶血的牙齒。一臉寒霜,陰靄地瞪向李愔:“我道要看看,她拒絕我,你又能愛她有多深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李愔的雙拳又飛了上來,柴令武此時已有了準備,雙手一封架住他的胳膊:“你想擁有她,無非是她現(xiàn)在有太多的籌碼……”
不等柴令武說完,一只腳已踢到了他的腰間。一陣麻痛,柴令武顧不上腰痛,手上一松,鼻梁上已中了一拳。
“你以為別人不知道,你喜歡她,不過是因為她是衛(wèi)公的孫女,又有士子擁戴……極有利用價值……”
又是一拳,柴令武左臉也被打成了起面饅頭。
柴令武本來武功不弱,但是一來李愔占了先機,二來柴令武不住說話,三來他本就不是李愔的對手。在李愔卻是一味怒打之下,柴令武只有招架之功,無半點反手之力。
從一出手,李愔已是怒眉狂擰,抿緊雙唇,瘋狂的撲向柴令武,根本不與柴令武廢話,也根本沒有聽到柴令武后面在說什么。只聽到那一句,已足以讓他狂怒地想要殺死眼前這個人……一拳一拳又一拳,李愔沉臉揮拳,那架式便似是鐵人也會被他打個窟窿出來……
“你不過是想利用她,利用她的……”柴令武的臉上、眼上、鼻子上、嘴角上……整個已經(jīng)面目全非,最后一句話沒有說完,慘笑一聲,倒在地上。
眾家將沖上來,想抱住李愔,卻如何能擋得住,一腳一腳又一腳,李愔狂怒地踢向柴令武……
等到尉遲洪道趕過來,將他抱住,死死拉開時,柴令武已被他打得奄奄一息……
“圣上大怒,當時拿起劍便要劈了六哥。”
一路上,楊豫之把大致情況向楊悅介紹了一番,聽得楊悅心驚膽顫。
“他可受了傷?”楊悅顫聲問道。
“圣上連刺了幾劍,六哥都躲開了。”
“還好。”楊悅松下一口氣,“后來呢?”
“后來,平陽長公主勸了半天,才將圣上勸住。”
“嗯?平陽長公主也在?”看來李世民也不過是做做樣子,要不怎么向平陽長公主交待。楊悅心道。
“不過,圣上怒氣未消,大罵六哥牲畜不如。”
“牲畜不如?”楊悅想笑,不過只能是苦笑。
歷史上李世民的確大罵蜀王如同禽獸一般。不過那是因為李愔毆擊縣令,又畋獵無度,所以李世民大怒,罵他:“禽獸調(diào)伏,可以馴擾于人;鐵石鐫煉,可為方圓之器。至如愔者,曾不如禽獸鐵石乎”而不是因為打柴令武
“罵完應(yīng)該沒事兒了吧。不過打架而矣。怎么還要關(guān)在府中…連帶將天下詩社也捎帶進去。”楊悅不解地問道。
“沒事兒?圣上說如果柴二郎如果死了,便要六哥抵命”
“抵命?有這么嚴重?姓柴的傷得很重么?快死了?”
“嚴重?”楊豫之臉上閃過一道笑意,“六哥的拳頭,一向無人能敵。柴二郎平日也算不弱,在六哥拳下,便如小兒一般……如果不是洪道拉住,只怕當場便要斃命。”
“啊?”楊悅驚呼一聲,看來事情遠比自己想象的嚴重。
“雖然當場沒死,不過我看也差不多了。聽說圣上派了幾撥太醫(yī)去……”楊豫之有點幸災(zāi)樂禍地笑了起來。
楊悅卻皺一皺眉頭,說道:“只怕那姓柴的千萬死不得……”
楊豫之一怔,立時回過味來,吐一吐舌頭,忙道,“對。姓柴的果然死不得。好吧,那就讓他再還魂過來。”
楊悅卻無心說笑,若有所思的說道:“看來圣上沒有將這場官司交到三司去管,便還有轉(zhuǎn)還的余地。”
楊悅?cè)缃駥糯脑V訟知識知道了不少。特別是阿阮姑娘死后,她惡補了一下貞觀律令,已基本上可以當訟師了,可惜的是在唐代還沒有這樣的職業(yè)。
唐代的律令,今人稱做《唐律》,包括李淵在位時的《武德律》、李世民的《貞觀律》以及李治時期的《永徽律》,是中國古代最完善的一部法典,在當時世界上影響極遠,日本、朝鮮半島、東南亞的林邑、交趾、南詔等國都到深受影響。
唐代的訟訴部門,在地方上與行政合一,中央則有刑部、大理寺、御史臺三個司法部門。重大案件要“三司推事”共同審理。
案件一但進入有司審理,必須按照律令執(zhí)行,便是皇帝也不能徇私干涉。如果皇帝想自己處理,唯一的方法便是不讓案件進入“有司訟訴”程序。
李愔打傷或者打死了柴令武,按《貞觀律》中的“斗訟”律令:“諸斗毆傷人者,絞”。一旦柴令武死,李愔必然死罪。即使柴令武不死,斗毆傷人,依律視情節(jié)嚴重情況,從“流三千里”到徒“一年半”、“仗八十”、“笞四十”不等……
即便是有“議”之說,但柴令武不是奴婢,不是一般良人,而且可以說不是一般貴族。他是平陽長公主的兒子,巴陵公主的駙馬,李世民的外甥兼女婿。基本上沒有尊卑之別。而李愔并非嫡子,論親論貴都夠不上減罪。
庶與嫡的差別之大,是現(xiàn)代人無法想象的。同樣是謀反,原太子李承乾因為是長孫皇后嫡子只是被廢為庶人。而齊王李佑的母親陰氏雖貴為四夫人,李佑卻還是被“賜殺于內(nèi)省”,外加貶為庶人……
楊悅心中不由打了一個寒顫。楊貴妃雖然貴為四夫人之首,李愔還是并非嫡子。更何況,李愔一向喜歡招事惹非,不為李世民待見。
不過,只要不交到有司去處理,還是要看李世民的意愿了。看來李世民還是有意要護著自己兒子。現(xiàn)在關(guān)鍵是看柴令武的傷勢,只要柴令武不死,傷能好個七七八八,這場“官司”還是有轉(zhuǎn)機的。
想到此,楊悅才稍稍神定:“但是,圣上怎么會遷怒于天下詩社?”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楊豫之搔了搔頭,莫名其妙地說道。
見楊豫之渾渾噩噩,楊悅知道問也白搭,便不再問他。
二人已到蜀王府,顧不上西苑亂成一鍋粥,直奔蜀王府內(nèi)院的書房大殿。
到了殿前,楊豫之卻笑道:“你進去哥吧。剛才我去看過了,六哥心情極糟,不肯搭理人,我可不想再進去找罵。”說完便嘻嘻笑著跑開了。
見他跑開,楊悅只好無奈地笑笑,自去敲李愔的房門。
“為何?如此不理智?”楊悅瞪大眼睛問道。
李愔顯然對自己的處境十分清楚。正如楊悅所想,不交有司,由李世民自己處理此事,只要柴令武不死,他大可無事兒,因而十分平靜。并沒有像楊豫之所夸張的那樣:“六哥快郁悶的一命嗚呼了。”
但是想到父皇對自己極失望的眼神,李愔心頭還是極為暗淡。直到楊悅進來,才心頭一松,不自主的轉(zhuǎn)陰為晴。
“要想找他麻煩,私下里找他便可,你怎么正大光明的去……”
“你把姓柴的打成那樣,他萬一死了怎么辦?”
“拿你一命換這種人一命,太不劃算”
“傻瓜——”
……
盡管楊悅心中咬牙切齒地想要將柴令武大卸八塊,但柴令武制造謠言,擺明了是陰謀……
“傻蛋”楊悅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幾乎將臉沖到李愔臉上,又氣又憤。
李愔一言未發(fā),看到楊悅的氣怒,急躁地在書房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為他著急,李愔心里反而越來越高興。他原本不過想教訓柴令武一頓,只是聽到柴令武出言侮辱楊悅那一刻,完全被怒火淹沒,連他自己也沒想到會下如此狠手……
見李愔竟然在笑,楊悅有些氣結(jié):“你還有心笑,知不知道,圣上大怒,連同天下詩社也要從西苑搬出去了……豈不正中敵人奸計”
“敵人?對,他的確是我們的仇敵”李愔臉上的笑更深了,幾乎是歡愉之極。
“你,你——”楊悅面對李愔歡暢的笑聲,氣得說不出話來,“不可理愉”
楊豫之與她一起來時,她以為李愔一定正在垂頭喪氣,沒想到卻原來此等模樣。
不過,楊悅未到之時,李愔的確是將自己關(guān)在書房中,十分郁悶。結(jié)果被楊悅罵了一頓,卻是越來越開心,最后竟然哈哈大笑起來。
楊悅無語,連連大翻白眼,甩袖欲走……
“別走”紫影一晃,李愔擋住了殿門,伸手將楊悅攬到懷中,緊緊地摟住她。不管楊悅反對,只緊緊地摟住她……
“別動就抱一會兒,讓我抱一會兒,一會兒就好……”李愔近乎哀求地說道。
楊悅一怔,漸漸地不再掙扎。她當然知道李愔的心境。打柴令武的事或許能夠過去,關(guān)鍵還是李世民剛剛對李愔有所器重,結(jié)果因此又變得失望,李愔心中一定萬分氣餒……如果李愔只是個真正的紈绔,對于李世民的不待見或許不以為然,而他并非如此。李世民的欣賞與肯定,對于他來說是多大鼓舞,這一點楊悅再清楚不過。
李愔為何會暴打柴令武,楊悅動動腳指頭也能想得出來。只是她不明白李愔會如此不理智,會下狠手將柴令武打成奄奄一息……而柴令武的不禁打也是大出楊悅的意外。柴令武幾乎是沒有一招還手,只是在挨揍,李愔身上一點傷都沒有。也或許這正是柴令武真正的奸計,犧牲自己也要拉李愔下水?楊悅有點迷惑地想。
雖然李愔在沖著她笑,但楊悅還是能感覺得到李愔心中的絕望……或許作為朋友,也可以這樣安慰一下吧。慢慢地,楊悅舉起雙手,環(huán)住李愔的腰,想將自己的溫暖傳遞給他,或許這樣能讓他絕望的心漸漸地安定下來……
李愔緊緊地抱住她,頭抵在她的秀發(fā)里……不知何時楊悅頭頂?shù)陌l(fā)撮兒已散開了,一頭秀發(fā)披在腦后……
漸漸地呼吸緊張起來,一雙熱唇顫抖著伸向她的脖頸,濃重的喘吸聲在她的耳邊響起……
不要,你在干什么?楊悅清醒過來時,已被李愔抱起,放到了臥踏上。
“你瘋了?”楊悅一計耳光甩出,自己也怔住了。
耳光很清脆。李愔目光中的炙熱漸漸地消失。怔怔地望向楊悅,甚至忘記了依舊壓在她的身上。死死地盯著楊悅,頹然長嘆一聲:“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不肯……”
“我,我……”楊悅有點結(jié)結(jié)巴巴,伸手想推開李愔,可惜推不動。
“你剛才明明……”
“胡說八道”楊悅臉色飛紅,低下頭不敢去看他。
“那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安慰你一下,一個朋友的擁抱而矣……”
“朋友?”李愔眼里閃過一絲怪笑,盯了她一會兒,長嘆一聲,倒在她身邊。
楊悅忙飛快地爬起來,卻被李愔抓住手臂,又拉她躺倒在身邊。
“既然是朋友,沒必要臉紅,再陪我躺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去你的一會兒就好……”楊悅推開他,飛快的跑向殿門。
“朋友?誰要跟你做朋友……”李愔沒起身,懶洋洋地躺在臥踏上,嘴角掛起一絲戲謔微笑。
伸手打開殿門,楊悅不知為何卻又突然愣住。緩緩的轉(zhuǎn)過身,走近李愔。
李愔詫異地看著她,楊悅面上微紅,從懷中拿出一只白玉羊脂瓶遞給他:“這個給你。”正是藥王送給楊悅的“大羅神仙丹。”
“我又不用美容。”李愔笑道。
“你拿它給美兒……”
“美兒?”李愔一愕,有點不解地望向楊悅。
楊悅一字一頓地說道:“我不想你欠她的,你先給她治好臉傷。”
“你不想我欠她——”李愔臉上漾開開心的笑,“你終于肯接受我?”
“胡說八道。”楊悅紅著臉低下頭,不敢去看李愔。
李愔又去攬她的腰,楊悅慌忙避開,急匆匆地逃出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