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對,沈嘉芫沒有錯過對方眼中閃過的驚愕,她掙了掙手腕,若有余悸地低聲喚道:“大表哥?”
安沐陽這才恍然回神,似觸電般地忙放開少女,后退了兩步恢復成平素溫和清潤的容色,作揖歉意道:“是我失禮,表妹莫要見怪。”
說實話,面對眼前這個從小就牢牢糾纏自己的女孩,安沐陽從未想過會發生現今的這種場景,他怎么會突然失了分寸而對她動起手腳?但這個時候,他的眼前、腦海不由自主地皆浮現出另個女子的嫣容,根本無暇顧及這等奇異的思維,立在原處細想著“韶華錯”三個字,心里百感交集。
沈嘉芫莞爾示意無礙,繼而蹲身從地上抱起木琴,亦不看身前發愣的男子,側首同旁邊的少年輕語道:“表哥們是才過府?”
“是啊,正準備去給外祖母請安呢。”
安沐附收回落在長兄身上的目光,視線重新投在清雅如蘭的女孩身上,似喜似笑地接道:“許久不見表妹,近來可好?”
“都好,勞三表哥惦記著。”
若尋常閨秀的矜持,沈嘉芫沒有直視對方,亦不曾注意到眼前人目光里的炙熱。她抬手理了理發邊的銀絲流穗步搖,徑自將懷中的木琴交與身后的香蕾,吩咐道:“清早祖母說要我午后過去趟,你先將琴帶回去。”
聽著她亦要去頤壽堂,安沐附忙積極的說順道同行,沈嘉芫自不會拒絕。前踏上不久,安沐附便開始無話尋話,“現今春光明媚。風景如畫,表妹方才的曲子,未免哀怨了些。”
“原是前幾日無趣翻了雜紀,看到則故事,覺得配這曲子最好就彈了出來。”語氣猶似沉重。
“哦,是什么故事?”
沈嘉芫跟在兩人身后。總隔著段距離。前方的安沐附不時轉頭,安沐陽卻好似對這等少男少女好奇八卦的言論并無多少興趣。她余光淡淡暼過對方背影,轉沖著安沐附露出抹俏皮的笑容,故作神秘道:“這事可不好說。回頭祖母知曉我瞧那類書,又得說我不懂事。”
“你現在倒是不比過去爽快,要真擔心怕被外祖母責怪。你就不會翻看了。”
安沐附對其的性子倒是了解幾分,何況難得見面,難免想多說上幾句。他是知道六表妹過去常閱那些有傷風雅的話本故事。從前亦沒興趣追問,今日許是聽了那曲子,這好奇心便重了些,索性就將前方引路的婢子趕到了后面,跟著喊著“表妹”催促要聽。
沈嘉芫似乎不太好意思拒絕,便吱唔著回道:“其實說了倒也不要緊,不過就是段故事罷了。”說著就壓低了嗓音敘述道:“那書里講的是對男女。青梅竹馬自幼婚約為盟,男子苦讀詩書一朝高中。卻背棄了過去承諾。女子前去尋他,不巧被另個達官貴人給相中,男子知曉后,為了前程便哄騙了其未婚妻,讓她嫁給了那個貴人。”
“啊,后來呢?”
十三歲的男女,恰是對感情懵懂好奇的期間,乍聽這種故事,倒是也極有興趣。原先聽到說是講對“男女”,安沐附還真以為又是過去那些粗俗鄙陋的坊間話本,可知曉是名正言順未婚男女后,便重新整塑了心境,好奇著到底是負心漢還是忠貞女的故事。
他情緒略有激動,問話后還抱怨道:“那個男子怎能為功名而出賣未婚妻?”
“后來,后來女子便死了。”
沈嘉芫的聲音很輕,話音落下明顯看到本已放慢腳速的安沐陽后背輕顫了下。
安沐附聽了前事方被勾起好奇心,以為后面還有大把的故事,突然聽到說女子死了,興致正起時中斷,驚詫地就反問道:“死了,怎么死的?”
“左右難為,就死了。”
“左右難為?難道是她過去的未婚夫逼了她什么?”
安沐附這個時候早已走到了沈嘉芫身旁,追問著道:“那他未婚夫呢,后來怎么樣了,平步青云?”
沈嘉芫便面露哀戚,嘆息道:“女子重情,雖知被其利用卻甘愿為他犧牲,誰知男子越發過分,不單是為自己富貴,還眼紅著貴人地位,欲要取而代之,逼其背叛丈夫。后來,女子受不住那份折磨,就自我了斷了。”
安沐陽面朝前方的臉色已然僵硬,腳下重如千金,竟是難以抬腳。依稀間,又聽得身后少女感慨的聲音傳來,“其實,男子亦稱不上如何寡情的,他原是想著等萬事皆善后,便將那女子接回來共享富貴的。熟知對方沒
有了解其苦心,竟然做了傻事,他后悔著生前沒有將心意表明,就秘密將女子的身后事給辦了,寫的卻是他的妻子。”
“這,這是場誤會?男子對那女子有情?”安沐附錯愕,似乎恨不能理解故事中那名男子的想法,不可思議道:“他若是真心喜歡那名女子,怎能將她送給別人?”
“三表哥莫要激動,就是則故事罷了。”
沈嘉芫面色無恙,神情依舊平靜,“我就是覺得可惜了些,活著的時候沒能知曉那份感情,死后再是懊悔癡心,亦不好補救。”
“表妹你就是天真了些,故事后面肯定是假的。說不準是那男子得了勢,念起舊人時覺得心有愧疚,就故意露出情深似海的模樣。”安沐附已經激動起來,出言責怪道:“那女子等著他高中,想著跟他共結連理,大好的年華都給了他,最后落得那樣凄慘的下場。她亦是死心眼,既然嫁了人,便是丈夫對她不好,哪還能和過去的未婚夫有所瓜葛?”
“那貴人,對她是極好的。”
“這就更不應該了!你說她放著好好安逸的日子不過,去管男子的前程做什么?”安沐附是個直性子,說了番男子就論起女子的癡傻,最后還搖頭可惜道:“還是那男子無心,人活著的時候沒珍惜,死后倒是悼念了起來?我看就是真的萬事皆成,他那樣重名利的人,哪里還可能不顧世俗眼光,將有夫之婦的女子留在身邊?”
“是啊,我亦這般想的。”
沈嘉芫說著,并不刻意望著哪里,就是輕輕地嘆息,“所以說,錯付了韶華。”
這個時候,本還慢慢前行的安沐陽已經完全止住了步子,轉身就盯著身后的少女,十分認真的探究目光,隱約地還似雜著股怒意,卻被遮掩的很好,并未發作。依舊是從前那張青澀嬌嫩的臉頰,依舊是過去的聲調,怎么總覺得就是不太一樣了呢?
或許,她是有意的吧?
似乎被最厭惡的人窺探了心事,安沐陽的目光越變鋒利,啟唇卻風輕云淡道:“表妹這故事,說的倒是細致。”
“大表哥怎么了?”沈嘉芫滿臉不知所謂,依舊無辜地說道:“府里人都知道我愛看那些坊間故事,再說從古至今賣妻求榮的例子多了去,現不過是個未婚妻,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大表哥這樣看著我,好似是不太相信會有這種事發生啊?”
她說著,表情竟然十分釋然輕快,往前踱步而行,亦不轉身看他,只是呆呆地問道:“不過,大表哥是不信真有其事,還是和三表哥一樣,不相信那男子有過真情?話說,要真有感情能做到那個份上,的確非常人可比啊。”
這話褒中含貶,竟讓安沐陽聽后,心頭產生股濃濃的諷刺。
憶起那日在樂韻齋內看到的信件,沈嘉芫都覺得難以置信,那竟都是類似他心聲語錄的內容。從前這個在自己眼前沉默寡言的安世子,這個自己信賴無比卻總是不露情緒的未婚夫,在那些永遠不會寄出的信件內訴說著他的無奈、他的必須……
著實可笑!
那一刻,她沒有因為知曉前世的自己曾在對方心里有過地位而感到興奮。
或許,當年她真的有過期待,且是十分的期待,那種卑微到甚至只希望他可以有少許真情的地步。可所有的一切都在那場他精心謀劃的陰謀內被磨得煙消云散,別說是毫無熱度的字眼,便是他當面對自己說,“阿婉,其實將你放到趙沛言身邊,我心里是很舍不得的。你放心,等到之后,我會不計一切的收你在身邊……”
這樣的話,她會信嗎?她敢信嗎?
沈嘉芫寧愿對方是個無情無心的人,這樣彼此間的牽扯就只剩下利益。然他那番表現,所謂的說想留住最后的遺體……只讓她覺得是世間最大的笑話。若是將軍真真害了慕家,真的是自己的仇人,而安沐陽所謂的掩埋感情是為了自己著想,為了她的復仇之路,沈嘉芫看到那些信件的時候,或許會覺得欣慰。
因為,在趙府的日子,在對待將軍溫柔的時候,她所受的感情折磨,都是值得的,得到了回應。
然而,真相只是因為安襄侯府想要獨占朝堂,將新晉的權貴不斷壓制。這樣的認知表明什么?是她慕婉上輩子所有的一切都完全沒有意義,從貴女到為人妾侍所受的隱忍、所丟下的尊嚴與驕傲,什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