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下柳城,我著實輕松了兩天,兩天內只在虞靖的帳里看書,什么地方也沒去,也沒見過六爺。想起來自己算是還沒述職呢!但他不傳我,大概也是覺得沒甚必要吧。如今我已算是軍中的軍師了,不是侍婢,當然也不用隨侍左右,再說虞靖……心下一沉,我不欲多想。
但這樣的日子當然拖不久,二十六,一早,我被叫到中軍帳,議的是進攻元承業的事。時近年關,虞靖說六爺打算在過年之前攻下中條港,在其地稍作休整,之后,進兵東豐。的確是緊了些,我和虞靖沿路都在議著這個。
一入軍營,“六爺。”我行禮,才抬起頭,就和六爺的視線對了個正著。兩日不見,竟似也有些陌生了。依然是幽深的眼,清拔的身形,但總覺得是帶了絲壓抑,不復往日的明晰,似乎是什么事正困擾著他,讓他猶豫難下。在看到我和虞靖入帳的一瞬,竟似有些讓人懷疑的安心的神采。
我低下頭,是了,六爺必是為著元承業的事煩心吧。虞靖,“吾門第一弟子”的稱號果然不假。
六爺才想開口說些什么,忽然有一名侍衛稟報,“啟稟王爺,凌州府里的沈萬祥有急事稟報。”
沈萬祥?那是家事嘍。我心一驚,旋即又放下,燕巧的信上沒說什么……不對!他說有急事……
“叫進來。”六爺眉心微微一皺,幾名大將與刑宣二人一聽是府里的,便都回避退下。
“六爺……六爺……”沈萬祥話還未說便掉下一串眼淚。
“怎么回事?”
“回稟六爺,闿公子……闿公子他……他暴病亡故了……”
什么!我一下沖過去抓住他的衣領,“到底怎么回事?你說清楚啊!……闿公子怎么會暴病的?……拘緣呢?夫人她怎么樣?你說啊!”
“老……老奴有罪。闿公子夭折,閎公子也……”
“先把事情講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六爺的聲音冷厲起來。
“老奴也不很清楚……那日幾位夫人都在梅園賞梅花,也帶了兩位公子和小姐一起……誰知兩位小公子喝了一碗枸杞蓯蓉鹿腎粥之后,就渾身直抽筋……老奴連忙請了大夫來看,闿公子……已……已氣絕了……”
闿兒,那么一個烏溜溜眼睛瞅著你看的孩子,才半歲啊……怎么會?……“拘緣呢?她怎么樣?……還有,你剛剛說連閎公子都喝了,他怎么樣?”
“秦夫人傷心欲絕,大管事正照料著。閎公子因喝的量少,沒有傷及性命,但仍昏迷著。”
我呆坐在地,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是針對六爺下的手么?可是,不是有諶鵲坐陣?……拘緣……修月……
“兩位公子到底喝了什么?”六爺的聲音如冰刺般透了過來,把我整個人一激靈。是,沒錯。怎么會就死了?是下了什么毒?誰動的手?
“是……是‘風偃’,遇風立仆,下毒之人……是……是……”
“是誰?”
“是一個叫映畫的丫環,已畏罪自盡。據查是……是受張夫人和秋夫人指使……”
“不可能!你血口噴人!張煙純真善良,秋航心腸極軟,怎么可能是她們!”一定是陰謀,陰謀!四個人都牽連到了,這是想一網打盡啊!
我馬上向六爺跪下,“六爺,請讓平瀾回凌州查清此事。兩位小公子之事要弄清楚,兩位夫人定是冤枉的!”
六爺一時沒開口,神色間滿是冷冰冰的殺意。
我心一急,“六爺,平瀾求您了……”張煙,秋航,拘緣,還有修月,她們會出事的……
“左梧。”六爺‘嘭’地一敲桌案,從腰間扯下令牌扔給我,“你帶上幾個人馬上護送軍師回凌州。回凌州之后,務必把這事查得水落石出,一個都不許漏了!”
“是。”
我趕緊抹干眼淚,磕了個頭,“謝六爺。”回轉身,我一把拖起沈萬祥便出了帳。
“你騎馬來的?”
“不,老奴有車。”
“好。馬上起程。”我徑直往營外走。
“姑娘不收拾些衣物什么的?”
我驀地瞪住他,“帶什么衣物!日夜兼程,二十天之內我要站在府門口!”
“……是。”
正要踏上車,虞靖忽然跑出來,抓住我的袖子,我回頭,她眼眶紅紅的,“要保住她們的性命。”
“我明白。”我抓住她的手緊了緊,心中第一次涌起一股殺意。
馬車一刻不停地駛著,我咬著牙,掐著手指讓自己冷靜下來。不要激動,不能激動……首先我要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伯,麻煩你把當日事情的始末說一遍給我聽。”
沈萬祥點頭,顯是也感覺到了我話中的冷意,有些瑟縮,“當,當日,也就是十一月二十五,梅園的梅花開得艷。于是秋夫人請了三位夫人到園里賞梅。后來秦夫人房里的丫頭映畫忽說枸杞蓯蓉鹿腎粥燉好了,要不要上。秦夫人就吩咐上個七碗上來。闿公子抓著手要喝,閎公子一見也要喝。幾位夫人便忙著喂孩子。誰知才沒幾口……闿,闿公子就渾身抽搐,閎公子沒多久也跟著開始發抖……大,大管事急召來了大夫。但……闿公子那時已然氣絕……閎公子馬上灌了解毒的藥,所幸中毒不深,沒有性命之虞。但,因本就體質虛弱,中的毒,性子又猛,陰損很大。老奴來的時候還沒醒過來……”
我呆了片刻,“那之后呢?怎么會說是張秋二位夫人指使的?”
“當時這里一邊診治,另一邊大管事已開始著手調查。叫來了所有接手枸杞蓯蓉鹿腎粥的人問話。只有映畫一人有時間下手,其他人都有旁人在場,而送進園子里去的時候就只有她一個,所以就拿下她問話。開始她死活不肯承認,大管事問了一天,叫人把她關起來,誰想半夜她就死了,而這時有另一個秋夫人手下的丫環小菊哭著向大管事說了一些事……她說是秋夫人讓她把‘風偃’給映畫的,說如果不這么做就會殺了她。她還說,前一晚,張夫人到秋夫人房中談的就是這回事。她說完就撞墻死了……老奴起先也是不信,但是……那晚張夫人確實去了秋夫人的梅園,而事出之后,兩位夫人也的確是無言可對……”
真是條毒計!證人都死絕了,成了死供。張煙、秋航還怎么翻得了身!我閉上眼睛,要冷靜,這時候,一定要冷靜!不可以放過任何疏漏。
我將他方才的話重新細想了一遍,看出了點眉目,“映畫和小菊死的時候,都有誰在場?”
“映畫是半夜里死的,我們都不知道。小菊撞墻的時候大伙都在。”
映畫……她敢投毒么?我冷笑,什么人不好找,偏找她?那幫子人真是失策了。怪道她只有死在半夜里,“映畫怎么死的?”
“呃……上吊死的。”
我轉過頭冷冷地盯住沈萬祥,“沈伯,事關六爺的子嗣,且六爺也給我令牌,讓我查清此事,你是這府里管刑罰的,可要仔細了。”
他抖了下,“是。老奴一切聽姑娘吩咐。”
“那好。我問你,那幾碗粥中,到底幾碗有毒?”
“就只有闿公子的碗里有毒。”
“那閎公子怎么中的毒?”
“是閎公子要喝闿公子那碗,所以姜夫人才喂的。”
“……當日秋夫人說賞梅,請的是其他三位夫人?”
“是。”
“那就是說,她并未請三位夫人將孩子也一起帶上嘍?”
“……是。”
“那她如何與張夫人在前一夜晚上密謀?這大冷天的,萬一秦夫人未把闿公子帶上,那一碗毒粥誰喝?”
“……老奴該死。老奴一時失察,可……可僅憑這一點……”
“張秋二夫人最近出過門么?”
“沒有。”
“那那個小菊呢?”
“……似乎也沒有。她是屋里的小丫頭,沒有大管事的通行牌是不得出府的。” “那□□從何而來!張秋二夫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唯一的同謀小菊也沒出過門,這個□□難不成她們還自己練?”
“是老奴糊涂,老奴糊涂。”
“現在張秋兩位夫人怎么樣?”
“在,在南屋里……”
“什么!不分青紅皂白,事情都還未查清楚,也未經六爺同意,兩位夫人千金之體居然關在南屋里?”
“是。是老奴罪該萬死……可……秦夫人的吩咐,也,也不敢不聽哪……”
拘緣,也怪不得她,她定是傷心過度了。“……回去之后,立即請兩位夫人回到原處。”
“是。”
我抹把臉,“秦夫人與姜夫人近況如何?”
“秦夫人一聞噩耗整日只抱著闿公子關在房里痛哭,傷心欲絕……姜夫人也是沒日沒夜地守在閎公子身邊……”
我閉上眼,一頭靠在車壁上,怎么辦?拘緣一定痛不欲生吧?還有修月。張煙秋航又怎么受得了那種委屈!我該怎么辦?怎么還她們清白!
……對了!我倏地睜開眼,“沈伯,據我所知‘風偃’因是一種劇毒,尋常藥鋪都沒有此藥。你說,這藥在凌州地界上哪兒會有?”
“呃……這個……有三處。一是城西的‘百毒行’,此藥行的主子深信以毒攻毒,所以種類□□都有售。二是‘菅命醫館’,館長是個極古怪的大夫,但醫術卻極為高明,一年前就是他治好的姑娘您……他的醫館里什么藥都有,這‘風偃’多半就有……第三處是‘祈婆香會’,總址設在城南的慶華寺邊上,是個妖教,行事歹毒,也可能有‘風偃’……就這三個地兒,其他的,老奴實在想不出了。”
‘百毒行’、‘菅命醫館’、‘祈婆香會’,是么?我不再說話。
二十天過得很慢,但總算過去了。當我重新跨上凌州時,我怎么也沒想到會抱著這樣的心情。一下車,我就對左梧低聲道“你派個人去皮貨街看看有沒有一戶姓何的人家,兩口人,男的叫何長歲,還有一個老母。”
映畫,若你真敢負我,那我定叫你死也不得安寧!
“是。”他轉過身吩咐張炳前去。
“你帶著剩下的兩人就去‘百毒行’、‘菅命醫館’、‘祈婆香會’查查‘風偃’的進出記錄。”
“是。”
跨入府門,我已作好了最壞的打算,卻怎么也沒料到,迎接我的居然是三具棺材,二大一小!秦伯父一家與秋伯父一家齊聚在那里哭。秦伯母甚至要撲過去拚命了。
我連退三步,一下跌倒在地。眼前只有白白的挽布與黑漆漆的棺材,一白一黑交疊著撲殺過來,滿耳都是哭聲。怎……怎么會這樣?我已日夜兼程,居然還趕不及么?拘……拘緣,秋航,你們居然連我最后一眼都不瞧么?……不,不可能的,不可能!
我掙扎著爬起來,抓住一個小丫環,“怎么回事?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秦夫人,她思念闿公子過度……于前日,前日吞了金……”
我心口一痛,喉間瞬時涌上一股腥甜。我咬牙屏了屏息,強自壓下,“……那……秋,秋夫人呢?”
“她也于前日晚跳井而死。”
“跳井?”
“南屋東院外有口井的……”
我一陣暈眩,直覺搖搖欲墜。這一切,來得那么突然,我毫無應對的時間。拘緣,你這是何苦?那么年輕,來日方長,為何要自尋短見呢?……秋航,你只要多等幾日,只要再三日,我就來了呀……只要再三日,你的冤屈我可以替你頂著的……還有張煙,我猛然回過神,還有張煙呢!
我一把揪住沈萬祥,“快!把張煙接回垂柳閣。快去!要是她有什么閃失,我也要你的命!”
沈萬祥連滾帶爬地下去了。我扶著身邊的大樹坐下,只覺得心里空空的。悲傷都裝不下,只剩下一片空白。拘緣死了,曾經那樣嬌艷動人,言辭犀利的好友死了……秋航也死了……曾經一直愛管這管那的人,煩得讓人耳疼的人,也走了……也走了……七個姐妹,只那么一朝,便只剩下五個……
“平瀾姑娘……平瀾姑娘……”
我抬頭,茫然望著來人。
“平瀾姑娘,我是枕霞。”她扶起我走到堂中,倒了杯水給我。
枕霞……枕霞。是了,大管事枕霞。我一下子清醒過來,接過水,只是冷冷地瞧著她。
她別開了眼,低低道了句,“請節哀。”
看著她,我忽然覺得肩上的負擔一重。修月和張煙,不能再出事了。我平靜地開口,“大管事……姜夫人和張夫人還好吧?”
她點點頭,“閎公子已醒過來了,沒什么大礙,只是身子骨虛弱。張夫人……她也無礙。”
我拿出六爺給我的令牌,往桌上輕輕一放,“六爺命我徹查此事,還請大管事多多協助。”
“枕霞一切聽姑娘吩咐。”
“吩咐不敢,只想請大管事負責兩位夫人與公子小姐的安全,府中……已有兩位夫人一位公子沒了。”
她微微一凜,“姑娘放心,枕霞明白了。”
“如此,平瀾在此謝過。”
我轉入后院,往藏秋園過去。離開這兒不過四個月,再回首卻已遭驚變。
進了屋,修月抱著孩子哄著他睡覺。人瘦得幾乎不成人形了,面容憔悴,一看之下,就讓人眼睛發酸。“修月……”
她抬頭驚喜地朝我看來,但轉瞬地,那光亮便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凄楚與一絲隱隱的絕望。
我上前握住她的手,“修月,放心!我一定會把真兇揪出來的。一定會的!”
她冰涼的手緊了緊,眼淚便滑了下來,“平瀾……平瀾……”
看著修月的淚,我心底有一股沉郁的殺意。無論是誰,他都讓我有了第一次渴望見血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