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 我實在忍不住,“六爺,燕巧她……求六爺放她走吧。”
“呵呵呵呵, ”六爺站起身, 繞過書案, 緩步走到我身邊, 盯著我道, “……仁而善斷,沉靜詳審,機謀深蘊, 大材也。唯秉性重情,終為自苦……”六爺念得平和又渺遠, 卻讓我的心陡然間如墜谷底。這……這是師傅評我的話, 那……不, 不可能,師傅再絕情也不可能說這種話的。那就是……張煙, 張煙?!
“不錯,五年前,我就從張煙那里拿到了這張紙。”
五年前,五年前六爺就知道了?那么這五年來,我做的一切都是在六爺意料之中?我看似處處設計, 其實全都順著六爺的意思在走?那我算什么?“你……你也是這么看我的?”我看著他, 胸腔里翻涌成什么樣子我已麻木, 他早就知道, 早就算計, 一直算計?
他輕輕一笑,竟是將我一攬入懷, “你可知道,我等你這一聲質問,等了多久?”
什么意思呢?心疼得不行,幾乎已不敢再輕易泛出希望。
“你一直不曾就自己問過我什么,什么情緒也無,讓人難于啟口。我幾次想說,你卻一轉身就退得無影無蹤。第一次你躲去東豐,第二次你居然跑去神都!那是個什么所在?你就這么跑去,帶著如此身份,如此顯赫的聲名,你只要一個不慎……你可知那些烏木諜阻下了多少次暗襲嗎?一百五十三次!任何一次都足夠你死無全尸!”我被他按在胸前,感覺他激烈的呼吸,本來被傷得殘破的真心,此刻卻讓人覺得被呵護得如同珍寶。“平瀾,你的出現,本不在意料。七星,開始我只有利用,娶妻,生子,引你入書房也不過借你的才智。但……什么時候的事呢?你越來越多的影子,居然讓我怎么也放不開。我可以不在意所有人,虞靖的死,于我也只是痛惜一員智將。可是,你不同……你秉性重情,仁而善斷,是呀,你善斷!可你都斷在什么地方!你可以為姐妹之情、同門之誼甘冒重怨,你可以為虞靖燕巧只身犯險,那你為什么不能為我留下來呢?”
他說得很是柔軟,但我已泣不成聲,貼著他胸口,就好像他的話由胸臆間直透出來,震入我的心底。為了他,為了他留下么?
“王爺,王爺,臣曲曠之有事稟奏……走開!別攔著我!”屋外幾聲高呼,房門已被推開,曲曠之精明的一張臉便出現在眼前。他掃我一眼,朝六爺一禮,“王爺,小臣有幾句話不得不說。”
我在門被推開之際已退出六爺的胸前,但手仍被抓住,我略略一掙,卻感六爺的手更緊了,他眉宇深鎖,語出存著一絲不耐,“有什么話晌午再說……”
曲曠之唇一抿,直身跪下,“王爺,此事關乎王爺清譽,關乎社稷民生……”
“夠了!”六爺語聲一緊,臉色瞬間轉厲,我微吃一驚,六爺從未有如此怒中夾著驚懼的表情,仿佛正有什么事連他也無法控制地在發生。我扭頭看向曲曠之,他依舊直身跪著,無懼無畏,眼神堅定,而這堅定的目光在看向我時卻明顯帶上了一層復雜,心緒微滯,他的話我已能猜到。
“六爺,我去外面走走吧……”
他眉一攏,“平瀾。”
我溫溫一笑,任何時候我都不想成為你的負累,這是我的心愿,也是我的傲氣。他猶豫了下,終于還是放天手,我退出屋外,將門闔上。但就在門遮去六爺清越凌云的身影時,我忽覺心中一暗,即使是八月初秋,艷陽灑地,仍隱隱漫上一絲晦暗。
“見過夫人。”
耳畔忽然響起一個不怎么讓人舒服的聲音,夫人……我側頭,原來是紀清。他溫文淡雅地朝我笑著,于長者的風范中略有一絲恭敬有禮,我欠身還禮,“紀先生。”
他朝我打量了一會兒,語氣變得有些喟嘆,“夫人是一則傳奇。”
傳奇?我啞然失笑,一路過來,其實并無傳奇,只不過人生際遇有異,逼我做了許多我不并愿做的事,而所謂的功績算來也抵不上我付出的十中之一。又哪來的什么傳奇!
他與我一同漫步庭院,“夫人莫笑,若夫人生為男兒,定可封王拜相,名冠青史,只可惜……”
封王拜相?我若志在于此,又豈會讓你們聯著手來刁難呢?
“對于夫人的事跡,紀某略有耳聞。”他見我一直不說話,也不惱,依舊溫和淡雅地侃侃而談,“當年柳城,半月生擒楊屆川;晴峰之戰,兩萬五兵士力擋祖軍;九茶山,李代桃僵,大挫雙杰之一黃天正;之后,奪桓河,取豐崗,衍州一役,兩萬軍士大破十萬五師。至神都,為軍師,奪回胡楊渡,巧解潼關之圍;封仆射,出征突利,歷時兩年,奪回同西州郡。種種蓋世功績,世人何能出其右?”
一番歌功頌德下來,我忽然就覺出些味來,蓋世奇功,無出其右……他的意思是……我頓住腳步,深思地朝他看去。紀清深沉的眼中精光略閃,“先生有話不妨直說吧。”
他微微一笑,“夫人聰慧無人可及,不知可曾想過,這近兩個月來,王爺可曾讓外臣見過夫人的面?”
外臣不見內室,這是禮法,但我的確不同,先不說我有過出仕的經歷,就是在以前,我也與宣霽、陳何年、鮮于醇有過共事的時光,沒道理連他們也避開了。是沒有呀,一個也沒有。如此想著,腦中忽然就浮現方才六爺怒中夾帶著驚懼的神情來。
紀清輕嘆一聲,“夫人可知朝臣如何議論的么?其中雖多嫉妒狹隘之語,但畢竟屬于公議,且這中不乏正直之士出于天下的考量……”
朝廷公議,我不知道六爺居然有如此重負。難怪他今天突然會說這些話了,真心,也是擔心。
“不瞞夫人說,我是與曠之約好,由我來告知夫人……”他至此語意微頓,臉上泛開一絲復雜,“見了無人之后,我本有的一篇腹稿全然說不出來,我從不以為,夫人是這樣一個人。一個縱橫疆場,智計天下聞名的女子,我以為不會如此恬淡雅靜,更不會如此溫婉明澈,我……”說著,他忽然朝我長身一揖。
我看著他,只覺悲哀無限,因為我已看到我必然會作出的選擇,即使他什么都不說。
“紀清知道,夫人心似明鏡,見識遠在我等之上。軍功蓋世,在戎機中威望更是無人可撼。對此,陳何年、鮮于將軍可以不理,宣先生可以坐視,但新上來的大將卻難心服。夫人又身為女子,武官多有非議,而鮮于將軍等人偏偏又不能出口相助……此是其一。其二,夫人只身犯險,深入敵境,此等忠義無畏,我輩望塵莫及。然縱使伊尹事夏之智勇可表,但胤王卻非桀紂之君。王爺出兵神都,兵壓雍州,是為救主,并非弒君哪!縱是日后君臣兵戎相見,也非蓄謀已久。如此,王爺留夫人在身邊,無異自設尷尬之境……所以,夫人事胤之實情終難公之世人。而這一不能言明,則使夫人立身轉瞬顛倒。背主另投,是為不忠。身為胤臣窮兵黷武,連年征戰,百姓難負。又與蘭裘生此類貪佞之臣相伍,重用程彰之類酷吏,濫殺朝臣,構陷忠良。夫人哪,此中真相我等自是明白,可若能言之萬一于天下,夫人也不必如此委屈,我紀清也不會出現在夫人面前……朝中非議,更有前胤舊臣將禍水俱往夫人身上推,直,直說當誅之以安天下……”
我靜靜地聽著,心中出奇地安定。這一切,我當真沒有察覺,沒有料到嗎?一面對時,即是離別。我又豈會沒料到,沒察覺?只是,能逃一時便是好的吧?能呆一刻便是好的吧?
“王爺天下初得,民心思定,如今正當撫民以信,寬之以情,實不宜乾綱獨斷,不顧公議,此間厲害,夫人自比我想得透徹。”
是啊。我是想得透徹。連年兵亂,民心無所歸依,如今新朝初立,正是該與民休息之時。法宜寬不宜嚴,而若六爺想維護我,于反對者勢必要殺一儆百。這么做,絕對無益于廣開言路。可是,他如此努力,我能這樣輕易就放得開手么?
“先生見過家師嗎?”師父去了哪兒呢?如果他在,只消一句話便可讓我醍醐灌頂般清醒了吧?
“水先生?他似乎并未隨王爺到凌州,就在東南一定之后,便再無音訊了。”紀清眼神里微露迷惘,有一種隱約的敬慕。
走了……師父終于還是走了。那么我呢?真的該走嗎?真的還是放開得好嗎?
紀清忽然臉色一正,并朝四下里看了一圈,才道,“夫人可想知道姜夫人與燕巧姑娘的下落?”
我心一緊,看住他,“先生有消息?”
他微微一嘆,“燕巧姑娘……被下了毒……”
“下毒?!”眼前忽然鋪開當年一入凌州府門時的場景:白色的帷幔,漆黑的棺材。燕巧,她,她怎么可以……
手肘處忽然被人一扶,“夫人先莫慌!燕巧姑娘并無生命危險,只是……只是小恙……”
“沒死?你說她沒事?”仿佛被重新注入了生氣與希望,但又從心底涌上一層喜至極處反而難以置信的不確定來。
他點頭,“是。沒死。只是好像誰也不認得了……只是不認得人而已。”
誰也不認得了?這是什么意思?燕巧到底怎么了?
“燕巧姑娘初中毒時,毒性甚烈,是王爺遍請各地名醫會診,才保下來的命,但……”
只是保下了命,只是保下了命……我捂住眼,日光刺得眼生疼,滿是干澀的疼,沒有眼淚,一滴也沒有!
“夫人……”
“紀先生,我要見姜修月。”
“這……夫人……”
“先生不方便安排么?”
他抿抿唇,終于還是一點頭,“好。三日之內,夫人等我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