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趕至潼關(guān)時, 關(guān)外的羌蒙軍已后退二十里扎營。但才入城,薛溫晉不懷好意的目光就時不時向我瞟來,讓人警惕萬分。果然, 不過半天, 蘭裘生便有飛書傳到。神都出了樁不大不小的事兒。本來我的意思是讓蘭裘生將一個月前拿下的范府家人范古送交刑部理判程彰審理, 并連帶地牽出一票人, 但誰知, 崔長河竟快他一步,上折參了我一本,說我與羌蒙私通, 和談一事實(shí)為叛國……崔長河,到底是混跡官場多年的老狐貍了。但他還是錯算了一著, 眼下王上怕的到底是什么?是我這個有可能和羌蒙私通的人, 還是羌蒙, 這個真正要攻進(jìn)神都的彪悍部落?他算錯了,王上在他眼里是一代雄主, 在我眼里卻不是。我在他眼里是個無處容身,只得忠于神都的謀士,但我依然不是。王上要定罪他自定罪,如今我兵權(quán)在手,一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夠他擔(dān)心了, 更不要說我其實(shí)已有實(shí)力逼宮了。太尉是個明白人, 他會小心勸住王上, 也會在朝堂上與崔長河力爭, 至于我, 只要能退羌蒙之兵,一切自不在話下。
本來是不想薛溫晉了, 免得有人說我公報(bào)私仇,但現(xiàn)在看起來,不把他給帶進(jìn)去,王上那里還蓋不過……我將信轉(zhuǎn)給趙黎看了,他狠吃了一驚。請求結(jié)盟的表折是我和他聯(lián)名的,這里我如果是叛國,崔長河當(dāng)然也不吝惜趙黎這一顆棋子。所以,現(xiàn)在趙黎就是我的同盟,因?yàn)槟孟卵貢x還得由他來。
“趙將軍,你看,我們還有活路嗎?”
“……馬上撤回神都去向王上澄清事實(shí)?”他顯然是在試探,誰都知道去了神都才是沒有活路。
“……將軍,去了神都……我們還能活著見到王上嗎?”我不輕不重地點(diǎn)了一句,讓他明白我的立場。
“……那只能另想辦法了……唉!崔相也實(shí)在……國難當(dāng)頭,居然還在那里假公濟(jì)私!社稷不幸啊社稷不幸……”
“將軍,唯今之計(jì),只能先想辦法轉(zhuǎn)開王上的視線……”
“怎么轉(zhuǎn)?”
“當(dāng)然是比私通羌蒙更大的事嘍。”
“愿聞其詳。”
“將軍,一個月前,刑部理判程彰拿到了一個人,叫范古,剛從突利回來,被人密報(bào),現(xiàn)正暗中關(guān)押在刑部大牢……”
“突利回來……范古!”他站了起來。
“是啊,似乎和中書舍人范階范大人有瓜葛呢!”
他聽了這話悶了半晌,終于又坐了下來,語音低沉“軍師之意我懂了……事不宜遲,要不就在今晚動手吧?”
我微微一笑,“好。平瀾一切都聽將軍的。”
當(dāng)晚,在晚宴上,趙黎就依王上派他出兵時所封的虎符奪了薛溫晉的兵權(quán),然后拿下他,繳送回都。罪名自是私通突利,故意戰(zhàn)敗,以好讓突利的兵力往南更進(jìn)一層。也確實(shí),突利看到羌蒙輕易就在仲津與潼關(guān)兩處得利,也派兵在此以北蠢蠢欲動,想來分一杯羹,這就正好給了間接的證據(jù)。
其實(shí)證據(jù)有沒有都無所謂,關(guān)鍵是看王上的寶押在哪邊,目前看來,我方比較占優(yōu)勢一點(diǎn)。如果真的沒有錯,那就應(yīng)該好好謝謝寶氏兄妹了。
十月二十,在神都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了五天之后,王上終于定了范階與薛溫晉的罪。兩人都是誅九族的大罪,同時朝中牽連官員達(dá)三十五人之多。如今崔長河是落了勢,范階是誰的人朝中上下都知道得清楚,通敵賣國的事如若沒有他指使,想來范階也沒有那么大的膽子。此案一辦,他自是不敢再多說一句話來自碰霉頭。看來蘭裘生與程彰真是亂世中最擅陰謀的朝臣了……
這廂,連續(xù)八天沒有動靜的羌蒙派了個使臣過來,說是請我赴宴。此舉讓我一時猶豫起來,什么意思?羌蒙可汗的用意何在?是單純毫無心機(jī)地想敘舊?還是想來一套離間計(jì)?不論是哪種,都是不好解決的麻煩,想了半天,還是上折給王上,請他準(zhǔn)我借此機(jī)會與羌蒙可汗詳談結(jié)盟一事。現(xiàn)下沒了崔長河,又?jǐn)亓搜貢x,王上自是只能準(zhǔn)我的了。
十月二十五,王上遣了禮部侍郎向漢青、凌練,兵部侍郎宇文書達(dá)抵達(dá)潼關(guān),并準(zhǔn)我以右仆射之職攜同幾位朝臣一同出使羌蒙。目的達(dá)成!
“趙將軍,此去福禍難料,請將軍積極備戰(zhàn),勿以我等為念。”臨行前交待一句,我便與眾人出發(fā)了。
兩輛馬車駛出潼關(guān),經(jīng)過長長的一溜狹廊,車馬漸漸平穩(wěn)起來,我撩開車簾。草原上青天白日,山抹微云,天粘衰草,滿目迷離的景致便突兀地映入眼簾。又長又寬的伊河從遠(yuǎn)處蜿蜒而來,靜靜地淌著,將莽莽草原劃成兩半,一半在青天外,一半在青天下。一覽無余的開闊之地,坦蕩如坻,雖是衰草連綿,但仍有一種讓人心旌動搖的震憾。蔥黃的原野上,遠(yuǎn)遠(yuǎn)點(diǎn)綴幾點(diǎn)牛羊,黑黑白白,有些落在山半坡,有些落在明明秀秀的伊河畔。
再行一陣,便是勒云山,北接祈香高嶺,勢如屏障,其間莽原起伏,森林茂密。而山坡之下,密密連延二十多里的營帳但出現(xiàn)在眼前。不時有馬群急馳而過,帶起一陣呼嘯之音。偶有幾名羌蒙青年天藍(lán)色的身影奔過,夾過幾聲爽朗的歡笑,顯得如此青春與活力。
車馬行到軍前停下,我與幾位朝臣一同下車,已有羌蒙的將軍在營外迎候。我細(xì)一看,這將軍健朗又年輕,神采間似還帶著稚氣。他抱拳向我們一禮,用有些生硬的漢話道:“我主已在帳中設(shè)宴,貴使請!”說完還朝我笑了笑。
我猜測,“杭木頓將軍?”
他咧嘴,“是我。右仆射大人請。”
我朝他回了一禮,與眾人一同入營。才沒行幾步,卻見眼前一花,一名頭戴緞面盤絲榮花氈帽,著一身嫩綠為底間以深青山水紋路的長袍,腰間還佩一條鑲有“烏力吉”圖案的腰帶,足蹬一雙蹄形馬靴的少女一下子就到了眼前。我還沒看清楚就聽見她快活地喊聲,“平瀾,平瀾,你還記得我嗎?記得我嗎?”
我將眼前健美的少女仔細(xì)打量,烏黑的發(fā)辮隨著她舞蹈似的左右打轉(zhuǎn),甩啊甩著,看得人有些頭暈。但她明快高昂的聲音還是讓我記起了,“哈清!”
“啊!你記得我!你真好,平瀾!”她停下來,抓著我的手臂,眼睛明亮得如同草原上的星星。
我朝她一笑,見她已經(jīng)平靜下來,便退開一步,“胤朝使臣見過公主殿下。”
“哎!別叫我公主,我還是喜歡聽你叫我哈清。走,我?guī)闳タ纯次覄傫Z服的馬,我還有許多事要和你說呢……”她說著就要拉著我走。
我為難地想掙脫,無奈這小姑娘人小勁卻不小,另幾個大臣更是看得傻了眼,向漢青急急地想要說什么,杭木頓卻笑著攔住:“那幾位先請入帳吧。右仆射大人,等會兒請公主殿下一起過來用膳。”
于是,我被拉走,去看生平最與我犯忌的卻被哈清馴服的馬。她拉著我說了好多話,日頭快落下去時,我了解了她的成長史。
斜陽余輝,日暮的草原別有一番磅礴的氣勢。我與她一起站在半坡上,直到夕陽落下,她忽然就轉(zhuǎn)過臉來看我,不知是不是因?yàn)橄﹃柕木壒剩宕藭r的臉異樣的火紅,美艷非凡。
“平瀾,你,嗯,你……”
看她支吾著,我不禁奇怪,有什么事會讓這樣一個爽朗的草原姑娘羞于啟口?“什么?”
“你……你喜歡我嗎?”
她說得很輕,但我卻聽得分明,剛想應(yīng)出口的話在見到她別樣的神情時忽然頓住。哈清……她,她居然……她的意思是對我鐘情嗎?頓時,一個頭,兩個大。從未覺得男裝打扮有何不妥,但現(xiàn)在看來,似乎……似乎……
“哈清,你說的是兄弟姐妹的喜歡吧?”我小心翼翼地求證,雖然根本沒抱希望。
“不,平瀾。”她熱切地看著我,讓我心里陡然一震,“平瀾,我是真的喜歡你。在你救出我和皇兄的侍從的時候,在你冷靜的指揮部下打仗的時候,在你溫和地對著我笑的時候,我就開始偷偷喜歡你了……平瀾,你,你有喜歡的女子嗎?你在中原有中意的姑娘嗎?”
“沒有。可是……”我想解釋,這個誤會可不能延續(xù)下去,應(yīng)當(dāng)馬上解決才是。
“公主殿下,平瀾大人,可汗有請。”有個小兵過來請人。
我煩躁地點(diǎn)點(diǎn)頭,想先把事情和哈清說清楚,但哈清一聽這話,卻低頭一笑,一溜煙地跑開了,讓我想追都無從追起。要命!怎么可以發(fā)生這種事情!
“平瀾大人請。”
我無奈地朝小兵看一眼,只能先進(jìn)去大帳再說。
這是正式拜見羌蒙汗王,決非當(dāng)日落難的寶康可比。華貴的氈帳織得富麗堂皇,其地鋪著又厚又密的氈毯,踏上去,輕軟柔厚,竟似踩在云堆一般。羌蒙的汗王康碩可汗寶康正端坐君位,一身華服,天青色的裘袍,以云火為飾紋,對襟處也同樣飾以烏力吉的祥紋。頭戴皮帽,足蹬筒口皮靴,深具羌蒙族人的寬厚大度與粗獷坦蕩,而其服飾的華貴也盡顯王者尊貴。
他先吩咐開宴,又和我寒喧一番,席間馬奶酒清甜飄香,讓人食欲大動。但我自入宴以來,一直擔(dān)心著那個事。想開口說些什么,但如此場合又豈可說開?心有惴惴,一直擔(dān)心哈清。萬一她做出什么不當(dāng)?shù)呐e措來,既鬧了我的笑話,也損了羌蒙的顏面,到時候不定還會影響兩國的結(jié)盟。嗟!這事鬧的!
宴至一半,哈清忽然就跑到寶康面前,俯身在他耳邊嘰嘰咕咕地說話,寶康還不時含笑地瞟眼過來,瞧得我心里直發(fā)毛。
不待想妥不妥,我趕緊搶先開口,“汗王,此次平瀾奉王上旨意,前來赴會,同時也秉受圣意,想與汗王商談一下兩國結(jié)盟的事。”
寶康揮手示意哈清先坐在一邊,正色道:“我羌蒙部幾年來多受胤朝皇帝欺壓,兩國舊有仇怨,現(xiàn)又交鋒,結(jié)盟一事不必再談。今日之宴單為道謝當(dāng)日之恩及……”
“汗王可容小臣說幾句話?”
“請講。”
“汗王可知,今時羌蒙與我朝交戰(zhàn),那突利也發(fā)兵仲津,蠢蠢欲動?其意欲何為?無非是想乘此隙侵奪兩國之利。汗王天縱英才,想必早已清明于心。突利可汗狼子野心,汗王豈可割己之利而遂其漁翁之行?如今突利稱霸北疆,雄踞草原,卻還虎視羌蒙千里的肥沃草原與中原的富庶繁華,其心如此貪婪不知節(jié)制,若貴國與我國交戰(zhàn),則其正好可乘隙奪之。反之,若兩國聯(lián)手,盡釋前嫌,則一西一南夾擊,可相互配合,兩廂包抄,如此,不但可壓制突利野心,還對你我雙方有利。我可奪回同西州郡,于羌蒙則可一血三十年大仇,使怒博格草原重歸舊主。汗王,分則兩傷,合則雙利,您又何樂而不為呢?”
我掃了眼在座的羌蒙臣屬,其中大相巴圖,大將軍其木得、布日固德都斂眉深思不語,心中略有三分把握。再看寶康,只見他也是揪著眉略有所思,沉吟半晌,“……可是,胤朝與我族交惡多年,其間仇隙,固非三言兩語可解……”
“汗王,我朝與貴國交惡,然其釁端為何?我朝與貴國之隙始于牧天可汗十三年十月,而突利于同年九月下旬,兵襲阿達(dá)米草場,虜牛羊千頭、羌蒙女子百名以歸。回程時又劫掠我國鹿原鎮(zhèn)。我國發(fā)兵追擊,正遇上羌蒙的追兵,兩廂誤會,此為首也。而后,牧天可汗十七年,貴國因沙塵席卷,渡河而牧,遭突利騎兵伏擊,但其人卻反誣為我國所為。于是兩國相戰(zhàn),遂為交惡。至牧天可汗二十三年,兩國又因突利從中挑唆嫁禍,終釀鹿原大戰(zhàn)致使生靈涂炭,百姓遭殃。此間種種,皆由突利為禍之肇始。胤與羌蒙本無深仇,所以交惡,皆為突利之故,望汗王深思之。”我頓了頓,接著道,“突利侵我科沃及同西州郡,是為我朝之仇。而突利之于貴國也是三十年的血仇。胤與羌蒙,有共同的敵人,有共同的冤仇,唯今之計(jì),正當(dāng)兩國同仇敵愾,一同殲敵才是……猶記騰厥可汗三十七年,突利兵侵怒博格草原,虜牛羊千頭,婦女三百八十名以歸;牧天可汗三年,突利火燒喀拉沁城三日,城中百姓二百三十戶,共計(jì)男女老幼五百一十人,盡皆慘死;牧天可汗十三年,突利又起釁端,在挑起羌蒙與我國交戰(zhàn)之際,發(fā)兵襲取怒博格草原,使一萬八千羌蒙族人淪為奴隸,飽受荼毒;牧天可汗十五年,突蒙楊公丘大戰(zhàn),其人背信棄盟,虜王子蘇赫巴魯為人質(zhì),脅迫羌蒙拿五千牛羊,黃金一萬兩,美女百名以換;牧天……”
“別說了……”寶康以手捂臉,哽聲制止。
我吐了口氣,看著眾人。與會之人俱是面有凄色,哈清與杭木頓甚至已在那兒啜泣,幾名將軍滿目悲憤,都直直地望著寶康。
我朝同來的向漢青等人看了眼,事已成了八分。
寶康終于放下手,吸了好幾口氣才道:“……結(jié)盟一事,關(guān)乎兩國,我要與眾臣商議了才能決定。今晚就先請幾位使者到別帳休息吧……”說著便起身欲走。
我朝哈清看了眼,出聲道,“汗王,小臣有幾句話想和公主殿下說,可否請公主移步?”此話一出,我就有些懊悔。
哈清一聽倒是立時就要走過來,但寶康一手將其拉住,“公主也在表決之內(nèi),貴使有話,不妨日后再說。”
他語氣雖和,但卻不容反駁。我暗悔過于心急,反而弄巧成拙,只能眼睜睜看著眾人走出帳外。唉……這次沒來得及說,只怕日后更加牽扯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