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裘生居然能帶著我由池州轉入晉平, 這雖是繞了遠道,卻極不易被發現,不由地, 我對蘭裘生又添幾分戒慎。
路程行了整整兩天, 我也想了整整兩天。想燕巧:不知道儒輝會不會終究能帶她走?燕巧呀, 在凌州, 她可會平安?想儒輝:不知交由張炳帶去給他的那張“明月松間照”的名畫是否能讓他明白我的意思?他真的應該走了, 再不走,六爺會猜忌……而如果他真的照我的意思把諶鵲辦了,那于軍中是再無他的立身之處。本來如果這由我來, 那也不過是多背一條惹人忌諱的名頭而已,我自插手軍務就不再是平安自由身了, 可是現在……終是要拖累儒輝了。但愿, 此事一了, 他即刻就走,帶著燕巧走。
每夜, 我都將計劃細細整合,這一次是真正地做到了算無遺策,也是真正地想讓自己擺脫那種心如刀割的創痛。然,幾日來最是縈繞于心,牽動情思, 婉轉委曲不可勝訴的, 仍是, 終是那人……縱是走了, 離了, 卻還是舍不得,放不下。怎么能忘記, 水紋湖畔的點點心動?怎么能背棄幾次三番的摯語盟誓?怎么能無視時時刻刻明里暗里的維護?傷重醒來,床畔焦灼的身影是如何扣緊我的雙肩!月夜湖畔,清拔的側影是何等樣的蕭索哀傷!千軍萬馬中,策馬揚鞭,凌厲中原,是何等樣的傲岸!我兵敗九茶山之際,一箋箴語是何等樣的深沉信任!情動時,輕言撫慰,又是何等樣的溫柔憐惜!種種種種,其實早已鐫刻于心,在不知不覺間,一個眼神,一句輕語,盡是情根深種。
只是,縱是兩情相悅又如何?縱使情根深種又如何?我與他何來情緣?他依舊是六爺,是晉岑王,是執掌半壁江山、威懾天下的霸主,他……終究是要盡取天下的,縱然他亦情意深深,也不過只是一晚的嵇旻持。天下之于他,是必取,也是必得。只是待大業得成,他又將如何安排我?我的活路只有一條,但那唯一一處可容身的地方卻是我無論如何都不愿待的地方……如果他這樣安排,我縱使不能反抗,也永不甘心!他,如何能這樣待我?但,他又能如何待我?
所以,我也只能傾力助你完成大業,以我畢生才智心力報你情意,若能茍得殘命,我請你,終能放了我,讓我與燕巧,終能有機會他鄉再見……
整個南邊,只要是六爺勢力所及,都派出了人馬找尋我的下落,而我此時卻躲在一條小烏篷船上聽著張炳回報的消息。
“信已送到,燕姐姐這里的信也傳到了,但她說,她說……”張炳有些囁嚅。
我朝蘭裘生看了眼,“但說無妨,蘭先生不是外人。”
張炳防備地朝他瞟了眼,“燕姐姐說言之所出,終生不改,只待他朝共歸田。”
言之所出,終生不改,只待他朝共歸田……真是什么打算也瞞不了你呵,看來這條命非得保下來不可了。燕巧,你可知你這句話讓我做出了什么樣的承諾啊!
“明節呢?他這里交待過了嗎?”
“是。他已將人都找齊了,只等刑先生將那封諶鵲與豫王私通的信交給六爺就去告發。”
“辦得好。”我點頭,轉向蘭裘生笑了笑,“蘭先生,不過十日,諶鵲必死。不出一月,刑儒輝必定被逐出凌州。”
“姑娘妙計,蘭某佩服。”他笑瞇了眼,但話中的陰沉仍是充滿了猜疑。
我低頭一笑,這是對雙方都有好處的買賣,不怕你不上鉤。因為此時,神都已傳來更大的消息,王上在失蹤數十天后,突然被發現暴斃于其寢宮。王上駕崩,大喪是其次,皇位是其主,各皇子積極行動,十二皇子晉寧因有左仆射崔長河的扶植,又加上有一個手掌兵權的舅舅沙琪的拱托,在繼幾位皇子死的死傷的傷后,基本上是可以穩做皇位了……只是,他居然沒淮六爺進神都吊喪!防六爺乘勢奪了神都的確是想到了,但,鼠目寸光,現下得罪了六爺,日后還能希望好好收場?這是后話,但不管怎樣,十二皇子登基,蘭裘生為討好新皇,能立個大功回去自是上策。
想起諶鵲,我的眼睛不禁一冷,再多不過十日!
八日后,九月初二,諶鵲回凌州不過三天即被拿下。動作快到令他措手不及,當日即行審理,諶鵲暗中勾結豫王,主謀毒害闿公子;其后又私通豫王,密謀反叛,欲除六爺,要脅姜夫人,以立閎公子為主公,獨攬大權。如此兩款大罪,諶鵲還能辯什么!更何況物證有信,人證么我也委明節找了人一口咬死,諶鵲就是想賴也賴不掉。前者只是臆測,無憑無據,單憑幾個祈婆香會的漏網之人極難落實,六爺如果只因這個也不會辦他。但卻還有了后一項,諶鵲不能說沒這個心思,六爺想必也不會單純地相信他真能為了自己而鞠躬盡瘁,所以這后一點就足夠他拿諶鵲來正一正威望了。動作真的很快,干凈利落,相信六爺與儒輝已先將諶鵲執掌的軍務都奪了過來,再以極快的手腕將諶鵲拿下,讓其黨羽來不及動一動就盡皆伏誅……才八天啊,真是了不得!我本以為十天來個諶鵲落網的消息就已不錯,沒想到,六爺出手,果真是雷厲風行!
再十天,儒輝自呈體弱,請六爺準以還鄉休養。這個消息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了,我本以為儒輝會以六爺逐他的名義而退隱,沒想到居然是自呈,難道六爺不讓他走?……不過,這樣也好,只要能走了就好,遠遠地走,永遠不要再回來了。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這番天地,終是被儒輝尋到了,尋到了。
這樣,我是真的可以走得放心了,六爺如果還想我能回去,那燕巧自是不會有險,只要,她能防著修月……
等我趕到神都時,十二皇子已搶在幾個哥哥之前在神都登基,成了比較正宗的王上。蘭裘生向他引見我,于是,我的到來激起了朝廷上下,乃至六爺豫王那邊的騷動。眾說紛紜,年輕的王上于光祿寺設群臣宴,文官武將,甚至幕僚都在宴請之列。我本意不想如此聲勢浩大,但蘭裘生為顯自己之名,自不會同意我更名而入,至于現在這種做法會引起六爺什么反應,他全不在考慮范圍之內。我起初并不贊同,但轉念一想,要在新朝立足,這個做法似乎更為快捷方便。只是,現在這么個陣仗,難不成還要讓我舌戰群儒?
“各位臣工,今日我朝迎來了威鎮三軍的女軍師,平瀾姑娘。”聞言,位于賓席首座的我輕抬起臉。王上離座來到面前,以一種超越君臣之儀的親昵姿態拉起我,“平瀾,你才勝諸葛,能歸于我朝,真乃我朝之幸,天下之幸啊!”
我側身一揖,不著痕跡地抽回手,“王上如此盛譽,平瀾愧不敢當。新朝始建,王上年輕英武,繼往開來,自當天下歸心,平瀾不過稍識大局而已。”這年輕的王上,權位還未穩固,但拉攏人心的手段倒學了不少。
“呵呵呵呵,今日你我君臣相交,不必拘束不必拘束。”
我斂身一跪,“平瀾蒙王上如此厚遇,定當竭盡所能,粉身以報陛下。”
“快請起快請起!”王上手一托,我順勢站起,“來來,入座,入座。”
“謝王上。”但還未坐穩,對座一名文官便站了起來,擎著酒杯先向王上施了一禮,走到我面前。
“平姑娘。在下岳征。”
原來是曾經商州濟丘周湖的坐鎮軍師,在與儒輝對陣時見勢不對,偷馬潛逃。不想,居然是混到了這里。我笑笑,欠了欠身,“岳大人。”
“久聞姑娘熟諳兵法,在下想請教姑娘,兵者詭道,以何為首?”
我掃了眼四周,所有人都朝我看過來,顯然是下馬威。但是僅憑你一個臨陣脫逃的岳征也配?我淡淡一笑,“三十六計,自是走為上計。”
“走為上計?”他一愣,轉瞬大笑,“如此,世上豈有勝仗?都成了逃兵了,哈哈哈哈……”
“大人此言差矣。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如若當初大人您未在周湖軍中保得有用之身,如今又豈能位列朝堂為王上效力?”
他臉色一白,在座的官員中也有不少人知道他的底,當下席間傳出幾聲哂笑。
我端起清酒淺酌一口,今日的口舌之爭必是少不了了。果然還沒等我放下杯子,又一個站了起來,一打量,卻是薛溫晉。我心底嗤笑,手下敗將也敢加入這個行列?
“久仰姑娘大名。”
你我又豈止久仰?“不敢當。”我微笑著等他繼續。
“據聞姑娘曾是嵇府里一個小丫鬟,如今卻能聲名鵲起,真是可敬可佩。”
聽著周圍響起的竊笑,我誠懇地看住他,“薛將軍如此知己知彼,定能百戰不殆了。”我與他在酈陽交手也不只一次兩次,本以為他屢經敗仗,會有所長進,沒想卻更勝于前。英雄不問出身,他以此開刷,豈不自打嘴巴?
不再理會他難看的臉色,我剝了顆葡萄放入嘴里。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前頭螻蟻催?眼前有形形色色的人站出來刁難我,我撐著笑臉打發了一個又一個。左側,年輕的王上端坐著不動聲色地喝酒。嘖,真是要誠心以待,又豈會搞這些花樣?不過是你做戲,我也做戲。你的戲,我不屑一顧,但我的戲,他可會懂?我會完成許諾,但無論怎么看,終是我負了他……
翌日,我受封為天官尚書,名是屬于吏部,但因我身分特殊,而六爺已上折來討說法,一時讓朝廷紛爭不斷,所以,我的手中并無實權。充其量不過是一個言官,只有說話的分。初來乍到,我不急。此處地接羌蒙,北防一直是重中之重,前不久又傳來新可汗即位的消息。看來為了建立威信,很有可能近期就發兵南下。要打仗了,自是少不得讓我帶兵,現在不過等一個時機罷了。
心思很散,相思是埋入骨髓的,許多事并不是想清楚就能做得到的,而我也只能如此,把全副心思投注到天下事上,才或有所解。不能閑哪!我將手頭上的事一了,便晃向府衙對面的“回蝶樓”。這兒的茶沏得頗有功夫,小菜也入味,幾日下來,我便成了常客。
“爺,您來了?二樓靠窗的東間,今兒有幾位大人包了,您看是不是……”店小二一見我就迎了上來。
“不打緊,瞧著通透的的位子就好。”在軍中待久了,這身男裝便再也沒換下過。
“成。東正間一側還有個小間,就是窄點,但清靜。”
“就這樣吧。”
“好咧!您請往左階,一壺太極翠螺,馬上就到。”
我走入東小間,的確是個很小的閣子,但卻無窗無戶,于外圍只設一排圍欄,放眼過去,無甚阻攔,還真是空曠又清靜呢!
上了茶,我心一靜,隔壁嘈雜的聲音便傳了過來。
“……哼!那小丫頭還以為自己得什么勢呢!”
“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跟著嵇,那個小王爺在軍中打了幾次仗嗎?依我看,那壓根兒就是個暖床的……”
“崔大人這話也太過……想那平瀾也是位女中諸葛,仗的確打得漂亮。”
“趙將軍此話差矣,一個正經人家的女子應該安分老實地呆在家中相夫教子才是。哪有她這么混跡在一堆男人當中的?品行不端,這還有什么才德可言。”
我抿著茶,淡淡地聽著,左仆射崔長河,已歷兩朝,深受先王的寵幸,算是托孤重臣,但為人貪財奸佞,多受范階等人的賄賂,自是一丘之貉。
“……要我說,那,那嵇小子也不是什么好種!”
我眉微微一斂,端起茶呷了口。
“他與他娘都是一路貨,長著一張妖氣的臉……”
“不會吧?晉岑王據聞并不與傾國夫人相似。”
“嘖。長得倒的確不像,但你瞧那樣兒!哪有男人美成那樣的?要不是為了那張臉,先王早就下手除了他了,哪容得下他到現在來坐大……當年他娘水傾國可是不遜于北地第一美人江懷沁的美人,先王不是還親封其為‘傾國夫人’么?哼!也是個不安分的女人,居然妄想勾引先王,最后被嵇滄鼎賜死……也算是死有余辜,嘿嘿嘿嘿,你們不知道哇,當年我為逗先王開心,一起游幸嵇府……”
“崔大人所言恐怕言過其實吧。”
“言過其實?哼,當年我就任翰林供奉,身兼內相之職,先王什么事我不知道!就是當年刑鈞的事也是我……呵呵,也是我親眼所見……”
我閉上眼深吸了口氣,原來,原來太妃居然還蒙如此屈辱!先王是個什么德行的人!性好漁色,貪得無厭。什么勾引!那樣溫雅圣潔的女子會去勾引先王那樣的人?定是那老匹夫乘人不在,想上前調戲,調戲不成,惱羞成怒,太妃為保先爺免遭刑府劇變,才含冤而死……儒輝的母親就是不愿受辱而自盡的。那崔長河定是設計坑害刑府的走狗!而太妃一事,定也是他一手挑起,一手策劃。
莫怪六爺會留儒輝在側,莫怪他見到那株冰玉雕成的傾國牡丹會有如此切齒之恨,莫怪他要多方謀劃,親手誅滅以泄畢生之恨!
原來……原來啊……
我睜開眼,感覺從心底深處泛起無比的酸楚,一層涌上一層,漫過心肺,直逼喉間。滿溢的嗆辣感梗得呼吸都困難萬分,抓著木桌的手,指甲也掐入其中。崔長何!即使將你挫骨揚灰,也難洗你滿身罪孽之萬一!
我吐了幾口氣,任憑心中波濤洶涌,我仍是松開手,穩穩地端起茶喝了口,今后的路該怎么走,我已想好。掏出銀子,正想付帳,卻有一人坐到對面。那人一雙灰眼緊緊盯著我,我于是又坐了回去,只見他從懷中緩緩拿出一塊令牌,小小的烏木牌,上面有個“六”字。
我看著他,用手指蘸著茶水在桌上寫了一句話,然后抹平,那人又看我一眼,抱了抱拳便閃身不見。
伊尹事桀君且待……平瀾此生,定助六爺完成大業,此志永不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