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左梧將白日的打探的事回稟予我,“皮貨街確實有戶人姓何的人家,兩口人都在。”
那么便可排除映畫下毒的事了。諒她也不會那么不清不楚。“事后送五百兩銀子過去,就說,是她的主子賞的。”
“是。”
“那事查得怎么樣?”
“三家都查過了,都有這藥,但只有‘祈婆香會’在兩個月前售出過五錢。據說是給一個家丁打扮的人買走的。”
我眼一瞇,“打聽出姓名或相貌了么?”
“是個瘸了左腿,面上有顆大黑痣的下人。說話有些帶瀘州口音。”
瘸了左腿,面上有顆大黑痣,說話有些帶瀘州口音……哼!說的可不是丁泉么?棲華手下的丁泉!很好。
我走出外堂,“沈伯,先讓我問問當日的經手的幾個丫鬟吧。”
“是。老奴這就把她們叫來。”
沒一會兒,一個個丫鬟都在我面前一字兒排開。生嫩的面孔,有我熟識的,也有我沒見過的,除去幾個膳房的老媽子與上點心的幾個粗婦,一個個都是十八九歲的年紀,如花似玉。拘緣與秋航也是這個年紀,也是這般如花似玉,也是這般青春。想到這里,我的心陡時一疼。
一個個問話,自是滴水不露。問不出個所以然來,這在意料之中。
我看著沈萬祥,冷冷道:“沈伯,我怎么覺著這府里已是定了案似的眾口一辭啊?”
“老奴……老奴……”他在一旁直冒冷汗,卻支吾不個什么出來。
“既然如此,那就請全府的下人都集中到前院來。”
“是。”他如蒙大赦,立馬就下去傳話。
到了前院的園子里,我在左梧搬出的椅子上坐下。所有人都齊刷刷地站著。我冷厲地掃了眼,將令牌“啪”地扔在桌上。“府中兩位夫人與闿公子相繼意外亡故。六爺命我徹查,所以今日請各位來,就是想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還望各位從旁協助。”
棲華一記冷嗤,“姑娘這是懷疑誰來著?這不明擺著的事么?”
“住口!”枕霞一把拉退她。
我在旁冷冷地瞧著,現在已經晚了。我朝丁泉直直看去,他驚了一跳。
“丁泉。”
“小,小的在。”
“兩個月前,也就是十一月十六,你去了什么地方?”
“小的……小的哪兒也沒去啊。”
“再好好想想,你出了府去了哪里?可有買什么東西?”
“小……小的,小的實在沒……沒……”
“左梧。”我一喝,“叫人把丁泉給我綁了。”
“小的,小的冤枉啊!姑娘你……”他連連叫喚,已被左梧的手下給押跪在地。院中所有人都激靈靈地打了記寒顫。
“既然你想不起來,那便幫你一把。十一月十六,你可是去了慶華寺旁的‘祈婆香會’?還買了五錢什么東西?”
“沒……沒……”
“給我打。”還道有人能護得了你么?我出口得平靜又冰冷。
兵卒立即掄起木棍一下打了下去。“啊……啊……”丁泉只是叫喚,聲音凄厲,“小的冤枉啊……姑娘……”不過三下,丁泉的背上已皮開肉綻,“啊……姑娘饒命……饒命啊……小,小的招……小的招了。”
“停。”
“……當日……小的是……是去了‘祈婆香會’,買了五錢……五錢‘風偃’……”
“誰讓你去的?”
“是……是……秋夫人……”
“繼續打!往死里打!”好哇!死到臨頭還要往秋航身上潑臟水。
“啊……啊,小的說的……句句……是實……啊!”
“平瀾姑娘,這樣下去可不成了屈打成招了?”棲華冷著臉上前一步,“姑娘何必這么麻煩,你想讓誰死,還不說是你一句話么?”
我淡淡一笑,“棲華姑娘這是著什么急?”
“你什么意思?”
“沈伯。你搜查小菊的屋子,可查出什么沒有?”
沈萬祥捧著一個包裹上前,“這里是一張生死契和一百兩銀子,還有兩顆夜明珠。”
“生死契是誰的?”
“是菊媽的。”
“……夜明珠……我記得曾經是地方上獻給六爺的禮吧?”
“是。一年半以前,因棲華姑娘辦事利落,六爺就賞了她兩顆。另兩顆還在庫房里收著。”
“這……這不是我的,不是我的!”棲華大叫起來。
“那你的呢?”
“我……我的……你陷害我!”
“我陷害你?”我冷笑,“丁泉,你還不說實話么?”
“是……是,小的說……說實話……是棲華姑娘叫我去買的……說只要我做得好……她會給我一百兩銀子……小的……小的發誓,……小的事先絕不知道這藥是……是毒害公子的呀……姑娘開恩哪……”
“你血口噴人!”棲華沖上去拉他。
“你還有何話說?”
“不是我!不是我!”棲華瞪住我,滿目憤恨又驚懼,“你是要陷害我……”
“憑你么?”我站起來,“沈伯,勞煩你先棲華暫且關入大牢。”
我掃了眼一旁癱在地上的丁泉,聲音冷極,“將丁泉拖下去,杖斃。”
“啊?姑娘……姑娘饒命啊……姑娘……小的真的不知情啊……”凄厲絕望的聲音盤旋在心底,卻是拘緣的,是秋航的,是張煙的,是修月的。
“左梧。你拿這塊令牌去諶先生處,調五百兵士,將‘祈婆香會’給平了,一個不留!”
“是。”
我面無表情地走回我舊日的住處,胸口疼得讓人打顫,但渾身卻是冰涼僵硬得連抖都抖不出來,似乎四肢軀體已與感知脫開。棲華,我后悔,為什么當初就沒有除掉她!
門被推開又合上,枕霞跪在我面前,我看著她,意料之中。“映畫是你殺的吧?想替棲華瞞過去。”
“是。”她很干脆地就認了,“姑娘,我求您網開一面。棲華她雖是從犯卻未必是主謀啊。”
“從犯?所有的事應該是她一手策劃的才對吧。時至今日,你又何須再瞞我?”
她咬了咬牙,“小菊房里的證物有可疑,棲華她絕不會拿六爺賞她的東西給別人的。還有,單憑那個丁泉的一面之辭也不能定棲華的罪啊。”
“你也知道一面之辭不可定罪,可當時你怎么做了?我現在不過是原封不動地還給你!”是,單憑丁泉一面之辭是不能定罪,因為還有可能翻供,但他現在已死了。哪怕是冤枉了,也是死無對證。
“我可以明白給你一句話,只要事情是她做的,證據的多少與真假只不過是服從眾的方法。你若是真的心疼她,就讓她老實認了,別再扯到幾位夫人身上。否則,你自己也明白她的下場。”
她看著我,忽然就一迭兒地給我磕起頭來,“姑娘,姑娘,求求您。您就高抬貴手。就讓她活著好不好?斬手斷腳都隨您,只要您能讓她留口氣……您也有姐妹之情,我們三姐妹一路相依為命……”
我看著她,一時間忽然覺得自己和她好像,她也為了她的姐妹……本來還想動她的心不知怎地就軟了下來,“枕霞,你有百般智慧去替她掩蓋真相,卻難道不能阻止事件發生于萬一么?你難道敢說事情發生之初你毫無察覺么?你難道敢說自己毫無默許之心么?”我深吸一口氣,“事情到此為止……枕霞,我已對你仁至義盡。要不是看在當初入府,你對我們七個頗多照顧,要不是念你照顧拘緣平安生下孩子,你以為你們三姐妹只會死一個就夠?你小妹摘桂,你敢保證她毫無牽連么?”
她癱坐在地,我走出去,“勸勸棲華,讓她認罪。也少受點苦。”
我轉到隔壁,是燕巧的房間。她卻不在。她在哪兒呢?我到府中已有一天了,她在哪兒呢?我有許多話想對她說,我也有許多話想問她……她為什么不見我?拘緣為什么就那么死了?闿兒的事并不簡單,看似棲華一手操控,可是……為什么燕巧給我的信中對此事只字不提?燕巧……千萬不要讓我懷疑你!千萬不要……千萬不要……
站立不穩,我慢慢坐了下來,緊抓著房門前的木梁,忽然感覺好冷,渾身止不住地抖起來。
“平瀾!”
我猛然抬起頭,燕巧從拐角處跑了出來,撲住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不該讓你來。不該讓你來的……平瀾……”
“燕……燕巧……”我抱著她,一個月來的擔心,一個月來的憤怒,一個月來的委屈仿佛一下就找到了缺口,我抱著她,緊緊抱著她。
“平瀾……”她輕拍著我,直到我哭夠了,才將我扶到屋里,倒了杯熱水給我。她坐到我對面,“平瀾,事情至此就好。不要再過問下去了。盡快回去吧,好么?”
我一下扔掉杯子,抓住她的手,“你在信中對此事只字不提,為什么?你知道什么內情?你一定是知道什么才不告訴我的,對不對?”
“別問了,別問了……你知道了只會更難過……”
“你告訴我,告訴我……事情怎么會走到這一步的?你對我避而不見,你一定知道的,燕巧。”
“你何苦一定要知道!不值得的,她們不值得你這么做!”
我心一涼,只覺眼前一片紅霧,“她們,她們真的……”
“是,是。”她哭著抱住我,“秋航和張煙確實是不清不白,拘緣也并不那么無辜,還有修月……她們個個都算計著……平瀾,怎么會這樣?才不到兩年,人世滄桑,人心全變了,變得面目全非了……”
我只覺有把鋸子在胸口上拉著,比當初那當胸一劍更來得冰冷刺骨。痛到極處,人是不是就會變得麻木?耳邊只有燕巧的傷心控訴,“……我不知道現在還能相信誰……平瀾……平瀾……”
我抓開她的手,我要去問明白,問明白!張煙,修月,垂柳閣,藏秋園。
張煙正在屋里看著小嫻睡覺。我坐下來,靜靜地看著,此時,腦海里只剩下往日嬉鬧的歡聲笑語,那么遙遠,而讓人懷念。
“張煙,我有話想和你說。”
張煙的目光明顯有些閃爍,我悲哀地看著,直到所有人都退下,我盯著她的眼睛,“我來要一句實話。”
“平,平瀾……”
“我是單獨來問你的。一個人,遣退了所有人,我只問你一句,你動過那個念頭么?”
她眼一紅,“平瀾……你不明白。當時如果我不做,那死的人就是我……我也不想的,但府里就我和秋航是倍受冷落的……平瀾,我也不想的……不想的……”
我扶著桌子站起來,腳下一個踉蹌,張煙上前想扶我,被我避開。
“平瀾……”
我走到門口,扶著門框,“事情到棲華為止,你不會有事的……從今往后,你我再不是姐妹,再不是了!”說完這一句,我發足狂奔,直到跌倒在雪地里。
面目全非,面目全非!遠遠地,我瞧著修月的屋子還亮著燈,我忽然感到害怕,我怕修月那雙陰陰沉沉的眼,我怕真相!
“平瀾姑娘,夫人請您進去,她正等著您呢。”
我看著眼前這個丫鬟,是修月手下的人。她正等著我……她已作好準備了么?我由丫鬟扶著進了修月的屋子。她削下去的臉對著我,我忽然怕她開口說話。
“你們都退下。”
“是。”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修月面對面坐著,她看著我,替我倒了杯酒,“我知道你會來。我瞞過了所有人,也不曾期望能瞞過你。”
“為什么要漏下我呢?如果把我也瞞過了,會有多好。”我喝下,又倒了一杯。
“一直以來,我只看重你。”她把酒一飲而凈,“你讓覺得我還是個人。有朋友,有姐妹。”
朋友?姐妹?“所有的話只有一句,為什么?”
“為什么?哈哈哈哈……”她笑得凄厲,“你們都蒙在鼓里,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知道!我們七個,原本是被人收養的嬰兒,沒人知道我們的親生父母是誰!蒙乾鎮那幫子人,都是只負責養我們的下人!下人!哈哈哈哈……”
原來她也知道……“難道姜伯伯,姜伯母對你不好?”
“好?”她回過臉看我,眼神是那樣的怨恨與痛楚,“怎么可能會好?因為我們,他們自己的孩子被人抱走以要脅,他們是恨我的!恨我的!一切都是虛情假義,騙我的!從來,我真心想要的東西,他們都不會給我,只在一旁冷嘲熱諷,他們只是不讓我死而已。”
我看她,看著她的悲哀,看到所有人的悲哀。
“我要活下去,我要建立自己的天地。我是喜歡六爺,可六爺并不喜歡我。”她灌著酒,“四個人他都不喜歡。他的心,懸在高處,要的是天下。或許他有重視的人,但他絕不會放棄天下的……我本來也想就這么過了,但我有了閎兒。他早產,又是次子,日后六爺得了天下,一個次子,不,只要不是太子,他又有什么將來!”她朝我笑了笑,“燕巧這么愛重你,有些事一定沒告訴你吧?你一直呆在六爺身邊,有許多人你沒接觸過,也有許多事你沒見過。這個府里,像枕霞那樣頭腦清醒的人沒幾個。她的兩個妹妹,一個呆,一個毒,都為了六爺。你知道摘桂吧?她為了想要六爺,不惜投靠王上。沒錯,就是她在棲華耳邊煽風點火,棲華那個受不得一點激的性子,自然會有一番動作,我不過坐享其成。”
她又灌了口酒,我陪著也喝。修月……
“在我知道棲華與張煙秋航那檔子后,便推波助瀾……一切都如我所預料的一樣……閎兒我也給他喝了一點,只會中毒,不會傷命。我知道他一定很痛苦,但我告訴他,娘這是要保護你,你且忍一忍,忍一忍……每晚我都這么對著他說……”她那種凄迷的神情讓人根本無法看下去。
“拘緣那兒是我去說的。她那種心性,只要刺激幾句,她一定受不了。拘緣一死,秋航那瑣碎的性子會放得過自己?呵呵呵呵……我一切都算到了……什么都算到了。”
“是啊……你什么都算到了……”我一把拿過酒壺灌酒。嗆辣的液體燒入喉間,燒入心肺,燒入骨髓。喝完手,我將酒壺往地上一砸,“姜修月,昔日情義就如此酒壺……你走你的陽關道,從此,我的生命里再無你姜修月!”
“好,好,好。”她也拿起一壺酒,狠干一氣,然后砸碎,“恩斷義絕!”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藏秋園,心冷硬得如同冰玉一樣。冰玉,傾國牡丹,水紋苑。我忽然憋著一股氣沖到那座小樓里。畫像上的女子清雅溫柔如昔。
“為什么!為什么!你不愛她們卻要娶她們!為什么要是我們!……你既然不信七星之說,又為何要囚禁我們……為什么要我在這里發誓?為什么……”我伏在桌上大哭。身后有一雙手抱住我,是燕巧。
“哭吧……哭吧……我知道你逃不掉的。我們都能逃,只有你不能……哭吧……”
“為什么……為什么他要娶她們……為什么他要招我們入凌州……”我緊緊抓著燕巧,生怕她也變了。
燕巧拍著我,我倆一齊滑坐在地,“……不是他的錯,怎么可以認為是他的錯呢?”
我抬起頭,驚愕地看著她。
她笑得飄乎,“他自始至終都沒否認過他要的是天下,或許殘忍,卻真實,從一開始就真實。變的是她們四個……平瀾,你千萬要相信,六爺是對的,他沒錯過……”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月光下水珠在其中翻滾,但她卻忍著,“我們還有虞靖,我們只剩下三個了。她……她一定不能有事。”
我忽然明白她的意思了,虞靖……是啊,我們不可以再失去她了……“等處置了棲華,我馬上就回戰場。”我抓住她的手,“燕巧,我在,虞靖在。但是你也一定要在。”
她回握住我的手,“不,你要為你而在,虞靖也為她自己而在。我不要你們兩個任何一個出事!”
“燕巧……”
三日后,棲華認罪伏誅,我找了個借口將摘桂趕到辛州的別業。秋航,張煙得到平反。拘緣與秋航,還有半歲的闿兒,剛做好頭七。我就要起程了,在此之前,我去找了諶鵲。我不信他會對此事毫不知情,我更不信他會不知道有摘桂這個人。他真的那么想除掉我們么?但他應該不會拿六爺的子嗣開刀。他有著什么計較?還是他根本另有所圖?
“姑娘的來意我明白,”他笑笑,“只是就算我知情又能如何?什么都改變不了,只是遲早而已。”
“我知道諶先生的打算,只是平瀾想對先生留句話:狗急會跳墻。”
“哈哈……多謝姑娘提醒。諶某會記得,打蛇一定要打在七寸上。”他深深地笑著,“謀出于智,成于密,敗于露。姑娘有智有謀,而且深藏不露。但姑娘的七寸過于明顯,燕巧、虞靖,尤其是虞靖,智而不謀,她的弱點,就是你的致命處。姑娘請萬望小心了。”
“真到那一刻,平瀾萬念俱灰,又還有什么可怕?”其實我怕的,我怕我真會有萬念俱灰的一刻。
他看著我半晌,忽然道:“先爺時,諶鵲忠于先爺;六爺主政,諶鵲便效命六爺,只要能讓六爺登上帝位,諶某死又如何!”
“就為那個什么神諭,你就處心積慮要除掉我們?”
“你和虞靖,遲早會有一個是心腹大患。”
“好。諶先生。平瀾一定不會讓你失望。告辭。”
在馬車上,我感到自己好累,超負荷地使用著自己的心力。我覺得人一下子變得很老,很老……正月十六,一個月,不過就一個月,我卻仿佛已走過了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