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九茶山駐軍處,我軍已把守此山各處。一入軍帳,我速傳來軍醫替左梧治傷,而儒輝帶著黃天正去安撫俘虜。黃天正已在此軍中呆了十多年,幾乎可以說,這支軍就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只要有他在,崔軍會容易收編得多。
我入帳后換了衣服便倒在床上,直愣愣地盯著紅黑的帳頂,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一天之內,有那么多血,那么多人,死在我的身邊。都是我身邊的人,他們和我說過話,對我展現過真誠的笑,他們拚死守護過我,那么多人,都死了,倒在戰場上……
我不能閉眼,一閉眼就是白天的情景,滿目的血紅,滿地的尸首……
“軍師,軍師。”帳外有個小兵在喚。
我勉強支起身,卻出了一身冷汗,仿佛氣力都抽離了身體而去,“什么事?你進來吧。”
“吃飯了。”是一個小兵,他端著一盤飯菜進來。
“啊,放著就好。”我扯開一個笑,指了指床板前頭的幾案。
“是。軍師慢用。”他躬了躬身,便退了出去。
看著飯菜,我突然腹中一陣惡心,眼前又鋪開一片血紅,不,是一片血海!里面是眾人垂死的掙扎……
我霍地坐起身,不能再想下去了。看著帳簾,我下床走了出去。今晚的我,一定不能再想白天的事了,那是必然,作戰必會有所犧牲!那是在所難免,是犧牲!
“姑娘睡不著?”耳邊忽然傳來溫厚的聲音,我回頭,杏黃儒衫,正是黃天正黃老先生。
我當下斂身一禮,“黃先生。”
他連忙虛扶了扶,“敗軍之人,何敢當姑娘此禮?”
“平瀾承蒙先生手下留情。先生不殺之恩,平瀾在此謝過。”我對著他就要跪下去,但這一次,卻被他扶住。
他看著我恬淡地一笑,“姑娘才智拔群,天份也高,只是,與那位刑先生一樣,都不是適合待在軍中的人。”
我望著他清朗又溫潤的眼睛,一時不禁有些迷惑,“先生,你如此謀略,為何卻甘心退出時局,在此隱沒?”
他清清淺淺地笑著,負著手慢慢往前踱著步,我不由自主地跟在后面,一直到一處山坡,他才停下。“姑娘可知這里是何處?”
我四下里看了看,搖頭。
“這里叫做望星坡,此處崖下有一條山道……”
“當日便是這里設的伏?”我驚訝,這在山上看來卻是一個坡度很緩的小丘。我走到崖邊,是了,當日,正是在這里,第一次看到了他。
“從下面看來,此處身在高位,到了上面一看,其實也不過如此。”他的語聲里自始至終都帶著閑淡的笑意,絲絲地滲入人心。
聽了他的話,我心中一動,“先生打算隱退?”他如何能夠舍棄天下?而天下又如何能夠舍棄他呢?
他輕輕一嘆,“當年,我正是覺得這世上的人不會讓我隱退,才來到這里,但我也知道,這里不是長久之地,只是當時還沒有全然放棄的決心,如今是真的勘破了……”
“先生,您為何不助王爺奪了這個天下呢?”雖然我已知道答案,卻仍是忍不住想開口挽留。
“呵呵……晉岑王,”他抬頭望著天邊的星辰,臉上抹上一層回憶的神情,很朦朧的激越,仿佛是沉淀過的激情,很是令人神往,“十四年前,我就與晉岑王爺錯過了。那一年,他還是個八歲的小娃娃,坐在嵇侯爺的馬前……呵呵,嵇侯爺行事不拘小節,又豪氣沖天,他的孩子,個個都跟隨在戎伍里……”他說到這里,仿佛沉浸在回憶里,整個天地間隱隱約約地激蕩著一股豪情,那般奇異的沉靜的豪情。他只是靜靜地仰望著夜空,我卻已能想象當年馳騁縱橫,男兒志在四方的壯闊氣象。
“當時我投在豫王手下,一次交鋒后,侯爺曾多次延攬我,但那時我已并不醉心于天下紛爭。為了功名,我失去了太多東西,到后來,即使成就了自己的夙愿,我身邊最重要的人卻為此喪命……”他沉默,周身流露出一暈潛抑的悲傷,讓人只能看著他惆悵地長嘆。
我不知該怎么寬慰,正想著話,他卻已一揚頭,自己把話轉開,“那時候,水先生也在軍中,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出謀劃策,縱橫北疆,威名遠播啊。”他負手而立,平靜地說著,卻有種不平靜的氣韻在流淌。我從不知道師傅當初是這樣的威風,他從來都沒提過的……
“開始還有人說是借了傾國夫人的名,他這個小舅子才入得了侯爺的幕僚,但后來在幾次陣仗中,他幾乎做到了毫無敗績啊。”
“傾國夫人?”我無意識地問了一個不熟悉的名字,腦中盤橫的是師傅打遍天下無敵手的無敵氣勢。啊,真難想象呀!
“你不知道?”他朝我一看,隨即明白了什么,嘆笑道,“可能府中不會有人提起……傾國夫人就是水先生的姐姐,嵇侯爺的三夫人水傾國,也就是晉岑王的母親,當年御封的傾國夫人……”
什……什么?師傅的姐姐,太妃,傾國夫人……我摸著臉,簡直不敢相信。“師傅是六爺的舅舅?”為什么當初他們什么也沒提過?而且既然是這樣,師傅為什么會退出,反而去蒙乾鎮過著那樣的生活?師傅并不甘心的……
“唉……水先生也真是謹慎,此事已過去多年,而晉岑王也足以雄霸天下,他應該已無顧慮了吧。”他嘆息,有一種很深的惋惜。
“黃先生,當初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呢?”我不解,為什么師傅如此得才氣冠絕一代,還會退隱呢?是什么事逼得他非要如此做呢?黃天正如此年紀,于當年的事一定是知道的吧。
誰知我這一問,他的表情也有些疑惑,“當年的事,我也不很清楚,只是知道在……啊,就在晉岑王十歲之際吧,侯爺忽然下令賜死傾國夫人水氏,并把水先生也趕出了府。我本道是水氏一門犯下了大錯,但就在兩年前這個時節,有了個七星之說,”他笑著朝我看來,“七個女子,都是水先生的弟子。所以我想水氏定然是沒有錯的。”
一定有蹊蹺!先爺是什么人,怎么可能重用一個有殺姐之仇的人呢?而且,師傅又怎會甘心替一個毀他一生的仇人做那么多的事?一定是有不得以的理由,使師傅心甘情愿隱忍那么多年。“先生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嗯。當時那件事捂得極好,什么消息也沒有,只是說傾國夫人被侯爺賜死,其弟被驅逐。但想來一切都是掩人耳目吧。”
掩人耳目?掩誰的耳目?那時候,夠格讓先爺這么做的只有一個人。“王上?”
“總是八九不離十吧。后來我也退居于此,對于天下的事也不太關心了,只知道嵇侯爺至此后愈加謹言慎行,權勢也越來越大。”
一定與王上脫不了干系,傾國夫人……難怪師傅的眼睛與六爺的眼睛非常神似呢,原來……原來太妃是我的師伯,傾國夫人,傾國……啊,那盆傾國牡丹!難怪六爺當初會對著那株冰玉牡丹神傷,一定與王上有關聯!師傅也一定是為了報仇才一直幫著六爺做幕后的事,西南,當年六爺打西南的時候,師傅一定是暗中相助的。王上,想起這個人我不禁瞇細了眼。這個人,不但害死了儒輝的全家,還牽連到師傅與六爺!
“姑娘,”黃天正打斷我的思緒,正色看著我,“軍務上的事我已經全都交托給了刑先生,此地諸事已了,我也該告辭了……”
我聽了心中一急,不禁伸手想拉住他,仿佛他馬上就會消失一般,一碰到才猛覺失禮,連忙放開,“黃先生,真的要走么?你這一去,是不會再找人蔽護了,但這樣的你豈不太危險?”天下有多少野心分子會瞧著他?不會放過他的,一入江湖抽身難。
“呵呵,”他淺笑,慈藹得讓人溫暖,“世事已無可留戀,我還有什么看不破的?倒是平姑娘,你善用權謀卻心存仁念,恐會自傷。有時候該舍的就舍了吧,就像此戰,將士的性命固然重要,但你身為主帥,要擔起的是整場戰役的勝負,而不是區區幾萬人的性命!”話至此處,他一嘆,再開口,語氣已然放柔,“好了,平姑娘,你的路還長著呢。老夫告辭了。”
我怔在原處,“身為主帥,要擔起的是整場戰役的勝負,而不是區區幾萬人的性命!”一時間只能看著他飄然離去,連臨別的話也說不出來。直至他快要下山時,我才回過神,連忙朝著他的背影喊,“先生放心,黃天正已在此役中亡故!”
他背影一頓,隨后徑直下山,那身影在夜色里顯得格外明朗而清持。
第二天一早,我和儒輝便將黃天正不幸突染重病,暴病而亡的消息放了下去。不多時,崔軍舊部便齊集于帳外。
我走出去,帳外給圍得嚴嚴實實,一群人個個都是紅著眼睛。崔猛化手下第一大將米襄發話了,“我們是來討個說法的!”他面目嚴峻,我知道他是誤會了。
“米將軍,這里有一封信,是黃先生臨去時留下,說是要交給你們的。你好好看看吧。”我從懷中抽出一封信遞給他,他有些猶疑地看我一眼,接過了信。
他看著信的手微微顫抖,一群人都盯著他,也等著他發話。時間似乎停滯在這一刻,他不動,我不動,那些軍士亦不動。半晌,他才看著我有些哽咽地問,“黃爺……他走得……走得……”
“先生他走得很好,沒有任何痛苦,算是含笑而終。”
他抬頭向天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然后向我行軍禮,“從今往后,末將等誓死追隨軍師!”他如此一說,眾兵士也都向我跪下。
黃先生,真是把什么后路都鋪好了。我上前一步扶起他,“我軍能得米將軍及眾兵士效命,真是如虎添翼啊!”
我還欲再說什么,儒輝領著一群大將過來了,“平瀾,六爺派人來了。”
意料之中,奪下九茶山重地,又是打了那么一場仗,他身為主帥當然要派人過來了。眾兵士讓開一條道,我還沒看到正主,卻已聽見笑兮兮的聲音“啊,平瀾女軍師,我道賀來了。”
我抿了下唇,是宣霽。只有他,一直喜歡在正式場合把我叫成這樣。“有勞宣先生大駕,平瀾慚愧。”
“呵呵呵,哪里哪里,應該的應該的。”他掃了眼四周,神色正了正,已收起一臉嬉笑,“王爺于三日前攻下韓清的駐地,現已行到澧浦。王爺令軍師和中軍郎將率軍直往烏州,十日后,在焦連塘會合,不得有誤!”
“是。”我和儒輝應諾。
宣霽微微一笑,又道,“王爺說此次兩軍交鋒,全軍將士奮勇迎戰,忠義凜然。三軍將士立此大功,王爺是放在心上的,待會師后一并論功行賞。還有,”他說著轉向了米襄,“崔猛化舊部只要愿投入我軍,便是我軍將士,舊職不變,絕不舊事重提。軍中若有再提舊事者,依軍令從重處罰!”
“我等愿誓死效忠王爺!”
米襄一跪地,他的舊部也都跟著跪了下來,“我等原誓死效忠王爺。”
宣霽笑著扶起他,“米將軍威名,在下早有耳聞,今日得見,實乃平生幸事。”那話中語氣在我聽來,帶著一絲極隱約的嘆息。我知道他是嘆息自己無緣碰上黃天正了。
“先生言重,末將愧不敢當。”
“呵呵呵”宣霽笑得輕快,又向我看來,“軍師,王爺還有一番申飭要我帶來。”
申飭?我朝儒輝看了眼,當下只得將宣霽引入帳中,才道:“先生請說。”
“六爺說,此次交鋒雖是我方勝出,但主將居然輕涉險地,完全沒有顧及大局。此等輕率之舉,六爺勒令軍師要好好反省。再有,就是要軍師和儒輝請黃天正先生隨軍同至焦連塘……不過,”他仔細看了看我倆,嘆了聲,“他人該是走了吧?”
“是,黃老先生昨夜病重身亡。”我板著聲音。
宣霽看看儒輝,“唉……這事你們還要費些口舌,自己去和六爺說。”
儒輝在旁道,“此事我會向六爺言明……”
宣霽此時忽然眼神有些陰郁地朝儒輝看去,“此事你還是不要開口得好,免得多費手腳。”
儒輝一怔,隨即有些苦澀地一笑。我正疑惑,卻聽宣霽又說,“在神都那邊,六爺已開始動手了。”
動手?是針對王上的嗎?那么說……
“好了,我言盡于此,兩位好自為之。我回去復命了。”宣霽一拱手,便即刻要走。我和儒輝送他出帳。今天的宣霽,嚴肅得不像他本人。而他說的話里,顯然有著深意,儒輝明白了,可我卻什么也沒想到。到底是什么呢?
“別多想了……”儒輝拍拍我的肩,溫和地道:“十日后,我們可要趕到焦連塘呢。”
我點頭,是啊,十日后,就是要見面了,不知會是怎樣的一個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