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六爺回來了,也帶來了一連串的變動。先是封為晉岑王的的恩旨,再是統領西南各州的兵符也交給了六爺。
這事不簡單,就算王上心存畏懼,為刺客一事討好六爺,也不可能將西南各州的兵符都交給六爺。那可是自毀長城的事,西南盡是六爺的勢力,但并非所有的州縣都是六爺的人,王上會甘心那么做?兵權對于王者意味著什么是清清楚楚的,王上會這么做?或者是什么理由讓王上不得不這么做?
六爺的臉色依舊平靜,初下馬車的時候幾乎不沾風塵。從他臉上我什么都看不出來,只是隱隱覺得他似乎做了什么。我不知道刺客事件算不算是個契機,但六爺卻是想借題發揮。要動手了。我看看虞靖的地圖,正好是時候。
兩天后,我和宣霽在書房稟報一月來的大小事宜。
“……商州的事情就是這樣,周湖是不足為道,但他的這番動作卻頗費猜疑了。”宣霽將瀘州的事簡略說了一遍。
六爺皎潔的手指輕輕在桌上敲著,“是馮定山,他定是也探到了上邊要封我為晉岑王,我若定下東南對他的威脅可是更大了,東南既不是他的部下,那挑撥一下,坐山觀虎斗便是他的如意算盤。如果能有機會撈點漁翁之利那是更好了。”
不錯,依豫王的心性,這是極可能的事。
“不必理會他,瀘州有儒輝在,自是不用擔心。事情已解決了吧?”
“是,儒輝已穩住了周湖,只等六爺回凌州,他就動手除了。”
“嗯,該是時候了。”六爺目光淡淡,忽然一抬眼,這片星光便灑在我身上,“怎么樣?”
“回六爺的話,一切安好。”我將令牌奉上,“各地軍務除了瀘州一件其余都算平靜。”
六爺看我一眼,隱約中我似乎見他嘆了口氣,“令牌你還收著。”
一旁的宣霽射過來一道頗含深意的目光,我不解,明明沒什么錯啊。
“府中也沒出什么事吧?”六爺又問,不過這句話卻問得有些特別的意思了。
我眉目不動,“是有一件……帳房核的府中開支似乎有一筆預支軍備的費用,共有十二萬兩,但我核對年里的軍費時,又看到了同樣的一筆記錄。”也就是說一筆款子分拿了兩次,一共是二十四萬兩。
六爺看住我,“查下去不就行了,這種事情還用回于我?”
“是小事,但畢竟牽涉到府中的事務。六爺,我只是您的隨侍丫鬟,身份上不能僭越。”在這府中六爺以下除了枕霞與沈萬祥還有金儒,沒人有這個資格插手這件事,六爺交給我的令牌是可以一用,但畢竟名不正言不順。
“那你查到些什么?”六爺輕輕端起茶呷了口,并不在意。
“這筆錢記錄在凌州衛左軍道的軍費用度上,記帳的是個叫何健的小將,聽說,他有個妹妹在府里……”
六爺抬起頭盯住我,神情似笑非笑,看得我一驚。“說下去。”
我吸一口氣,“是,那個丫鬟叫墨荷,是掌管內務的一個侍女。”
六爺眼光詭異,“今日午后,叫金儒到書房來,對了,那個負責審核帳務的……虞……”
“虞靖。”我輕輕提醒,一旁的宣霽驚訝地看我一眼,我只作不見。
“嗯,也一起叫來。”他起身,將外袍抓在手中。我知道他這是要去凌波閣,剛才映畫已來稟報說拘緣身子不舒適,正請了大夫在看。
定是相思已深,想要好好和六爺說說話吧,我沒跟上,只將六爺送出園子。
宣霽一見六爺走了,就抓著我問,“虞靖姑娘在帳房做事?”
“是,她沒提起過?”我笑問。我知道這幾日宣霽與虞靖極為投緣。
“那你為什么還要把這事牽出來?如果那金儒和墨荷串供,虞姑娘可會……”
“如果金儒不和墨荷串供呢?”如果是和虞靖串供呢?
宣霽一怔,隨即了悟地看著我,“那墨荷做了什么?”
我心下也有些猶豫,只因為幾句話就把一個人趕出去,是不是太不厚道?但“一個人要在這府中立足,是不能說得太多的。”
宣霽打量我半天,不知想起了什么,笑得很是怪異。
我奇怪,“你笑什么?”
“姑娘聰慧實在少有人匹敵,我現在才知道,虞姑娘也是你故意引見給我的吧?”
我朝他看看,“虞靖的天賦想必宣先生已經清楚地看到了,那讓六爺失去如此一個助手,豈不可惜?”
他點頭,“是啊,你如此安排在下極為佩服。只是,姑娘這樣的心智居然也會會錯意,真是……呵呵……真是……”
我皺眉,“請先生明示。”
“呵呵呵呵……佛曰不可說,不可說啊……呵呵呵呵……”他笑著揚長而去,留我在原地費解。什么意思?我會錯意?什么時候?
“什么?你要我咬死了墨荷?”虞靖的筷子一頓,差點喊出來。一旁的燕巧也等著讓我解釋。
“那筆款子遲早要被六爺知道,瞞得過誰?金儒當初讓你審核帳務就是要讓你作替死鬼,只是沒想到反被你抓到了他的把柄。如今事情揭穿,他的主動權握在你手里,你若說是墨荷,他必定會全力助你。”
虞靖皺眉,“他會乖乖聽話?萬一穿幫了怎么辦?”
我吃一口菜,“不會。他還想要自己這條老命呢。只要事情不牽扯到他,管他是不是曾經聽命于人呢?”
“聽命于人?”燕巧抓住我的話尾。
“當然是聽命于人。依我們七人的特殊身份,若無人指使他也不會來動,隨便找個小丫鬟就行了,再說,虞靖初來府中,這審對帳務的要務又怎么交到虞靖手里?”
“那人是誰?”
我放下筷子,嘆了口氣,“這人目前我們還沒法動她,知道了也沒用。不過除了這個墨荷,她一時間也不會再玩花樣了吧。”
虞靖點點頭,繼續吃飯,“軍中的這人會怎么處置?……也算連累他了。”
我白她一眼,“你當那人那么清白呀?身為軍中帳務的記錄,他又哪里干凈了?這種事雖沒有十二萬兩那么多,但也不差多少。年里他還在城東建平銜上買了棟房子。建平銜是個什么所在?憑他一個小小的管帳的能買得起?”我握住虞靖的手,“你安心吧,我不會無緣無故地去冤枉個好人。”
“也沒有啦。”虞靖朝我陪罪地笑笑,忽然又抬起頭來,“除夕那天你要和我說的就是這個?”
“嗯。看你忙得辛苦又有點白費力,我就想跟你說了,但見你反而挺樂在其中的,也就走了。”我把笑悶在飯碗里。虞靖那個個性會因我幾句話就信才怪哩!她一定要仔細查清楚,等確證無疑了才肯聽別人說話的。
“哼!”她狠瞪了一眼偷笑的燕巧和我。
帳務的事情很順利地解決了,金儒又給虞靖送來了一萬兩銀票以示謝意。但他對虞靖在帳房管事已有頗多猜疑,不過幸好,虞靖經由宣霽的引見,也成功入了書房。離了帳房那瑣碎又是非的地方,虞靖以書房書記的身份到了六爺身邊。
大才得展,又是在六爺身邊,虞靖的勁頭很高,將幾日來我與她所定下的布局詳細道來,不但宣霽驚訝連連,就是諶鵲也有驚嘆。只是諶鵲的眼光時常在我和虞靖身上打轉,似乎是驚疑不定,看著他的眼睛,我心下一冷,他不會打算連我們兩個一起除掉吧?到底為什么,他一定要除掉我們呢?總一定有個理由吧。這個理由宣霽也知道,只是不如諶鵲那么在意,到底是什么呢?這種情況只出現在六爺身邊的謀士,府里沒一點端倪,看來在這個府里我是絕對不可能探到什么了。
天氣開始慢慢轉暖,讓人心喜,而修月與張煙也傳出了有孕的喜訊。闔府上下都顯得有些熱鬧了,拘緣的產期就在七月,現在又添上兩個,趕制童衣成了大伙的首忙。
這是府里,而軍務上,東南邊的事也漸漸開始緊湊起來。東南各股軍事力量在豫王的挑撥下都想著要先下手為強,瀘州漸漸吃緊。但也因為這樣,那個刑儒輝的能力才讓人不得不佩服起來。瀘州不過區區二萬兵勇,但已阻下七八次各地軍匪的襲擊,不但都是大勝,還滅了周湖,鄭先遠的部隊,怪才呀!難怪六爺和宣霽等人都沒將瀘州的軍情放在心上。
不過,放心可以,要繼續放任東南的軍事行動則不可能。所以這邊六爺已定下日子準備赴瀘州,出征東南。
三月,是個春暖花嬌的時段,桃花吐苞,一經春雨便落英繽紛,煞是好看。東南,出兵東南的日子就定在這個桃月的下旬。
六爺寫了出兵的表折上去,王上自然恩準,不到月半,王上便派了欽差送來了回音,還有一棵據說用穹山絕頂的千年冰玉雕琢而成的牡丹。穹山是整個中原大地最奇特的一座山,山勢固然高峻非凡,少人攀登,而且據聞此山有仙氣,眾位仙人多集于此山飲酒下棋,逍遙悠然。這些也不過是穹山之奇比較司空見慣之處,真正稱其為神州第一山的原因是因為此山上絕頂有千年冰玉,傳聞能醫百病,驅兇邪。千百年來總有無數好漢想登上此峰鑿取冰玉,但去時百人,能活著下來的總不會多于一個。因此常人要能得之一小塊已是不易,而這盆冰玉牡丹先不說其雕琢這樣一大棵要費去多少人力物力,單論其雕工就已精致絕倫到天下獨步的地步。傾國牡丹,王上這禮可是大得很哪!
但六爺初接這盆牡丹時卻臉色一變,近乎咬牙發出的聲音讓那欽差嚇得差點跪倒。我有些奇怪地望望宣霽與諶鵲,他們也是一臉疑惑。在枕霞領著欽差下去休息時,我聽見六爺仿佛極為疲憊的聲音,“今晚‘景斜園’備宴,你們去安排吧。”
諶鵲微微緊了緊眉,“六爺,您還是去的好……”
“先生放心,我不會誤了正事,你們先下去吧。”六爺瞇著眼,讓人看不見他的眼神,只是那聲音似悲似恨,有著一種壓抑在骨髓里的痛楚,極隱約,卻也因為如此而更讓人感覺心疼。
“是。”宣霽朝六爺看了眼,也與諶鵲一起退下。我看著六爺背過去的身影,忽然感到有一種氣悶感,像一塊大石頭壓在胸口,連帶地扯動傷口,漸漸發疼,透入心底。
晚宴時,‘景斜園’鬧哄哄地,人人都對著園子里那棵冰玉牡丹感嘆著,傾國名花再加上千年冰玉,絕倫雕工,真真是嘆為觀止。開宴時,六爺便來了,神色間已很為平常,讓人完全瞧不出方才的不對勁來。
“王上殊恩臣實是受之有愧啊。”
“哎,王爺此話怎講?王爺功勛卓著,彪炳千古,天下英雄王爺不敢居又有誰能居之?王上不賞你又能賞誰呢?啊,哈哈哈哈……”那欽差灌了口酒,大笑著說。
六爺眉目不動,也跟著一笑,“秋大人過贊了,過贊了。”
“王爺少年英雄,聽說王妃也有了身孕了。”
我眉一皺,果然是王上的爪牙。
“內子的確懷了身子。”他轉頭向一個侍女吩咐,“去請幾位夫人過來。”
那姓秋的嘿嘿一笑,“那下官先在此恭祝王爺能得一名小王爺了……”
“秋大人客氣了。”六爺笑得冷冽,目光讓我看得心驚,那姓秋的還茫然未覺。
“四位夫人到。”枕霞輕聲一喚,修月、張煙、秋航、拘緣都盛裝入席。拘緣已有六個月的身子了,行動甚為不便,但還是一一與眾人見了禮。
入座后,那姓秋的一笑,“王爺,聽說這幾位夫人都是水先生門下弟子,詩文曲藝無不精通,今日如此盡興,何不請夫人即興賦詩一首,也好讓我這等粗人一覽風采?”
我心里一惱,狠狠朝他看過去。哼!死肥豬!膽敢如此囂張,不知死活!
六爺臉色未變,就朝拘緣看過去,“拘緣,既然秋大人想要看看你的文采,你不妨試試……就以這株冰玉牡丹為題好了。”
拘緣細細打量了一番,淺淺的嗓音便吟了出來,
“神嶺偶承造化緣,千古奇峰今始登。覓得鬼斧通仙路,招來巧匠奪天工。冰雪裁出真國色,寒玉妝點賽傾城。春風拂露香染衣,月明清夜奏長笙。”
我微微一笑,看六爺神情也似頗為贊許。
“內子拙作,班門弄斧,見笑見笑。”
姓秋的似乎這時才驚醒過來,連連說,“下官慚愧,下官慚愧。如此短的時間內能吟出如此佳作,夫人之才秋某佩服………好個‘月明清夜奏長笙’,吉兆,吉兆啊……”
宴至中途,我便偷偷溜了出來。應酬宴會總是讓人煩悶又無聊,整個園子里大多數人都在忙,于是我只好再次擅闖禁區,畢竟那兒清靜得讓人無比喜愛。
我站在水紋湖畔,斜靠著已抽出嫩芽的柳樹,夜風徐來,柳絲兒在頸間一拂一拂地,輕輕地柔柔地,有點癢,很是愜意。雖然三月中旬的天還是很冷,但那種冷中又透著暖意的風讓人仍是感覺十分舒適,春寒嶛峭在這里是感覺不到的。
修月,張煙有孕的事總算是定下來了。其實這事在六爺還未回來時我便已知曉,本來就要告訴枕霞了,是我壓下了。在這個府里,我總覺得就算是小心再小心也是不易,六爺回來,應該無人敢明目張膽地動什么手腳吧。
想到六爺,又想起在書房時他那種悲愴的語氣,似是想起了什么。那一刻,六爺的背影讓人忍不住地想憐惜。什么原因呢?
“你在這里做什么?”忽然背后傳來一個冷極的聲音,我一詫,是六爺?!
我驚愕地回頭,六爺,他……不是應該還在宴會么?
六爺冷眼看著我,“這是第幾次了?”
“呃,奴婢知錯,請六爺責罰。”我低頭,直覺六爺心情并不好,看來今兒是個霉運日。
長時間沒了聲音,我奇怪地抬頭,卻見六爺看著湖面出了神。那神情似是懷念,似是哀傷,心口又開始隱隱作痛。我輕輕撫住胸口,想說話,終于還是忍住。
他看著那湖,像是一個兒子看著母親,向來冷冽的眼神柔和地像要沁出水來。那是一種幽靜深遠的感情,讓人心震動。
“……這湖底建著一座墳……”六爺輕輕地說著,仿佛夢囈。
我看著他,不知該不該出聲。
“平瀾,你會助我打下這個天下么?”六爺回過頭,朝我極淡地一笑,很淡,卻很真實,那笑里有一種波瀾在涌動,明明滟滟,竟似有種魔力,讓人不能抗拒。我在他像蠱的淡笑下,不由自主地點頭。
“好。”他又展出一笑,這次是一個極自信,幾乎帶著點不可一世的笑容,仿佛天下已盡在掌握。“那這一次與我一同出征吧。”
我回過神,一聽此話輕輕搖了搖頭,“六爺,您出兵東南,凌州就是成后方,雖說王上那里您已有安排,但也要防于萬一。奴婢與虞靖身為同門,她的能力六爺您也已看清了,她在軍務這方面遠比奴婢要出色。況且虞靖盛在氣勢,六爺初次出兵東南,首要就在士氣,能一出兵而震懾住東南各軍那日后平定起來就容易多了。奴婢心性只是穩中求進,所以還是將奴婢留在凌州,而先讓虞靖隨軍吧。”
六爺深思地看著我,“你……也罷。你傷也才好,就先留守凌州吧。我走之后,府中要務還有西南諸事就由你一人主理,有什么事就發書函至瀘州……就這樣吧,你可以離開了。”他又回過頭看著那個明凈安詳的湖。
“是。”我輕輕一聲,退下,將安靜留給六爺。
三月底,六爺前赴瀘州,帶上了宣霽、諶鵲,還有虞靖。密密的一排軍馬前行,六爺一匹黑馬是那樣醒目,讓人一眼就能看見。我收回眼,只見拘緣、修月、張煙、秋航的眼中都清清楚楚地寫著不舍與擔憂,心下微微一嘆。
在走回書房的路上,桃花已開始謝了,滿地的殘紅,讓人傷感,是個離別的季節呀!“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唯別而已矣……這一次終究不是簡單的赴會,而是真正的殺場,刀光劍影,稍一不慎就有性命之虞,著實要擔心哪!天際零零散散地飄著細雨,微涼的細線鉆入衣領便透入肌膚。虞靖,但愿你能一戰而立威名……六爺,也要一戰而立威名。我一定會給你們一個安定的后方,讓你們絕無后顧之憂。
六爺,虞靖,我等著你們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