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問道, “皇上覺得這全公公如何?”
三哥哥沒有看我,下了一步棋,才緩緩道, “最近病著也就沒管, 是要換換。”
另一個聲音陌生, 卻不知是在哪里供職的, 這些年沒有宮中走動, 許多地方的人都已換掉,大部份我都已不認識。只聽他說道,“回全總管, 是守宮門的羅大人送過來的,也沒說為什么, 就說帶這孩子來見皇上……”
“去去去!”小全子似乎打斷了那人的話, 語氣有些不耐煩, “你以為,咱們皇上是想見那就能見的嗎?趕緊走, 帶著這丫頭片子一起走。”
“我不是丫頭片子。”小女孩的聲音很甜,很脆,似乎十分不滿意被人叫成“丫頭片子”,濃濃的鼻音里充滿控訴。
“嗬!”小全子叫了聲,“你不是丫頭片子, 那誰是?”
“壞蛋!”小女孩罵了聲, 接著是一道石頭砸在身上的聲音, 小全子悶哼了聲, 壓低了聲音吼道, “這是哪來的瘋丫頭?沒教沒養的,你還不趕緊帶走?”
“全總管, 這……我要是再領回去,我們羅大人非得罰我不可。”
聽語氣,那人都要哭起來了,我悶笑不已,抬頭去看三哥哥,卻見三哥哥那明亮的眼睛里染著一絲深深的笑意!
笑意?我懷疑自己看錯,又揉了揉眼睛,沒錯!的的確確是笑意。
未及小全子再出聲趕人,三哥哥略嫌輕快的聲音已經響起,“小全子,帶她進來。”
“是!”門外的小全子應了聲,許是要去牽小女孩的手,卻聽那小女孩氣鼓鼓道,“不要你這個壞蛋牽。”說完似乎又對著送她來的人說道,“叔叔,你領我進去好不好?”
所以,進門時,小全子遠遠走在前頭,尚未等我打眼細看,一個穿著紅布襖的小小身影已自另一個我見著眼生的人手里掙脫,飛快朝三哥哥撲了過來,嘴里歡快的叫,“皇帝爹爹!”
皇帝爹爹?
我愣了一下,彼時我正坐在三哥哥身邊,看著三哥哥寵溺的接住她撲過來的小小身子,冷峻的臉如初冬融雪,帶著暖暖無邊的笑意,我聽見他笑笑著說,“朕的小綿綿,你怎么來了?”
小女孩環著三哥哥的脖子,被三哥哥抱著坐在了他的身上,臉盤子對著我,我這才朝她看去,一眼便震在了那里。
那粉雕玉啄的小模小樣,和生氣時那股子擰勁,竟然像極了心中某個思念之人,我聽見自己哆哆嗦嗦的問道,“……皇上……這……這是……”
三哥哥僅看了我一眼,便復抬頭去看懷中的小東西,滿滿的寵愛毫不吝嗇全給了她,“是朕的女兒,小名叫綿綿。”
是她?是她的吧!
我朝堂下兩人看去,殿里只有四個人,加上小女孩共五個,小全子早已嚇出一聲冷汗, “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皇上恕罪,奴才不知道這是公主……”后面的話音似結,卻是再沒有說下去。
我心中暗暗點頭,可不正是?若他知道這是個公主,還是他從未見過三哥哥如此喜愛的一個公主,恐怕他還真不敢這么放肆。
“不知者不罪。”三哥哥淡淡的說,“且退下吧!”
小全子退下,另一人似乎也站不住腳,亦跟著跪下,“皇上恕罪,奴才……奴才……”聲音磕磕巴巴,害怕那是溢于言表。
我心知他其實無罪,可明白奴才就是奴才,即便無罪,也得先將罪認了,于是我望向了三哥哥。
三哥哥還沒說話,綿綿卻突然說道,“皇帝爹爹不要怪他,是他領著綿綿來見皇帝爹爹的。”
于是三哥哥沖著她笑了一下,對著堂下跪著的人說:“何罪之有?下去領賞吧!”
“奴才謝皇上,謝公主。”那人似乎松了一口氣,再次朝綿綿投去感謝一眼,喜孜孜下去領賞去了。
殿中只剩我們三人,我目不轉睛的盯著綿綿,在她身上找尋著那人的身影,綿綿看了我一眼,回頭摸上了三哥哥的胡須,“皇帝爹爹,你的胡子又長了,娘看見要不喜歡。”
三哥哥似乎饒有興趣,任她輕輕揪著自己的胡子,又問道,“綿綿,是誰送你來的?”
“是媽媽!”綿綿答道,小小的聲音里似乎還含著委屈,“媽媽帶著我坐馬車到了門邊,叫我自己去,我看見那里有好多人手里都提著刀,心里害怕要媽媽陪我一起來找皇帝爹爹,媽媽就讓哥哥拎著我,把我直接丟了出去,嗚嗚……哥哥最壞了,我怕哥哥……”綿綿眼睛眨巴眨巴滴落淚珠,我看見三哥哥拿過身邊的帕子,愛憐的為她擦了擦,口里似在安撫她,“祚兒嗎?都大這么多歲數,也不知道顧顧朕的小綿綿。”
“皇帝爹爹!”綿綿突然叫道,大眼睛里滿是因被人呵寵長大才會有的狡黠,“哥哥有喜歡的人了。”
我看見三哥哥的眼睛一亮,道,“是嗎?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綿綿捂嘴偷笑,“咯咯”個不停,“我聽見媽媽跟慧茗姑姑說,哥哥終于要嫁出去了。”
“嫁?嫁嗎?”三哥哥問。
我也是不解,即便史書上的六阿哥已經病逝,可他仍是三哥哥的兒子,尊貴的六阿哥,什么樣的女子?能讓他嫁過去?而不是娶過來?
“嗯!”綿綿點頭,“皇帝爹爹,這事你要保密哦!媽媽不讓我告訴你。”
“好!”三哥哥配合著她的童言童語,道,“皇帝爹爹決不說。”
轉眼綿綿又愁眉苦臉的撫上三哥哥的辮子,“可是皇帝爹爹,嗚嗚……你怎么又病了?”
“陳年的舊疾,時不時要發作一下,不礙事。”三哥哥說的極為云淡風輕。
陳年舊疾,我的手微動了一下,若非當年執意單槍匹馬闖進那罕見的白虎棲身之處,只為剝下那虎皮獻給心愛之人,也不會落下這一身的傷病。
從始至終,都是他父女二人互訴衷腸,到此,棋局似乎也已沒有了接下去的意義,我起身告辭,“皇上,既是公主來了,那臣先告退。”
“嗯!”三哥哥應了我一聲,“那你先回去吧!改日朕親到府上與你把酒衷談。”
我不禁心中高興,三哥哥這么說,是原諒我了嗎?“那臣在府中恭候皇上大駕。”
走至門邊時,三哥哥突然叫了我一聲,“小寧兒!”
我訝然,回頭,有多少年沒有聽他這么叫過我?心中一酸,說不感動那是騙人的話,尚未來得及回話,又聽三哥哥說道,“其實那件事,我已經不介意了!”三哥哥沒有看我,而是摟著懷中的綿綿對著我說,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從他的語氣里,我知道他十分滿足。
“臣謝過皇上。”
從乾清宮出來,那小全子卻是客氣不少,“王爺這就回了嗎?”
我吐了口長氣,道,“不,本王這許多年都未逛過御花園,想去那走走。”
小全子回道,“奴才怕是走不開,得侍候著皇上。奴才差個人陪您去可好?這些年御花園有些改動,正好領王爺去看看。”
我笑笑著望向他,“豈能辜負全總管美意?如此,那就有勞全總管了。”
御花園果然改動不小,但我也是在這皇宮中長大,不管如何盤根錯付我仍然識得出哪條路通往到哪個宮里。
倒是那片杏子林沒變,這個季節正開著花,一個著精致漢服的年輕女子正在那樹下踢著漢人愛玩的鍵子,身邊跟著二個著旗裝的宮女,那般旁若無睹的樣子,不知又要惹來宮里女人多少算計。
我正欲轉身離去,那女子似乎玩累了,原先背對著我的身子轉了過來,笑著接過身邊宮人適時遞上的帕子擦汗,我一愣,那眉眼兒似乎有幾分熟悉,不由問身邊亦步亦趨跟著的奴才,“這位娘娘是?”
“回王爺,是皇上新近正寵著的敬嬪王氏。”
“敬嬪王氏?”我念道,又問道,“漢人?”
“回王爺,確是漢人。”
“哦!”我淡淡應了聲,再次看了眼,才離去。
三哥哥的深情,我心領神會。誰讓我愛新覺羅氏,是專出癡情種的家族。
在宮中四處又轉了一圈,不消多時,我便回了我坐落在鐵獅子胡同東口路北的恭親王爺府。
甫進門,便瞧見莽泰候在門邊等我,若非有事,他定不會守在門口來等我,不由奇道,“發生了什么事?”
莽泰見到我面上一喜,三步并作二步向我走來,道,“王爺,府中有貴客遠道而來,正在湖邊那亭子里等您。”
我匆匆向湖邊趕去,只一眼,便杵在了那里,有些不敢置信,她真的站在亭子里,低著的頭似在賞我府中這碧水之美,實則在臨湖喂魚。十幾年沒見,她的身形依然窈窕動人,完全看不出生育過的痕跡。
半晌,我緩緩著向那抹背對著我的身影走近,她似乎聽到身后響動,沒有回頭,便已知道是我,熟稔道,“你府中這些年倒是沒有什么變化。”
話說完,她便抱著喂魚的食盒轉身來看我,身后的晚霞似火紅艷,她的風華不減,一如當年,歲月似乎永遠沒有辦法在她身上留下印跡,相比之下,我們一個個都已老去。
見我不說話,她挑了挑眉,笑問,“你似乎很意外見到我?”不及我回話,她又接著說,“你從宮里回來,便應該知道我會來你這里。”
我突然大步向她走去,力道之大壓的木頭做的橋板發出“咯吱”欲裂的聲音,未及她反應,便一把將她摟進懷中。
這個女人,她這一生讓多少男人為了她肝腸寸斷?心中有些恨恨,但更多的情感卻化成了刻骨的思念,一時無言,只是緊緊的再緊緊的將她摟住。
她被我悶在懷里,沒有反抗,只是喟嘆一句,“這么多年了,還是這么毛躁。”
她很快便離開了京城,這么些年,她的行蹤總是不定,一會兒還在大清,一會兒卻又不知飄到了哪個國家。
我一直在想,這也許便是我那英明無比的三哥哥會做出海禁這般欠妥當決定的真正原因。他要終止大清與各國的貿易往來,這樣,她便如折了翅的鳥,只能乖乖棲身在他身邊。可是,她畢竟是她,不管三哥哥如何百般想法,她總有辦法去到她想去的任何地方。這后面,或許又有巨大的力量在支持她也未可知。
她走后,我便開始臥床不起。這些年,我身體一直不好,能熬到現在,也著實不容易。馬氏日夜服侍,她很好,她真的很好。可一個男人的心里一旦裝上那樣一個女人便再難裝上其它。我就是這樣,即便對著三哥哥,我仍然敢大聲的告訴他:我們愛的是同一個女人。而實際上,這樣的話,我又何曾沒有對三哥哥說過呢?
我睡著的時間越來越長,睡的卻又不好,總是夢到許多前塵往事。一會兒,是風聲鶴唳的三藩戰場上,我鐵甲赫赫,正帶兵殺敵;一會兒,又是京城的官道上,我躲著仙羅的追趕卻差點撞上了她;一會兒,又是那片杏子林下,三哥哥正捉著她的手,一寸一寸的吻她,她躲著笑的一臉甜蜜;一會兒,又是我復見她時,她衣著暴露,當著滿朝文武,在三哥哥的慶功宴上翩翩起舞。我一直想,我的心動,就是從這時起的吧?我沖動的抱住了她,小心的揭開她的面紗,我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問她,“你叫什么名字?”“夢白!”她答的很簡潔,我沒有看見她清冷的眸子里有一絲報復的愜意,我也沒有看見三哥哥隱隱欲怒鐵青著的臉,我更沒有看見滿朝文武惶惶不安的神色,我的眼睛里只有她,那時我便知道,我的心已經萬劫不復。
再次醒來已是萬籟寂靜,馬氏守在我的床邊,正打著瞌睡,喉中奇癢,我忍著氣,輕微的咳了一聲,很小的聲音,動靜不大,馬氏卻立刻醒了過來,“爺,您醒了?”說罷便欲叫外頭候著的人進來。
我無力的揮了揮手,制止了她。我想我是真的不行了,剛剛那口氣便憋的我冷汗淋漓,氣喘如牛,好半天才緩過勁來,想我愛新覺羅·常寧雖后半生在吟詩作賦中度過,年少時卻也是孔武有力的猛將,何曾如此虛弱過?
我喟然長嘆一句,對著馬氏道,“不用白忙活了,替我準備身后事吧!”
“王爺!”馬氏哭哭泣泣,“王爺定會長命百歲。”
“可爺卻是活夠了。”我扯著嘴皮子笑了一下,才說了二句話而已,卻已經覺得疲累不堪,“皇上現在到哪了?”
“在洛河巡幸呢!”
洛河嗎?她就是在那里啊!
我想,我終究是等不及三哥哥親到我府上與我把酒衷談了。無力再應她,我點了點頭,便又睡了過去。
夢白,如果有來世,不知道我還會不會遇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