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來, 大雪連天的清晨,紫禁城門口迎進(jìn)一輛紅漆藍(lán)簾的兩輪馬車,車輪轆轆壓在輕軟的雪地上, 發(fā)出吱吱輕響, 馬車一路向北, 徑直往北邊集市中心的名門閨秀而去……
“……父子恩, 夫婦從。兄則友, 弟則恭。長幼序,友與朋。君則敬,臣則忠……”胤祚著一件香色夾棉長袍, 外罩淺黃金繡內(nèi)絨馬褂,坐在半開的窗前, 朗朗頌讀。
“祚兒, 你給額娘說說, 兄則友,弟則恭是什麼意思?”德妃坐在胤祚的對面, 不緊不慢的問道。
“稟額娘,是說爲(wèi)人兄長,必須友愛弟弟;而做弟弟的,也應(yīng)該恭敬兄長?!必缝駜龅膬深a通紅,語調(diào)卻未有絲毫怯寒之意。
德妃點(diǎn)點(diǎn)頭, 又問道, “那君則敬, 臣則忠呢?”
胤祚又答道, “爲(wèi)人君主, 要尊重臣子;而臣子,更應(yīng)該忠於君主?!?
“祚兒答的真好!將來長大後, 一定能成爲(wèi)你皇阿瑪?shù)淖蟀蛴冶鄣摹!钡洛鷶棵驾p笑,左右看了看,趁監(jiān)督胤祚學(xué)習(xí)的太監(jiān)不在,將手中煨的滾燙的紫金手爐往他懷裡一塞,“瞧把我的祚兒給凍的,趕快煨煨?!?
“謝額娘。”胤祚恭敬道,這才雙手將手爐接過揣在懷裡。
珠簾被人撩開的“叮呤”聲,貼身的宮人進(jìn)來稟告,“娘娘,九公主醒了?!?
德妃眼睛一亮,旋即眉笑顏開,“快把她抱過來,等等!這兒太冷,還是在內(nèi)殿安著吧!我等會兒就過去看她?!?
“是!”宮人應(yīng)諾著離去。
德妃轉(zhuǎn)首來望胤祚,語調(diào)微咽,埋怨道,“就算是要磨礪我們祚兒的脾性,可也畢竟太小了,大冷的天,也不準(zhǔn)生火,也不準(zhǔn)穿厚衣服,還得開著窗,我們祚兒實(shí)在太辛苦了?!?
胤祚甜甜一笑,“額娘,兒臣不苦!”
德妃點(diǎn)點(diǎn)頭,“額娘知道,祚兒是乖孩子?!?
又是一陣珠簾跳動的聲音,一個守外殿的宮人進(jìn)來道,“娘娘,乾清宮那邊來人說,哈敏郡王請六阿哥上他府上去玩,皇上已經(jīng)準(zhǔn)了。”
德妃微笑著拍拍手,“如此甚好!這麼大冷的天,也只有帝王家的阿哥們還在讀書,祚兒就跟著郡王爺好好去玩一玩?!?
“額娘,兒臣可以寫完字再去嗎?兒臣的字還沒有寫完,小祿子說皇阿瑪晚間要查兒臣課業(yè)……”
德妃撫了撫他,“乖孩子,你皇阿瑪都同意了,字,回來再寫。”
“兒臣遵旨!”
爲(wèi)了不惹人起疑,哈敏帶著胤祚先直接回了他在鐵獅子衚衕路南的府邸,再由慧茗帶著胤祚乘坐另一輛馬車,由後院趕往北大街。
馬車一顛一簸,胤祚仰著頭問道,“慧茗姑姑,我們要去哪?。俊?
“去見一個六阿哥想見的人?!?
“小六想見的人?”胤祚皺著眉頭想了一想,突然眼睛一亮,“是我的親額娘嗎?”
慧茗忍不住親了親他,“六阿哥真聰明!”
馬車直接駛進(jìn)了名門閨秀的後院,又在避人耳目的情況下,由後院隱密的唯一的樓道直接上了四樓。四樓是一個獨(dú)立的空間,樓梯只修到三樓,所以從外面進(jìn)絕對上不了四樓。
琴聲由指腹間傾瀉而出,也不知何時?她已養(yǎng)成了以琴修身養(yǎng)性的脾性。
門窗微閉,靠南的角落燃著香爐,滿室籠著茉莉的清香,門被由外推開的那一瞬,琴聲頓歇,同一時間,夢白擡頭,向門口望了過去。
那是一個小小的孩子,全身被包裹在厚實(shí)的氅衣裡,頭上戴著黑絨的冬帽,一雙眼睛正目不轉(zhuǎn)睫的盯著自己。
他的五官,神似他的父親,然他的神態(tài),卻有她的影子。
這是她的孩子!
夢白不由自主站了起來,說不清此刻澎湃在心裡的感覺是什麼,她只覺得一顆心揪的死緊,這麼多年的努力,此刻卻仍是像在作夢一樣,複雜到了極點(diǎn)。
“過來!”夢白笑如春風(fēng)拂人,對他招手道。
胤祚卻像是傻了,愣在原地一動不動,只一雙黑燦燦的眼睛緊緊盯著她。
慧茗在胤祚身邊蹲下,道,“六阿哥,過去呀!她就是你日日想見的親額娘?!闭f完又回頭對著夢白苦笑道,“這孩子怕是嚇到了,雖然一路上問東問西,但畢竟還是懼生?!?
夢白點(diǎn)頭,“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照顧過他,我能理解他一時還無法接受我?!眽舭渍f著,朝胤祚走去,卻又在離他四五步的地方停下,僅笑盈盈的看著他。
慧茗道,“夢白,你和他先好好說會兒話,我去下面守著?!?
未等夢白答話,卻見胤祚緊緊的抓著慧茗的衣角,“姑姑別走!”說完,已經(jīng)一把躲在了她的身後。
慧茗無奈的望著夢白,“這孩子性格有些壓抑,他是在德妃望著四阿哥遺撼的眼神裡,又對九公主無比的寵愛間長大,宮裡除了皇上,其實(shí)沒有任何人關(guān)心他,但是皇上,總也有做不到的地方,他不能代替母親在他心中的位置?!?
夢白閉了閉眼,將欲出眶的眼淚逼了回去,長嘆一口氣,“是我的責(zé)任,這麼多年我卻不聞不問,慧茗,你留下來陪他吧!不要讓他害怕?!?
卻聽樓下“咚咚咚”急促的上樓梯聲,一個在慧茗府上做了多年的管事氣喘吁吁道,“福晉,三格格……三格格在湖邊玩雪,一不小心給掉到湖裡去了?!?
“現(xiàn)在呢?”慧茗焦急道。
“人是救上來了,可格格受了驚嚇,哭個不停,您還是回去看看吧!”
“王爺呢?”
“王爺上別業(yè)去了。”
“這個搗蛋鬼,就沒有一刻讓我安心的?!被圮鴼饧睌牡溃D(zhuǎn)頭對著夢白一臉歉意,“夢白,我得回去看看菡萏,這丫頭從來就沒讓我省過心?!闭f完,又對著胤祚道,“六阿哥,你在這陪著你親額娘說會兒話好嗎?姑姑去看看菡萏姐姐就回?!?
胤祚低著頭,仍是不說話,捏著慧茗的衣角不放手,夢白見狀道,“不用了慧茗,你帶他回去吧!如果在我身邊令他這麼不安,那便不是我想要的,只要他快樂,在不在我身邊,又有什麼關(guān)係?”
慧茗望著她,“夢白,你不會是現(xiàn)在就想要放棄吧?”
夢白一笑,“怎麼可能?慢慢來吧!”
慧茗點(diǎn)點(diǎn)頭,“也好,等他習(xí)慣了你就好了!”說完去牽胤祚的手,“六阿哥,先跟姑姑回去吧!”
卻見胤祚鬆開了緊捏住慧茗衣角的手,用低的不能再低的聲音道,“姑姑,小六想留下來。”說完,飛快瞥了夢白一眼,又飛快垂下頭去。
胤祚此舉讓夢白和慧茗都頗爲(wèi)意外,卻又相視一笑。
鋪著湖藍(lán)色絲緞的四角桌前,夢白與胤祚對座,胤祚低垂著頭,雙手無意識揪著絲緞上寶藍(lán)色的流蘇,卻不敢擡頭看夢白一眼。
兩人無話,夢白拿起桌上煨的滾熱的牛奶壺,往青花瓷碗裡倒上滿滿一小碗,推到他面前,輕聲道,“你剛從外面進(jìn)來,喝完牛奶熱熱身,對身體也好?!?
胤祚頭垂的更低,幾乎要貼到桌子上去,夢白笑問,“你不想喝?”
“我喝?!睈瀽灥穆曇?,胤祚快速瞄了眼瓷碗的位置,又趕緊低下頭,默默將瓷碗端過來,“咕嚕咕?!币豢跉獍阉韧?,卻又因喝的太快,嗆的咳嗽不已。
“慢慢喝不要急,不要嗆著?!眽舭卓焖倨鹕碜剿磉?,輕柔拍著他背。
胤祚終於不再咳嗽,頭卻是垂的更低,側(cè)面看他臉如玉貝般瑩□□嫩,此刻雙頰紅紅,更是可愛。
“你怕我嗎?”夢白問。
胤祚搖搖頭。
“那你爲(wèi)什麼不擡頭看看我?或是,讓我看看你?”夢白又問。
胤祚聞言小心翼翼擡頭,撲閃撲閃的大眼睛裡盛滿好奇,安靜的瞅著她。
夢白對著他輕輕一笑,解下扣上絹帕細(xì)細(xì)爲(wèi)他擦去脣角的兩撇牛奶沫,“很久以前,我就在想著今天,想讓你喝上一碗我親手煨的牛奶,還想平靜的守護(hù)著你長大,就這麼簡單?!?
“你真的是我的額娘嗎?真的是我的親額娘嗎?生下小六的親額娘。”仰著頭,胤祚突然開口道。
“你說我是嗎?”夢白放下絹帕,反問道。
“你是嗎?”胤祚又問道,似乎不得到答案不甘願。
爲(wèi)他理了理略微褶皺的衣襟,正了正微斜的帽子,夢白道,“我是不是不重要,重要的是,從現(xiàn)在起我會好好照顧你,不會讓任何人再來傷害你?!?
“可是,我想聽你親口說?!编街?,胤祚委屈的說道。
夢白微怔,這個她從未盡過做母親責(zé)任的孩子,讓她承認(rèn)她是他額娘這句話卻令她難以出口,深吸一口氣,她嫣然道,“是!我是你額娘,你是我在身體裡孕育了十個月生下來的孩子。”
好半天,胤祚卻不再說話,僅是望著她,眼睛一眨不眨,夢白不由又問,“怎麼了?嚇到你了嗎?”
胤祚大大的眼睛裡突然滾落兩顆透亮的水珠,對著夢白張開手,“你可不可以抱抱小六?”
夢白的笑容凝結(jié)在臉上,她想不到她的孩子竟是這樣的渴望著她,同時,一種深深的負(fù)罪感席捲了她的四肢百駭,她微微拂下身去,輕柔的,稍嫌笨拙的,像對待易碎的珍寶般輕輕將他抱進(jìn)懷裡,如嬰兒般輕搖拍撫,“對不起,我來晚了。”一滴淚,無聲墜入胤祚厚實(shí)的衣袍裡,不過一瞬間,便暈了開去,僅在衣面留下一點(diǎn)不太明顯的水漬。
胤祚睜大了眼睛,摸了摸她的臉,“你也哭啦?”
夢白淚眼泛花,搖搖頭,“沒有,我是太高興了?!?
“不許哭!”胤祚伸出小手爲(wèi)夢白揩乾臉上的淚痕,邊道,“皇阿瑪說,做他的兒子不可以隨隨便便就哭。你是大人,也不可以哭?!?
“你皇阿瑪對你好嗎?”
“好!”胤祚重重的點(diǎn)頭,“小六害怕打雷,每次打雷的時候,皇阿瑪就到阿哥所裡來陪小六。”
“小六住在阿哥所嗎?”
“嗯!”胤祚又點(diǎn)點(diǎn)頭,“皇阿瑪不讓小六和德妃額娘一起住。”
“沒關(guān)係!”夢白道,“這是以前,以後,小六和我一起住好嗎?”
“皇阿瑪也一起嗎?”胤祚十分敏感,他似乎能感覺到他的皇阿瑪和親額娘不同尋常的關(guān)係,所以,才如此問道。
夢白搖搖頭,“如果讓小六和皇阿瑪分開,以後和我一起住,小六願意嗎?”
“和你一起生活,就再也看不到皇阿瑪了嗎?”
“是,和我一起生活,就再也不能看到你皇阿瑪。因爲(wèi),我會離你皇阿瑪離的遠(yuǎn)遠(yuǎn)的。”
胤祚驀然掙開夢白的懷抱,直離開她三四步才站住,小小的個子仰著頭望著夢白,可憐巴巴道,“可是,小六不願意離開皇阿瑪,你不可以和皇阿瑪住在一起嗎?”
“我不願意和你皇阿瑪住在一起。”夢白失落道,這些年,她錯過太多。
胤祚望著夢白,期盼道,“爲(wèi)了小六,也不可以嗎?”
“爲(wèi)了小六嗎?”夢白略微失神。
可以嗎?真的可以嗎?她這幾年的努力,無非是積蓄足夠的力量可以安全帶她的孩子走。
“不可以爲(wèi)了小六和皇阿瑪住在一起嗎?小六不想以後看不到皇阿瑪,也想和你住在一起?!?
“小六爲(wèi)什麼想和我住在一起呢?”
“因爲(wèi)你是我親額娘,我想和你住在一起?!?
“小六不恨我嗎?這麼多年都沒有照顧過你?”
胤祚搖搖頭,“小六知道,你一定有原因,你是疼愛小六的,就像雖然德妃額娘疼愛四哥哥和九妹妹一樣,四哥哥,不是也沒有和德妃額娘住在一起嗎?”說完又走近夢白,捏著她的衣角搖了又搖,“你可不可以和小六住在一起?”
夢白一時心煩意亂,雖然她早已料到會是這個結(jié)局,卻沒有任何辦法,但她也不想對孩子有任何隱瞞,“讓我再想想好嗎?我,實(shí)在是不想和你的皇阿瑪住在一起?!?
胤祚掩飾不住的失望,卻又擔(dān)心的問道,“那你又會走嗎?小六如果不和你住在一起,是不是以後都再也看不到你了?”
摸了摸他粉嫩的小臉,夢白溫柔安撫道,“不會,我就住在這裡等著你,你什麼時候可以出宮了,來這裡就可以看到我。”
胤祚似乎仍然不情願,皺著眉毛想了想,這才眉開眼笑,“你不走了!”笑了一笑卻又突然停住,眼睛東瞟西瞟,上瞧下瞧,就是不敢看著夢白。
夢白見他這模樣打趣,笑著問道,“怎麼了?”
“小六……”胤祚難爲(wèi)情的開了個口又打住,臉頰漲的通紅,好半天,才吞吞吐吐道,“小六可不可以?叫你額娘?”話說完,又趕緊低下頭去。
這孩子,真是害羞的很,倒也不知像了誰?
夢白覺得好笑,心裡卻又漲漲的滿足感,“不要叫我額娘,叫我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