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爲, 經過那件事後,三哥哥這一輩子都不願再見我。實際上若非二哥哥爲我捨命懇請,三哥哥當時恨不得殺了我。
最終的最終, 三哥哥還是念著從小相依爲命的情誼, 寬恕了我, 但卻從此卸了我的兵權, 罷了我的議政。從此, 我仍舊做我的恭親王爺,仍舊住我的恭親王府,但這許多年過去, 我卻再沒有見過三哥哥。
不是我不願見他,是他不願見我, 惦記著那年的事。我想, 我還是讓他失望了吧?
世人皆稱二哥哥與三哥哥手足情深, 既是好兄弟,又是好君臣。其實他們不知道的是, 從幼年開始,三哥哥便一直最是心疼我。
我的額娘--皇阿媽的庶妃陳氏,原先是三哥哥額娘宮裡的宮女,後來被皇阿瑪看上,這纔有了我。再後來, 皇阿瑪愛上了董鄂妃, 額娘便帶著我, 常在三哥哥額娘住的宮裡走動。因爲從小一起玩的緣故, 後來住進了阿哥所, 我與三哥哥也是格外的親熱。
大約四五歲的時候,有一次, 三哥哥問我說:“小寧兒,你長大了想做什麼?”
我現在仍記得,當時小小的我很認真的想了想,我說:“二哥哥,我想做大將軍,騎在馬上,那大刀一下一個,一下又一個,好威風哩!”
三哥哥好像笑了,他其實只比我大三歲,但他卻像個小大人一樣摸了摸我的頭,然後我問他,我說:“那三哥哥,你長大了想做什麼?”
三哥哥說:“我想和皇阿瑪一樣,做個好皇帝?!比会崛绺缬终f:“小寧兒,那我們說定了,以後我當好皇帝,你做大將軍?!?
“嗯!”小小的我用力的點頭,那時的我甚至不能分清皇帝和將軍的差異,但是我看見二哥哥從一顆杏子樹後面閃了出來,於是我又問他,“二哥哥,你長大了要做什麼?”
二哥哥看了看三哥哥,然後二哥哥說,“我要做賢臣?!?
那時候的童言童語,現在還時不時在我腦袋裡浮現。後來,三哥哥真的做了在我私心裡其實比皇阿瑪還要好的皇帝。殺鰲拜的時候,我對三哥哥說:“三哥哥,讓我來殺吧!”
三哥哥說:“不行,鰲拜是我滿洲第一勇士,武藝高強,你要留著命,以後做大將軍?!?
我當時無法理解三哥哥那份欲保護我的心意,只因爲他看不上我的武藝而耿耿於懷。後來鰲拜被三哥哥帶著他訓練的人殺了,再後來,三藩叛亂,三哥哥對我說“小寧兒,現在是你做大將軍的好時候,拿出你這些年來全部的本事,爭奪功名、揚名立萬去吧!”
我仍清楚的記得我當時的心情激動澎湃到無以復加的地步,雖然只是一個區區從領,我卻從此開啓了我的將軍之路……
“瑪法……那後來呢?”倫木布小小的臉上揚滿好奇,興奮的望著我。
“後來……後來???”我重複著,跌入無邊無際的回憶。後來?後來還有什麼事呢?遇見了夢白,然後便有了那件事嗎?
園子外有人走了進來,是我的侍衛莽泰,他向我打了個千兒,纔對我說道,“稟王爺,皇上醒了,著您進宮見駕。”
我虎軀一震,握著倫木布的手微微顫抖,這些年大家的身子骨都不是頂硬朗,病好好壞壞、壞壞好好的,雖然十幾年沒見,卻不表示各自的情況不會去了解,我待三哥哥如此,三哥哥封我也是如此。
可是,眼下,這?
我懷疑自己錯聽,不由又問道,“你說什麼?”三哥哥,還願意見我嗎?
“王爺,您沒聽錯,皇上醒了,要見您。”
“快去備朝服。”我聽見自己朗聲說道,那稍高的尾音,藏不住我滿心的興奮勁兒。
“瑪法……你故事還沒講完哩!”倫木布拉住我的下襬,不讓我離開,小小的臉上,一如當年的我一樣稚氣。
“春哥兒!”我寵愛的叫著他的小名,細細的和他打著商量,“瑪法回來再跟你講好不好?”
倫木布鬆了手,一撒腿往園子外奔去,“那瑪法要快去快回?!?
剛到乾清宮,便見宮門口站著個人,面生的很,卻穿著總管太監的衣服,那人眼尖,見我走近,機靈過來行禮,“奴才小全子,見過恭親王爺。”
“小全子?”我瞇了瞇眼,在腦海裡梭尋這個名字,想起來了,小祿子死後,是由他頂的小祿子的職位。
身側的莽泰在我耳邊小聲提醒,“王爺,該叫起了。”
這小全子想是在皇上跟前都沒跪過這麼久,臉上漸有絲不耐煩。我忙應道,“哦!原來是全總管,快快請起,請起?!眲e看我是三哥哥的親弟弟,大清的恭親王,他只不過是個小小的內侍,可這小小的內侍也是不能隨便得罪的,成天和三哥哥呆在一起,隨便說一句話,甭管三哥哥信不信,總能入到耳朵裡去。
小全子笑笑,面子功夫倒是做得挺全,“奴才謝王爺。”頓了下,才又道,“王爺恐怕還得再等等,皇上又睡了會兒,現在剛醒,正在用藥?!?
瞧瞧吧!只不過讓他多跪了會兒,這暗地裡的叼難就來了,知道我不招三哥哥疼,不受三哥哥愛,親王又怎麼樣?待遇照樣差。
這全公公說話欠考慮,做事欠玲瓏,這才當多久的總管太監就這麼囂張跋扈?聽說,是小祿子的叔侄輩,箇中厲害都分不清,比起小祿子那是差遠了,不知三哥哥知是不知道?心裡想的曲折,面上卻笑笑,道,“皇上既是在用藥,自是耽誤不得,臣等等也無妨。”
想是三哥哥聽見外頭響動,應了聲,“叫他進來?!?
三哥哥話說得很簡短,卻帶著一股渾然天成的張力,十幾年沒聽見他的聲音,似乎更威嚴了些,我急急繞開面前杵著的小全子,向內殿而去。
三哥哥正坐躺在牀上,身邊的矮榻上放著如山高的奏章,他正捧起其中一本,右手硃筆微舉,認真批閱。桌前有一宮人正在收拾碗碟,原是藥已喝完。
我往前一大步,跨進內殿,說不清此刻這種感覺是什麼?想叫一聲久違的“三哥哥”,君臣之禮下還擺著這多年的隔閡,嘴皮掀了掀,終是行了個君臣之禮,“臣參見皇上!”
低垂著的頭顱瞧不見三哥哥的表情,只聽他的聲音說:“起喀吧!”
我緩緩站起身,望著牀上的三哥哥,容貌倒是沒有改變多少,依舊的豐神俊朗,只是蓄起了鬍髯,兩鬢也添了些風霜,臉上的神情,更加洞悉的深沉,他放下手中的奏章,薄被只蓋到腰側,露出上身明黃的中衣。
未見三哥哥時,一路上想了許多事情,原本也有許多話要跟他講,可如今哥兒倆真的見了面,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努了半天嘴,也只是說了句不輕不癢的話,“皇上這些年倒是沒什麼變化。”
我看見三哥哥笑了一下,輕輕的淡淡的一下,嘴還沒咧開就沒了。於是我突然發現,這是三哥哥最大的變化,曾經那個一笑攬天下,溫柔而意氣風發的三哥哥再也回不來了。
我黯然的垂了眉,又聽見三哥哥說,“你倒是變了不少,嗯?這頭髮都白了?逍遙的恭親王爺不當,你在愁些什麼?”
“皇上!”我擡頭看他。我能對三哥哥說,其實我是覺得有愧於你嗎?不,我不能!
然後我又看見三哥哥推開身邊擺滿奏章的小木桌,拉過一邊紫檀木的四方小桌,對著遠處的我招了招手,“過來陪朕下盤棋。”
我走了過去,看見那堆積如山的奏章,心裡心疼,病了還這麼操勞,太子是在幹什麼?大臣又是在幹什麼?不由的嘴上便問了出來,“這些奏章,皇上何不交由太子處理?”
三哥哥正在擺著棋,聽我這麼說突然擡頭看了我一眼,那意味不明,看的我心頭不安,三哥哥最終沒有回我的話,我也不敢再隨便發問。
我們默默的下著棋,十幾年來產生的鴻溝終究無法跨越過去,因爲誰也沒有那份心力,三哥哥已不再信任我,我對三哥哥也有了顧忌。
棋下到一半,三哥哥突然問,“心裡是否怨朕?”
“呃……”我執著棋的手愣了一下,完全搞不清楚三哥哥這神來一問。
三哥哥又看了我一眼,這才說道,“怨朕,命你娶了馬義倉的女兒?!?
我咧嘴一笑,寬慰道,“臣亡妻多年,本就該續絃,馬氏賢慧,甚好!甚好!臣多謝皇上隆恩?!蔽疫B用了二個“甚好”,心酸自知。馬氏的確很好,卻不是我心中之人。
三哥哥聽了我的嘴皮功夫,卻重重“哼”了一下,又道,“你應該知道,若非當年那件事,你的恩寵及你子孫的爵位,本不應止於此?!?
“……皇上……”我的欲言止了又止,知道他終於肯見我,卻不代表他會原諒我;也知道,今天進宮,勢必會談到當年那件事。
“當年到底是怎麼回事?你還不肯說嗎?”
“……皇上……”我只能保持沉默,那件事牽連甚廣,很多人暗地裡都幫了忙,若說了出來,恐怕會有許多人受到牽連,“恕臣無可奉告。”
三哥哥也不生氣,我毫不懷疑,現今這世上,除了她以外,還有何人能令他生氣?
我只見他丟了棋子,靠在了牀上,斜睨著我,“你當真以爲?你不說,朕就不會知道那件事有多少人蔘與?”
“皇上!”我一時驚駭不已,難道三哥哥早已知悉了嗎?隨即也就明白過來,以三哥哥的心計,他若執意要知道,又怎麼會沒有本事知道呢?何況,夢白最後都能被他找到,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三哥哥又說:“朕執意問你,是想給你一個機會,讓朕原諒你。”
“三哥哥!”說不感動那是騙人的,我一時激動,也就無法自持,喊出了多年未曾喊過的稱呼。
“你還不說嗎?”三哥哥問道。
“……”我沉默了,因爲從未後悔過,所以還是不能說??!
“你不後悔?”三哥哥又問道。
“皇上,臣,無怨無悔?!蔽衣犚娮约旱穆曇粼趦鹊钛e答的格外堅定。
不管如何,那是堅持了十幾年的事情,即便想後悔,即便求原諒,這十幾年的時間,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又有那麼容易嗎?
“很好!”三哥哥不怒不驚,從容鎮定,結局彷彿早已在他的預料之中,我自小佩服他,現在更加,他將自己打磨成了一個風然卓絕的千古帝君。
三哥哥拾起剛剛被他丟掉的棋子,說道,“下棋吧!”
簡短的談話結束,我本以爲,這會是我們今生最後的交流,內殿靜靜,殿門外卻傳來一陣喧鬧:
“幹什麼?幹什麼呢?”是小全子壓低了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