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年立春乾清宮
正當宮中換守時間, 大殿有不少太監宮女提著身子輕聲走動,御案前皇上還在處理政務,歲月在他臉上留下淺淺的痕跡, 渾然天成的帝王霸氣令他看來更威嚴無比, 只是往日凝視某個女人的深情被一片平靜代替, 那僅對某個女人展現的溫柔情意, 早已隨著伊人的逃離, 而封閉。
“皇上!”小祿子來到御駕前,對著仍在批閱奏章的皇上敬畏的叫道,他服侍皇上時日已久, 他卻更明白,現在的皇上, 不是以前的皇上。
皇上沒有回頭, 筆勢不停, 僅問道,“什麼事?”
小祿子答道, “駐在卓索圖盟的土特拉格齊臺吉叫人送來一個消息,說是喀喇沁左翼旗札薩克烏特巴拉病危,並會同理藩院各旗主上表奏請一旦烏特巴拉離開人世,便立烏特巴拉之弟善巴拉什爲下任札薩克。
握筆的姿勢微微一頓,皇上這才放下手中的硃筆, “烏特巴拉要死了?什麼病?”
“說是瘧疾, 拖了半年, 如今就剩一口氣在撐著。”
皇上微瞇了瞇眼, 隨口道, “是嗎?”爾後,略微沉吟, 才道,“烏特巴拉無子,立善巴拉什爲下任札薩克也並無不妥,給朕下一道口諭,會知理蕃院,就說朕準了!”
“喳!”小祿子應道,便要退下。
“慢著!”皇上又道。
小祿子又俯了下去,“皇上還有何吩咐?”
皇上臉上卻浮起一個笑意,“烏特巴拉若真快死了,她沒道理不出現吧?”
小祿子一震,立刻明瞭皇上的深意,心中微微一嘆,怎麼忘得了呢?
之後的事,便如皇上預料的一樣,夢白果真來了,而他,也順利的拖住了她。
爲了能夠堂而皇之而又儘早的見到她,同時也是考慮到喀爾喀蒙古土謝圖汗曾殺死扎薩克圖汗沙喇,致使三部內戰頻繁,準噶爾部噶爾丹乘機東犯,喀爾喀被迫南遷的原因。於是決定於四月間在上都河與額爾屯河間的多倫諾爾舉行會盟閱兵儀式,並親自主持會盟,撫綏安輯喀爾喀蒙古,使其盡釋舊怨,彼此和好。
四月十二日啓行,此刻他正坐在馬背上,戴著牛皮製的盔帽,髹以漆,嵌以東珠,並飾有金梵文。身穿用金線勾勒的大閱甲衣,甲衣護領、護肩、護腋、前胸後背、前擋、袖端上都繡有串珠繡的龍紋和彩雲、壽山福海紋。圍裳上各飾行龍戲珠,以金版紋間隔,行裳側邊及底邊飾升龍和行龍。護心鏡亦以雲龍紋板圍護。富麗精美,威風凜凜,讓人一望便忍不住匍匐跪拜
皇上一瞬不瞬的盯著停在不遠處的馬車,草原的空曠將他領先在隨行衆人之前的身影拉的老長,複雜的眼睛深處隱約跳動著燥烈的光。
一個清靈的身影伴著一個冷俊的少年出現在他的視野裡,如果不是挽起的髮髻泄露了她的身份,她看起來就像一個十幾歲的少女,一如記憶中的美麗動人,豐姿無比,而他,卻已經老了!
他們,又五年沒見了吧?
還是六年?
皇上的御輦繼續巡幸,其間,小祿子曾詢問皇上夢白和胤祚該怎麼處理?皇上笑回道,“六阿哥既已殤,那便不要讓他出現在世人的眼裡,至於她,只要找不到六阿哥,自然不會一個人離去。”
皇上步步深機,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掌握裡,小祿子除了敬畏,便是聽命。
四月三十日到達多倫諾爾,命尚書馬齊等將喀爾喀蒙古諸汗、濟農、臺吉等列爲九等,分別賜賞。
五月一日,皇上設御帳殿,上三旗親軍居中,八旗中之兩個前鋒營、十個護軍營、四個火器營,此十六營各環衛於外。應召前來的內蒙古四十九旗屯於御營外待命,並以五十里爲界,命內外蒙古不得擅入。土謝圖汗、澤卜尊丹巴胡土克圖遵旨,上疏請罪。皇上看到他們歸附之意已決,且率衆前來,當曉以利弊,責其內相構怨。於是,以已故扎薩克圖汗弟策妄扎布襲汗號,車臣汗也留汗號。
五月二日,命土謝圖汗、澤卜尊丹巴胡土克圖朝見。傳諭喀爾喀部衆:“今土謝圖汗已將一切大過自行陳奏於朕,當此大閱兵之時,朕若懲以重罪,惟心不忍,你等七旗,能無愧於心嗎?”故責其大過,原恕其情。是日,喀爾喀汗、臺吉等三十五人朝見,行三跪九叩之禮。覆按次序入坐,奏樂,大宴。其間,命諸汗與大臺吉進御前,皇上親賜其酒,衆皆異常歡喜。
五月三日,賞土謝圖汗、車臣汗、澤卜尊丹巴胡土克圖與扎薩克圖汗等銀各千兩、緞各十五匹和多種物品,又賜濟農、臺吉等銀物。本日,召此三汗等三十五人賜宴,讓他們各陳所欲言,舒懷共語。復以策妄扎布年幼,賜以皇子所服衣帽等物。傳諭喀爾喀汗、濟農臺吉等:“今見你們傾心感戴,不負屢賜糧草、牲畜和土地之恩,故將你們與內蒙古四十九旗一例編設,統一名號。扎薩克圖汗無辜被殺,該部人民困苦已極,深爲可憫,命其親弟策妄扎布爲和碩親王。土謝圖汗長子噶爾旦臺吉等七人封多羅郡王,車臣汗族叔、臺吉車布登封多羅貝勒。”另封固山貝子、鎮國公等多人。
五月四日,皇上大閱八旗軍容。八旗官兵各依次排列陣勢,嗚角,齊發鳥槍,聲雷山谷。
五月五日,親閱喀爾喀蒙古營寨,將銀、布賞其窮苦之民;命定北將軍、都統瓦岱率官兵一千餘名,前往土喇,探明噶爾丹近況;命原任尚書阿喇尼等編定喀爾喀蒙古各旗,分佐領,劃清其遊牧地。
五月七日,皇上命將叛附噶爾丹的內蒙古烏珠穆沁部臺吉車根等五人斬首。同日,皇上起程回京,經過多倫諾爾會盟,喀爾喀蒙古全部歸附清朝。皇上言諭:“昔秦代築長城,而我朝則對喀爾喀施恩,使之爲備,較長城更爲堅固。”
回京路上,皇上的儀仗途經湯河口,湯河口的地方官員百姓列隊相迎,晚上宴會熱鬧無比,而坐在皇上身邊的夢白卻沉默無比,眼睛盯著桌上的酒杯,心卻不知道飛到了哪裡?
這麼多年不見,原來不僅僅是他在變,她也在變。
就像心中珍藏的東西被摧毀,一時間心竟疼痛無比。無奈還是無奈,她怨,他也有怨。她爲什麼不能像其它女人一樣,安靜的呆在他身邊?
不是不知道她最想要的是什麼,只是在遇到她之前,他早已是帝王,而將她烙進心裡,卻是很久以後纔開始。
想到此,皇上微微抿了抿嘴,對著身邊的小祿子一陣耳語,小祿子笑著連連點頭,這纔來到夢白身邊,又對著她一陣輕語,爾後,他看見她擡起頭,十分驚訝的迅速看了他一眼,然後,快速的起身,緊跟著小祿子的腳步一起離去,再沒有回頭。
那一眼中的驚訝刺疼了他的心,而離去時的堅決更欲將他撕裂,不是隻有女人才會有這種刻骨銘心的感受。皇上笑的苦澀:果然,他於她,遠不如兒子來的重要,而這兒子,卻又是他和她共同的。此刻他不知,是該吃兒子的醋?還是覺得慶幸?至少,除了兒子,她也沒有愛上其它男人。
午夜的風帶著絲絲清冷,仰看滿天星斗,從未覺得那天空離他是如此遙遠。馬蹄下是鬆軟的草地,帶著泥土的土腥氣和青草的味道。
身後傳來“嗒嗒”的馬蹄聲,有人策馬靠近,不用回頭,皇上已是一笑,“還不走?”
夢白拉住繮繩,與他並騎,答道,“走之前,想再看看你。”
皇上回過頭來,帶笑的眼睛裡只有對她的溫柔,“趁我改變主意之前,你最好快點走,而且不要回頭。”
夢白一笑,臉上泛起一抹少女特有的俏皮,“以我對玄的瞭解,玄不是出爾反爾的人。”出乎意料的,皇上沒有用“朕”,而夢白也沒有用“民婦”“臣妾”,兩人就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無比和諧。
皇上卻是一怔,“玄”之於他和她,是多久沒有出現的詞?皇上微微瞇了瞇眼,目光投向遠處,久到,他已經記不清了。
夢白也將目光看向遠處的蒼穹,只有聲音仍在夜風裡舞動,“我沒想到玄會願意放我走,也許時間過的太久,玄已經放開了麼?”
皇上的脣邊漸漸泛起一個笑容,那個笑容,令他日漸冷毅的俊容柔和不少,“時間會改變很多東西,就好像以前的我絕不會想到會像今天這樣放過你。何況,你不是--在更早的時候就已經放開了?”
夢白沒有說話,只是望著遠方的側臉如今看來有那麼些不確定。她曾經是逃離了他沒錯,他在今天見到兒子之前仍在密謀逃離也是沒錯,那是因爲她若不逃就會被更深的禁錮,她的自由,兒子的自由,都比依附在他身邊來的重要。
兩人都沒有說話,似乎都在思考,又或者,在想著該怎麼說下去,良久,夢白突然一笑,執起手中的馬鞭,輕快道,“這麼多年,好像還沒和皇上一起騎過馬。”
皇上也在笑,似乎因爲想起很久遠以前的事而開心,“那是因爲你坐馬車比騎馬的時間多,要不是仙羅,連我也要被糊弄過去,原來你的馬技那麼好。”
夢白似乎也想起往事,接道,“還有箭術也非常好,記得那時候,在座的大城都被嚇了一跳。”
“是啊是啊!我也被嚇了一跳,原來愛上了一個武藝高強的……”皇上突然頓口,也是察覺到自己失言,有些尷尬道,“不如就此騎一程?”
夢白揚起鞭子,直接用行動回答了她。
天色拂曉,到了不得不分手的時候。
“你該走了!”皇上道,渾然不覺話中不捨。
“嗯!”夢白輕輕應道,“皇上請多保重龍體。”
皇上哈哈大笑,“這不像夢白你會說的話。”
夢白附笑,“這世上是有什麼我不會說的話呢?”
皇上笑罷,“若是回了大清,就帶胤祚來見我吧!”
夢白應道,“好!”
遠處,她的馬車停在原地靜靜等候,皇上向她揮了揮手,“走吧!好好照顧自己和胤祚。”
夢白看了遠處的馬車一眼,再回頭來看皇上,良久才道,“經歷了拉拉的死,更覺得生命的脆弱和可貴,請皇上愛惜身體,不要再熬夜批奏章,不要累到吐血,皇上既爲明君,更應該爲國和百姓珍重身體。”
皇上微微一笑,“難爲你還記得。”
夢白再對他報以一笑,便毅然掉轉馬頭,策馬離去。
皇上在原地目送,望著她策馬越走越遠,心中堵的難受,他的試探,和她的反試探,可最終兩人都沒有回答,難道就這樣結束嗎?他似乎還欠她一些話……
想到此,皇上突然大叫一聲,“夢白……”
夢白勒住馬繮,卓然轉身,目光澄亮,望著他,等他開口。
皇上驅馬向她漸漸走近,嘴裡道,“也有些東西,不會隨著時間而逝去,只是熾烈的愛已被深沉代替,那份情,已被我藏在了心底。”
夢白的臉上,漸漸浮起一個甜美的微笑,卻是再次拉起馬繩,轉身離去。
她沒有回答,但,皇上已經知道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