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白一時怔意失忡, 呆不得片刻,便起身離去,空曠的大殿只余皇上自己, 大殿大的不能再大, 愈顯他身孤影單, 負立于案, 左手無意識撫上案上青花硯, 嘴里道:“朕自小便不受皇阿瑪喜愛,是以到了朕做阿瑪的年齡,不論母妃的高低貴賤, 都力求對朕的每個孩子公平博愛,朕今日所為, 對夢白你的情意, 夢白你又豈能全部明白?”
此事大則大, 小則小,關鍵在于夢白是否下得了狠心?下得了狠心又是否真狠得下心?
夢白失魂落魄的回到承乾宮, 心中有事困擾,腳下一個不慎,險些被門檻絆倒,“娘娘,小心!”秋菊一把將她扶起。
夢白淡淡拂開, 對著身后一人隨口道, “去叫內務府總管來見我, 我要重新挑選貼身的丫頭。”說完, 掀簾進了內殿。
秋菊隨后跟上, 夢白剛坐上靠榻,秋菊便跪在了她的面前, “奴婢知道自己罪不可恕,可是求娘娘不要趕奴婢走,宮中人丁復雜,娘娘親手挑的,也指不定是哪宮的眼線,奴婢雖是皇上的人,可皇上總不會害娘娘,總好過旁人……”
夢白聞言,怒極反笑,“那依你這么說,我還得要感謝你了?”
秋菊一驚,顫聲道,“奴婢……不是這個意思,請……請娘娘明鑒……”
夢白緩緩起身,左右踱了一圈,卻也明白她所言非虛,皇上的話,這承乾宮里的事紛雜而來,一時心生疲憊,頭痛不已,便揮了揮手,道了聲,“行了行了!下去吧!”
秋菊聽出夢白話頭已軟,忙道了謝,歡天喜地的退下。
寬了衣,夢白躺在了床上,此刻內殿寧靜,她才有功夫好好想想皇上的話,到底是答應還是不答應?答應以后該怎么做?不答應后果又會如何?還有沒有轉寰的余地?一時難以抉擇,不知不覺便沉沉睡去……
夢里充斥著許多片斷,她似乎看到了一個在廣場教人跳舞的大男孩,夜幕下他的背影格外清瘦,驀然,男孩緩緩轉過頭來,飛揚的發絲下一雙溫暖的帶笑的眼睛,片斷突轉,她看見了另一個自己緩緩走到少年面前,凝視著他的眼神同樣溫暖,隨著他的節奏輕輕旋轉,紅色的長裙和黑色的絲襪艷麗而張揚,一如她帶笑的臉龐,人群中傳來口哨聲和喝彩聲,她回頭望男孩,小麥色的大波卷輕盈搭在肩上,男孩輕輕摟住她的腰,微微低頭,她很認真的回視,卻驚異的發現,男孩的臉漸漸與常寧重疊……
夢白從夢中驚醒,這才發現已是翌日,顯然睡的并不好,但這并不妨礙她想通了某些事情,招了招手,示意身邊服侍的人走近,這才道,“去幫我叫安太醫來。”
用過早膳,身邊的人才進來能傳,“啟稟娘娘,安太醫在外已等候多時。”
用絹帕拭了拭嘴,夢白這才道,“宣”
一番行禮問安,夢白為其賜座于榻下,這才道,“安太醫,你我相識已久,我也就不再拐彎抹腳……”
安太醫忙起身行禮,道,“娘娘請吩咐……”
示意他坐下說話,夢白這才又道,“我知道宮中有些秘方,可以算出女子何時最能受孕?是不是安太醫?”
安太醫一怔,隨即便答道,“娘娘,宮中的確有關于此類事情的醫書記載,娘娘想?”
夢白一笑,道,“是,我不想浪費太多的時間,所以想試試,最好是能一次成功,安太醫你能幫我嗎?”
安太醫忙又跪下,“此事倒也沒什么不妥,只是娘娘的身子,恐怕還得再調理恢復一段時間才更宜受孕,待臣為娘娘開過一付調理身子的藥方,悉心用藥幾個月,便有望一舉生下小阿哥……”
夢白又一笑,自榻上小桌上拿起一個沉甸甸的錦囊,微微傾身遞給面前跪著的安太醫,道,“如此便有勞安太醫了,此事我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安太醫你應該知道要怎么辦?”
“微臣定守口如瓶,至死不吐露只言半語。”
夢白前些時日身體受損,加上連病數日,氣血滯留在所難免,安太醫所開的藥方,也不過是補血補氣,但卻也有奇效,夢白連服數日,已覺身子舒坦多許。
轉眼已是農歷年,去年這個時候,還是初入宮的御前宮女,眾人打眼尖尖盯著,行的是小心翼翼;而今一躍數階,成了皇貴妃,雖是人人艷羨,但其中的辛酸與苦悶,不足外人道也。
正月十五,早間已由安太醫處得知,今日亥時到子時之間是受孕最佳時機,也便顧不得禮數,夢白差秋菊去請,來去匆匆,秋菊回宮傳話時有些小心翼翼,夢白察覺有異,便道,“你應該知道,我不會給你第二次機會……”
秋菊這才慌道,“皇上已召宜嬪侍寢。”
“還說了些什么?”
“回話的太監還說,請娘娘明白自個兒的身份,皇上,并不是娘娘隨手便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夢白笑了笑,問道,“是哪個奴才回的話?”
秋菊抬頭看了她一眼,遲疑道,“是……全公公……”
夢白又是一笑,“我們去瞧瞧!”說完,抬腳便往外走。
秋菊一時摸不準她心里是氣是怒,卻也只得跟在她后面。
乾清宮大殿前太監三兩,哪里像是要侍寢的陣仗?未經通傳,夢白入得內殿,卻見殿中空無,只有一席熱舞騰騰的酒菜,皇上卻是不在。
這唱的又是哪一出?夢白微微皺眉。
正思忖著,一個太監自屏風處步出,對著夢白輕輕一拂,道,“皇上猜到娘娘要來,所以一早備好了酒菜,請娘娘稍坐片刻,皇上在浴池……”
夢白微微點頭,在一側的凳子上坐了下來,不過片刻,那太監又來回話,“皇上請娘娘前去浴池相見,娘娘請隨奴才來。”
言下之意,倒讓夢白不好拒絕,只得起身隨往,不過迥廊回轉,浴池已近在咫尺,繞過屏風,只見浮雕翡翠玉龍口中徐徐吐出新水,皇上閉目坐在池中,身側太監宮女悄悄退下,待夢白回過神時,這才發現浴池邊只剩下她一人。
皇上緩緩睜眼,道了句,“下來!”
這情景有些詭異,而帶著目的的親密,更讓她覺得無法忍受,夢白略略一笑,拒絕道,“來之前,臣妾已經洗過……”下半句話,卻哽在了喉中,只見皇上霍然起身,一把將她扯了下來。
水花四濺,所幸水極熱,夢白不至于哆嗦,卻仍是被嚇到,皇上低低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既然決定了,便不要拒絕!”
想想似乎也只有如此,夢白頭垂的很低,沒有吭聲,卻又突然退開一步,伸手解旗袍上的盤扣,未及她解完第一顆,皇上突然握住她仍停留在盤扣上的手,深沉的眸子緊緊盯著她,道,“朕尚未心急如此,你不必……”后面的話卻是沒有再說下去,轉身自浴池邊緣上的玉盤中倒了一杯酒,自鼻間嗅了嗅,便仰頭飲下。
也許是為了壯膽,也許是認識醉了便不用再難堪,夢白端起玉盤中的酒壺,對著壺口揚頭猛灌,皇上輕笑一聲,“殊不知,朕的貴妃喝酒時原來這般粗魯?”聽語氣,似乎輕松不少。
夢白不甚酒力,酒喝完臉已通紅,說話帶著三分醉意,“淺有淺酌的美,飲有豪飲的妙……”說完腳下一滑,綿綿往水里跌去。
“小心!”皇上叫道,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撈起,語氣有些埋怨道,“真該讓你禁酒,這副樣子若不小心被旁人看到,不知要惹出什么事情來?”
說完,卻是打橫一抱,將她往內殿走去。
殿內極暖,但自熱水中離開,仍是有些涼意,夢白清醒了些,抱住皇上的脖子,暖語道,“安太醫說,子時之前,我們一定要同房,才有可能受孕……”
皇上眸子一沉,“安太醫還說了什么?”
“只說了這個……”
衣衫不知何時被剝離,夢白被放入散著暖氣的被窩里,迷糊間,只覺得春潮迭起,春宵無邊……
康熙十九年正月“娘娘,小心身子。”秋菊疊聲叫道,已一步竄過來,彎腰扶著她的身子。
夢白挺著個大肚子,回頭輕笑一聲,“哪有那么夸張?”
秋菊撇了撇嘴,道,“娘娘不放在心上,奴婢們可都是個個提心吊膽,就怕把這還在肚子里的小阿哥給磕了碰了……”
夢白又是一笑,遙望遠處只露出一角的魏峨宮殿,“德嬪快生了吧?希望她這胎仍是個男孩,以彌補四阿哥帶來的遺憾。”
“太醫說也就是這個月的事,倒是和娘娘您的日子近的很呢!”
夢白點點頭,前陣子她胎極不穩,總是間間斷斷流紅,在床上靜養了數月,直到近臨盆太醫說宜多走動走動有助生產這才敢往御花園里坐坐,不過片刻又想起一件事來,于是便問道,“她現在被分派到了哪里?”
秋菊一愣,旋即便明白過來她所言的“她”是誰,于是有幾分肅然的答道,“孩子落了以后,便被分去了冷宮,做些清掃的活兒。”
“哦!”夢白淡淡應了聲,表情無異,秋菊一時也摸不準的她的心意,不由便喚了聲,“娘娘?”
扶著她的手,夢白往回走,“沒什么,這天有些冷,我們回去吧!”
又過了幾日,那天,夢白正在午憩,猛然間外頭有些響動,雖是極力壓低聲音卻仍是將她吵醒,支起身子,將床簾撐開一條小縫,夢白聲音有些懶洋洋的問道,“外頭出了什么事?”
秋菊忙推門而進,臉色有些異常,仍是強笑道,“哪有什么事?娘娘再睡會兒吧?”
夢白打量了她一眼,有些冷然道,“拿鏡子照照你這臉色,還想瞞我不成?”
秋菊忙道,“娘娘恕罪,是皇上說娘娘正懷著身子,不宜受驚,不讓奴婢說的。”
夢白聽到此時已有些焦急,皇上不讓她說的,也必然就是大事了,顧不得其它,忙問道,“外頭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德娘娘……德娘娘的孩子沒了……”
夢白一驚,她本欲起身,突然覺得肚子一疼,彎腰又坐了回去,秋菊見狀,有些驚慌道,“娘娘,您怎么了?”
左手捂住肚子,右手攀在床柱上,夢白斜斜仰頭,問道,“好端端的,孩子怎么就沒了?”
“娘娘別急,奴婢也只是聽說,具體的也不清楚。”秋菊見她焦急,忙安撫道,“說是早上的時候逛著園子,也不知道那群奴才是怎么當差的,竟然會讓德主子被一塊突起的石頭絆倒在地上,當場就流了很多血,后來太醫來了,卻仍是沒能留住,可憐了那小阿哥,哭了一聲就咽了氣……”秋菊忽然頓住,手顫顫微微指著夢白掀起的被褥,結結巴巴道,“娘娘……那……那是……”
夢白正疼的死去活來,見她如此,頭困難的轉了轉,望向她手指的地方,心中有些了然,她怕是要生了,剛想說話,出口的卻是一陣□□,秋菊被唬了一跳,素日里看著挺伶俐的丫頭此刻也慌了手腳,邊向外跑邊大聲叫道,“不得了啦!娘娘要生了,主子要生了!快,快去請太醫,不不不,先去把西殿候著的穩婆找來……”
貴主子生孩子,那是多大的事?一時間整個承乾宮人仰馬翻,忙的不亦樂乎。再者,剛剛經了德嬪那事,是以對夢白肚子里這個格外看重,太皇太后久病不愈,倒也差了蘇茉爾來坐陣,承乾宮的奴才前腳剛到乾清宮傳話,皇上后腳已到,就連素日里吃齋念佛,不管世事的皇太后,也捻著一串佛珠,紛紛云集在了承乾宮的正殿里。
殿里踱來踱去的,是皇上焦急的身影,不時頻頻向外張望,一見小祿子進來,忙問道,“怎么樣了?生下來沒有?”
小祿子氣喘吁吁,顧不得擦汗,連忙回道,“還沒有,醫女說娘娘是頭一胎,所以困難些……”
皇上又是焦急,又是煩躁,揮了揮手,“再去候著,有消息了馬上稟告朕。”
“喳!”小祿子打了個千兒,又急著退下。
這么一折騰,卻是到了半夜,二更天的時候,承乾宮傳出一聲震耳欲聾的赤子之聲,眾人皆松了一口氣,皇上面上一喜,快走幾步便要往產房沖去。
一只手,牢牢的抓住了他,皇上回頭一看,皇太后帶著笑意的臉上卻有一種不容拒絕的堅定,“皇上,穩婆將孩子洗干凈了自會送過來給皇上瞧瞧,可是產房皇上你卻不能進。”
皇上一震,隨即笑道,“多謝皇額娘提點,朕一高興,倒把這事給忘了。”
皇太后滿意的點了點頭,這才松開手,不消一會兒,那穩婆便雙手捧著個紅布襁褓走了進來,“奴婢恭喜皇上,皇太后,是個小阿哥。”
皇上面上一喜,雙手已伸了過來,“快給朕瞧瞧!”
穩婆忙將孩子奉上,恭恭敬敬說著奉承的話,“是個漂亮的小阿哥,那哭聲,洪亮的緊呢!”
“讓我瞧瞧,我們小六長的什么樣?”皇太后湊過身來瞧,一眼便贊道,“哎呀!果然是個漂亮的小阿哥呢!來來來,讓皇瑪瑪抱抱!”說著,便自皇上手中將孩子給接了過來。
蘇茉兒也湊過身來瞧,笑道,“瞧瞧這小模樣,簡直和皇上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兩個老人逗弄著小阿哥又呆了一會兒,皇太后和蘇茉兒便雙雙告辭,只聽蘇茉兒道,“我出來這么久,格格該急了,這么件大喜事,格格聽了定是會高興的,皇上,太后,我便先告辭了。”
皇太后也道,“我也該走了,蘇姑姑,那我們便一起吧!”說完又囑咐了承乾宮的太監宮女好好服侍夢白之類云云便攜著蘇茉兒一起往外走去。
呼啦啦一群太監宮女,提著宮燈,隨皇太后、蘇茉兒各自回宮,整個正殿只剩皇上一人,抱著酣睡的兒子,想著兒子的額娘,嘴里卻在喃喃自語,“朕的第一子,朕該給你取一個什么名字呢?”皇上聲音極微,心里一陣激動,情不自禁往產房走去,不過幾步,卻又停了下來,此時他已冷靜許多,木然著將孩子交給一旁候著的下人,囑道,“跟娘娘說她辛苦了,好好養身子,朕改日再來看她。”說完,便揚長而去。
“娘娘!”秋菊抱著啼哭不已的六阿哥左右搖晃拍撫,眼角余光暗暗打量床上半躺著的夢白,半小心道,“六阿哥哭個不停,娘娘抱抱吧?指不定娘娘一抱,六阿哥就不哭了……”
夢白臉色仍有些蒼白,卻平靜的猶如對待別人的孩子,“這從生下來到現在便沒喝過一口奶,哭了,自然便是餓了。”
秋菊面上一喜,抱著六阿哥挨近她,“那娘娘便喂喂六阿哥吧?六阿哥自生下來,被皇上抱過,被太后娘娘抱過,被蘇嬤嬤抱過,唯獨娘娘還沒抱過呢!都說……”
后面的話,卻被夢白一道凌厲的目光嚇的頓住,只覺娘娘自生下六阿哥以后,少言寡語,猶同變了個人一樣,夢白這時卻突然笑了一下,道,“餓了,便去找乳娘喂,皇上不會,連乳娘都沒替他找吧?”
秋菊哭喪著臉,“不瞞娘娘,還真沒有呢!”
夢白又笑了一下,“連乳娘也不找,不就是想讓我親自喂嗎?想著畢竟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經了母乳哺育,和孩子建立了感情,就舍不得再走了,皇上打的,是這個主意吧?”
秋菊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只聽夢白又道,“你可以告訴皇上,說我無情冷血也好,但請他不要忘記當初對我的承諾,孩子我已經生下來了,請他放我離開!至于六阿哥……”夢白說到這頓了一下,便又接著說道,“他是皇上的孩子,不是我的,皇上愿意給他找乳娘,那便找去,如果不愿意,六阿哥餓死了也是皇上自己的事。”
秋菊嚇的呆坐在地上,只覺這話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嘴里細語只重復叫道,“娘娘……”
聽到此,皇上再也呆不住,一個轉身,自屏風外進了內殿,在場的兩人俱一愣,均不知他何時到來的,秋菊抱著孩子只微微拂了個身,道了句,“皇上吉祥!”
皇上略略揮了揮手,語氣卻有種說不出的疲憊,“你先下去。”末了,聽兒子啼哭聲揪心不已,終覺不妥,又加了句,“去永和宮德嬪處把備著的乳娘調來給六阿哥用。”
秋菊聽到此只覺松了口氣,六阿哥再這么餓下去,難保不會出些什么事,緊了個“是”,便退下去辦差事去了。
夢白聽到此,緊藏在錦被中的右手也松了松,功夫易做,心里卻是騙不了自己,話說得那么絕情,只不過是不想給皇上反口的機會,既然皇上全部聽到了,倒也省了她的嘴皮子。
夢白坐在床上,頭微微低垂,是以看不到皇上的表情,只聽皇上長嘆了一口氣,幾步走至床前,面對著她緩緩坐下,夢白只覺得氣氛壓抑的厲害,昔日水乳交融,親密無間的兩人,此刻卻生出萬丈深淵般的距離來。
皇上低頭看著夢白,眼神細細描繪著她的雙眼,嘴里吐出的話說不清是溫柔還是什么,“真的決定了?”
“是!”不知為何,夢白此刻卻完全沒了底氣,唯有一個出宮的信念在支撐她,告訴她一定要出宮去。
皇上嘆道,“你既執意如此,我便隧了你的意便是,也許我本不該強留你,也許,保持著最初的美好,也遠比現在更讓人回味。”
皇上的話,似乎勾勒出兩人過往的回憶,細細想來,一路磕磕絆絆,詠園那最初的相遇,一切都是美好而令人難忘的,記憶里最美好的難忘,窮盡一生,將會被她深深藏在心里。夢白不由便生出一絲觸懷,輕道,“謝皇上成全!”
“讓你出宮不難,但怎么出宮卻還有待商榷……”
“這倒不難!皇上只需說我死了便可以!”夢白道,“歷朝歷代,宮中處理這種事總是以這個方法……”
皇上笑了一下,話里行間卻帶著一股自持的驕傲,“朕又何須和歷朝歷代一樣?”
“皇上?”夢白疑惑的抬頭,目光所及之處,皇上微仰的嘴唇在燭光下泛著飽滿的色澤,一時有些旋惑,自古妃子只有死了才能離宮,不說她死了,卻要怎樣?
皇上笑過之后卻怔怔的望著她,良久,才道,“五臺山風景宜人,皇額娘和雨嫣都贊不絕口,懷柔貴妃你便去那修行吧!”
夢白一怔,細細咀嚼過后才明白其中寓意,讓她帶著位份修行,卻不說修行到何年月,原來,是想給她留一條后路啊?如果舉國告知懷柔貴妃已經死了,那她以后如若再想回宮,這個身份,卻是不存在了。
夢白想通,便道,“皇上大可不必如此費神,我既然出了宮,自然不會再回來。”
皇上卻似一眼看透她,徑笑道,“未來的事,誰又能料得到呢?”話鋒一轉,皇上又道,“在那之前,你總得養好身子。”
皇上此話,讓夢白心里疼一陣緊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難過,未應聲,皇上右手微抬撫摸上她瘦削的臉頰,聲音輕如暖風微微卻又有些壓抑,“夢白,我可不可以再抱抱你?”
夢白抬頭,未及回話,已被擁入一個溫暖的懷抱,熟悉的龍涎香將她緊緊環繞,皇上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夢白,你能不能聽我講個故事?”
夢白未答話,只輕輕點了點頭,皇上便緩緩述說……公元1665年九月初八日,皇上大婚,冊立赫舍里氏為皇后,同時迎娶的還有東珠皇后和佟妃,初時兩人均為妃。
正值年輕少兒郎的年齡,因與佟妃是表姐弟關系,皇上對佟妃寵愛非常,但皇上漸漸發現佟妃總是郁郁寡歡,一番旁敲側擊,皇上霍然明白,原來佟妃在進宮前已有思慕的男子,就是漆夜。
這么一查,又發現原來這漆夜并不喜歡佟妃,他是遏必隆的府衛,自小與東珠皇后一起長大,早已對東珠皇后傾心,無奈東珠皇后一心只屬意皇上,倒也不知是可因緣,這漆夜竟也與佟妃相識。
皇上初聽時非常震怒,曾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去佟妃寢宮,后來又陸陸續續知道,康熙二年的“明史”案,與其后發生的幾起大大小小的字禍,都與這個漆夜脫不了干系,又是一番探察,皇上發現這漆夜身份不簡單,赫然是李自成被擊敗后,其屬下后代流竄在民間的組織頭目,時值鰲拜輔國,皇上便和東珠皇后密謀,利用漆夜對東珠皇后的癡情,巧借鰲拜之手,除去了他。
漆夜戀慕東珠皇后,奈何伊人心有他屬,漆夜至死不能瞑目。
不知如何?此事被佟妃知曉,佟妃隱忍不發,化悲憤為力量,后來竟接掌了那股勢力,并利用她的權勢,在她手上發揚光大,待皇上和東珠皇后醒悟時,那股勢力已遍布皇宮各個角落。
皇上為安撫佟妃,佯裝不知情,卻在暗暗布署,但東珠皇后仍遭暗算,因此而死去……夢白聽到此,霍然明白,為什么自孝昭仁皇后死后,自佟貴妃回來之前這段時間宮里氣氛古怪異常,為什么在承德,那個陌生的宮女能遞給她酒,又能將她迷倒轉而送到皇上的床上。在御前能來去自如,又能做成這些事情,沒有一個龐大縝密的組織,恐怕無以支撐。
記不清皇上是什么時候離開的?想到這里,夢白突然擔心起她的孩子,她若在宮中,自然能憑她之力護他平安長大,但此刻她卻是要出宮,夢白一時愁腸百結,不知該如何是好,呆滯間,腦中忽又曙光一現,想起一個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