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青的話不假,脫離了冰榻,雖每次都如煉獄之痛,但成效也是今非昔比。不過三日的光景,他已經能長時間保持站立了。
小南瓜看著院子里練習的池硯,既高興又失落,他哀怨地看了一眼坐在輪椅上的楚青,“阿青,你什么時候這么厲害了,你是不是快要出師了?”
楚青看著已能小步行走的他,不禁暗暗感嘆,這人還真不是一般人,那七針竟能這么忍了下來。
云中鶴第一次在她身上試這個針的時候,她才不過八歲,入莊時的傷好的七七八八,在莊中難得享了幾日的自在日子,卻又得承受這樣的痛。她自然是在第一針便暈了過去,云中鶴便將她帶到那萬年的冰室中,皮包骨的身子被摔在堅硬的冰榻上,撞擊的痛感卻在瞬間被寒冷所替代。
她幾乎每次試針都快要死去,可也許云中鶴便是看中了她對活的那份渴望,她總是能含著最后一口氣。剛開始那兩年,她的背上布滿了紅點,她無力反抗,那年傷得太深,加上那個不長眼的又在自己尚未痊愈之際雪上加霜,自己那條非得靠云中鶴這一月一瓶的續命丹才可延續下去。
少時,她會突然失了方向,為何非得活下去?這世間,已無一物值得她楚青眷戀,茍活下去又是何必?
最后一次,云中鶴正要下針一剎,楚青開了口,稚嫩的聲音在冰室中,有些不協調,“我不扎了,我也不吃你那個丹了,死便死吧”。云中鶴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將她抱在懷中,回到了莊里。
是。
他常常將她抱在寬大的懷中,他在莊中的多數日子,都是她伴之在側,在小南瓜眼里,她是他最珍愛的弟子。風和日麗的日子里,云中鶴帶著兩個小東西走遍青山的角落,獅子巖上的日出、水月谷中的肥魚、霧靄連綿的雪翠林,若不是他帶著自己感受這青山,她未必愿意常駐于此。
可她后來才明白,這些她夢中流連忘返的片段,都只能當成夢里花落,醒了,便忘了吧。
那一日,云中鶴從冰室中懷抱他回到醫堂,路上他沒有說太多的話,還輕輕拍著因為虛弱而呼吸短促的她,她心中有那么一絲僥幸。
是他畢竟醫者仁心,還是不為人知的心意也昭然若揭了?
嘗盡世間一并的悲歡離合,楚青個頭雖小,心卻終歸是比那些黃口小兒要先長了幾年。在她眼里,救了她的云中鶴便是天神一般的存在。她犯了大錯的那一日,忍著劇痛跪在醫堂門前,不顧嗷嗷大叫的粗鄙少年,不在意角落膽怯哭泣的小南瓜,她只是默默地跪著,連自己的傷口也不看一眼,她只求那下山未歸的白衫大人能懂她無奈的自保,留一片棲身之所給自己。
云中鶴竟真的沒有罰她,反而小心翼翼地將她抱起,給她上藥,還時不時說一些山下的趣事給她聽。她那一刻猛地明白,為什么有人愿為一情字癡、愿、等,連那歌舞升平的天宮,都有仙子愿為凡夫俗子而縱棄一切。
她常想那時的自己是何等愚蠢,竟也盼著有一日,她初長成,與他并肩。待到那時,他撫琴,她起舞,青山常在,綠水長流。
楚青坐在醫榻上,云中鶴坐在他的藤椅中,手上揉搓著兩個沉香木球。
“楚青,你當年和我說什么?”
楚青不語,云中鶴仍是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與他一貫并沒有什么差別。
“你怎么沒有看到一個人死,就不活了呢?”
“先生,楚青不愿忍這蝕骨之痛”
“蝕骨?”,他難得語帶疑問,楚青本想張口解釋,云中鶴笑了下。
“楚青,你不是說你什么都能做嗎?”
“先生,我……”
“楚青,入我門下,我教你醫術”,云中鶴言語中重新變得溫和,卻有著令人不容拒絕的威嚴。
可楚青早已擁有對未知危險的警覺,她往后挪坐了些,險些掉下醫榻。
云中鶴伸手拉住她,“楚青,你怎么總是不讓人省心?”,他的樣子仿佛平常人家的慈父,寵溺般輕責小女兒。
他的手撩開她眼前的發,將手覆在那一大片胎斑上,他的手已然大,卻仍有暗紅漫出他的掌心。最為卑微的痛楚被窺視,楚青瑟瑟發抖,云中鶴的聲音猶如稻草。
“入我門下,你為我試毒,我設法將此祛除”,楚青想也沒想,身子猶篩,抖個不停,“好,好”
云中鶴摸了摸她的頭,“好孩子”,他見她氣息不穩,拿出兩顆續命丹為其服下。
他輕拍她的脊背,甚是溫柔,可所述之言卻令楚青幾近崩潰。
“楚青,你的命是我的。莫說我將你拾回,且論你服下之藥,都乃為師血肉所制,你自是要乖乖聽話”。
楚青聞言,幾欲作嘔,云中鶴倒也順勢拍著她的背,仿佛那一番話并非出自他的口中。
可那兩顆黑色的小藥,卻扎根于她的腹中,好似她一生都將倚靠他一般。
小南瓜的聲音打消了她的思緒,眼前的池硯一個不慎,又摔倒于地。
“啊,池硯哥哥,痛不痛啊”,小南瓜趕忙上前將其扶到楚青邊上的石階上,“我還是給你再做個輪椅吧,你再這么摔下去,別說走路了,人都摔傻啦!”
池硯擺手,“總不能一輩子坐著”。
小南瓜苦著臉,看著手心都擦出血的池硯,癟著嘴,突然他雙眼一亮,“池硯哥哥,你等我!”,便一溜煙跑進后院,不見人影了。
“好點了嗎?”,池硯看著楚青的腿,問道。
“還好”
“想起‘藥’怎么寫了嗎?”,池硯記性倒好。
“草根勺”,今日,她奇怪地想起特別多舊事,也無心去回應池硯,簡單回答了下,便又是沉默。
兩人前些日子難得熟絡起來,此下卻又是生疏。
楚青卻出他意料地開了口,“不想識字了,我想學功夫”。
她肯主動交談,池硯本是一喜,可聽這話,卻為難起來。她身子骨弱,又一身傷病,別說功夫,便是用多了力氣,都將內息不穩,怕是自己允不了她。
“我想學功夫”,楚青重復了一遍。
“不可”,池硯回答干脆直接。
“學劍”,楚青不死心。
“你舞不動”,池硯實話實說。
“學長鞭”,想起柳如歌那一手好鞭子,她倒也艷羨。
“長鞭看似簡單,實則需要武藝精湛”,若不是柳如歌失算,怕是真的難逃羅網。
“輕功如何”,楚青不依不饒,出事時逃得快也是本事。
“內力不足”,雖說楚青臉色不佳,他也只能如實相告
……
正當兩人僵持不下之時,屋上突然有片瓦掉了下來,抬頭一看,林常山和小南瓜一大一小兩個腦袋正想往回縮。
“常山,下來”,池硯雖面色嚴肅,可摯友歸來,這語氣聽起來卻是輕松愉悅極了。
林常山這才拎著小南瓜飛到前院中,穩穩地站立。
楚青一轉頭,對著池硯說道,“對,就是這樣的”。
池硯扶額,這幾人怎么總是給他出難題。
林常山走到楚青面前,笑得諂媚,“阿青,有我林常山保護你,連那輕功做什么”。
小南瓜從他身后竄到兩人身邊,手上舉著個陰沉木的拐杖,“池硯哥哥,給你”。
池硯接過,順勢站起,這拐杖不重,但卻異于尋常的結實,支撐自己的身體,完全不在話下,他走了兩步,輕松自如,感激地朝小南瓜一笑,“多謝阿南”。
楚青不甚唏噓,這陰沉木本是云中鶴贈與小南瓜的拜師之禮,為杉木常年埋于土中而成,即便制成木劍都能削鐵如泥,江湖上曾有人擲千金求一柄長不出兩尺的木笛,可見其存世寥寥。
倒也舍得。
林常山看池硯這般模樣,卻高興不起來。
“我定要毀了這柳家堡!”,他望了望池硯,“藥我給你送到了,人家可是一句感謝的話沒說,倒是你大哥說等一段時日,你復原了便來接你回曲州”。
林常山離去時,還并不知道楚青已經將晏南星下毒的事情告訴了池硯,他自顧自說著,未見池硯已變了臉色。
“我看你那毒八成是她下的,看到我總是一副欠她的樣子,我……”
“常山,別說了!”,池硯終是開口阻止,拄著拐杖快步離去,小南瓜怕他不習慣,跟在身后。
林常山不解地望向楚青,平日待自己甚好的池硯何來如此大的火氣,孰料楚青一臉鄙夷,“蠢鈍如豬”,這個詞還是池硯剛教的,她搖著輪椅也離開了,留下他一人暗自叫苦,“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這青山,終究又熱鬧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