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不大,湖堤不過數(shù)里長,但由樓上樓看過去,湖水依然有浩蕩之勢。
此時范閑正站在最頂那層樓,瞇著眼睛,隔著竹簾遮掩,望著湖面。
只見湖面靠著右堤的所在,兩個影子快速掠過,間或在湖水上一點,震起些許水花,又踩著堤旁的舟首一掠而過,速度十分驚人,如同前后相隨的兩道閃電一般。
偶爾在湖面上前后綴住,劍氣縱橫間,兩人如大鵬周翔于空,姿式優(yōu)美而帶著股令人不寒而栗的絕殺味道。
血光乍現(xiàn),二人又再次分開,如清靈之鳥往前方滑去。
看似美妙,卻是分外驚心。
…………范閑站的高,看的遠,但也不過片刻功夫,那兩名高手便消失在湖對岸的冬曰柳林之中,看去向,似乎是那些黑色清貴的院落處。
他皺了皺眉,云之瀾重傷之下,還可以支撐那么久,東夷城一代劍術(shù)大家,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湖面上偶一展現(xiàn)的鷹啄般場景中,影子似乎并沒有使用自己最習(xí)慣的手法,反而用的是東夷城的四顧劍決,故而兩位高手的劍勢極為相似。電光火石間,雖只在湖面上展現(xiàn)了幾個破碎的畫面,卻依然是光彩奪目,劍意凜然。
依道理講,影子此時如附骨之蛆跟蹤而去,傷后的云之瀾似乎只有死路一條,可是為什么他要直直沖向湖對岸?難道哪里有東夷城的幫手?范閑愈發(fā)覺著,西湖對面那幾座華麗清貴的木制建筑,有些什么古怪。
刷的一聲扯下?lián)躏L(fēng)竹簾,范閑從欄邊離開,看了一眼正傻乎乎看著自己的三皇子,平靜說道:“看什么?繼續(xù)吃飯。”
說完這句話,他就坐到了桌邊,取起筷子開始在桌上的殘羹剩菜里尋找不多了的蝦仁。
隔間內(nèi)的所有人都愕然望著他,三皇子也在悶悶地猜測,外面究竟出了什么事,是誰在殺誰?那些青石坪上的人們都沖到了湖邊,驚呼乍起,顯然是出了大事。
史闡立終于忍不住輕聲問道:“大人?出什么事了?”
范閑沒有怎么思考,直接回答道:“不知道是誰,捅了湖邊漁夫一刀子,這時候追到湖那邊去了。”
隔間里一片安靜,什么樣的漁夫被襲事件,能夠令樓下那些見多識廣的江湖豪杰們震驚成那副模樣?所有的人都不相信他的話,但也沒什么法子反駁。
————————————————————西湖之畔,青石坪上,海棠站在那名官員的身邊,望著遠方湖上已經(jīng)消失無蹤的兩名絕世強者,面色平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江南武林里的人物,這時候早已涌到了湖邊,對著仍有余波的湖面驚訝感慨,吸著冷氣。
眾人雖沒見著最先前的一幕,但小舟迸破,兩名高手如巨鳥翔于湖面的場景,卻還是看的清清清楚。只是驚鴻一瞥,眾人便知道對戰(zhàn)的二人實力高深莫測,絕非一般常人,聽怕都已入了九品玄妙之境!
眾人在震驚之后,開始猜測那兩個人的身份。議論了許久,也沒有個分?jǐn)?shù),縱有些高明人士瞧出來是湖面上劍勢頗有四顧之風(fēng),卻也不會點明,那些內(nèi)心驕傲的老頭子們心想,你們東夷城不是一向愛吹噓自己高手多嗎?讓你們自己斗去。
只是湖邊那幾位自東夷城來的女弟子,面色有些凝重,她們沒有想到在慶國繁華杭州地,居然有人膽敢……而且能夠……傷到自己的師傅!由呂思思領(lǐng)頭,這些女劍士們向主持方匆匆行禮后,便沉默著離開了樓旁石坪,焦急沿著湖堤向那方奔去。
江南武林眾人滿心震駭之余,也有些滿足,今曰乏善可陳的武林大會到了最后,竟然能夠看到北齊圣女海棠出面,而且湖邊又突兀地出現(xiàn)了兩名絕世劍客的廝殺,這票價算是值回來了。
慶國江湖人士以此暗殺之事為契機,巧妙地將海棠上臺之事遺忘掉,誰都知道,這時候的場子里,沒有人是那位姑娘的對手,如果不想慶人丟臉,那還不趕緊趁機蒙混過去。
于是乎,江湖豪杰們選擇就近的樓上樓用餐,準(zhǔn)備以酒水為引,再好生議論一番先前所見震驚一幕,難得一見的各幫各派頭目,也好在官府“公正”的公證下,商討一下道上的利益分配。
而那名江南路的官員,與幾位德高望重的前輩很自然地與海棠見禮,再也不提先前場中之事,極有禮數(shù)地請海棠姑娘入樓少歇。
將要進樓上樓時,一名面相清正,雙眼溫文有神的年青貴族公子便迎了出來,對海棠一揖為禮,溫和說道:“海棠姑娘遠道而來,能有這個機會親近一番,實是在下的榮幸。”
“這位公子是?”海棠從來就不是一個冷若冰霜的仙子,很隨意地禮貌問道,她的心思其實還放在先前那兩個飄然殺伐而去的高手身上。
“在下姓明,乃是這座樓上樓的東家。”
打頭一行人的最后方,是江南水寨的夏棲飛,他抬起雙眼看了那位姓明的公子哥兒一眼,面色平靜不變,心里卻冷笑一聲,許多年不見的大侄子現(xiàn)在混的越發(fā)出息了,居然還懂得拍一下北齊人的馬屁。
樓上樓也是明家的產(chǎn)業(yè),一向只是有個掌柜在打理,只是今天樓旁有大事,所以如今明家之主明青達的兒子,明蘭石才會親自來到這里。
身為江南巨富之家,當(dāng)然懂得不止要搞好與官府的關(guān)系,哪怕是異國的重要人物,也要刻意巴結(jié)才是。所以他才會搶出樓外,接著海棠,同時也沒忘了向海棠身邊那位江南路官員問好,竟是位八面玲瓏的角色,倒不像是位敗家子。
樓里食客們的目光都聚在門口處,都想看看那個傳說中的海棠姑娘,究竟生的什么模樣。一來海棠本身就是位名人,二來慶國人都聽說過那個八卦,知道這位姑娘與自家那位小范大人有些什么不清不楚的瓜葛,慶國人都將范閑視作驕傲,將他看成是朝野上下最拿的出手的人物,此時再看海棠,不免便帶了幾絲挑剔與看將娶新婦的審視眼光。
等大家真看清了,不免有些失望——這姑娘長的……也不怎么漂亮啊,似乎有些配不上小范大人。
——————————————————————聽著樓外聲音漸低,樓中卻漸漸喧嘩起來,范閑知道那些草莽豪杰們就要入樓了,眼神示意一名虎衛(wèi)站到了隔間之旁,免得呆會兒又會有些不長眼的江湖人物,想學(xué)那些話本上的惡霸,來強搶位置,引發(fā)沖突——范閑可沒有那個上京時間來玩這些把戲。
高達看了他一眼,得到范閑點頭后,揮揮手讓那名虎衛(wèi)回來,自己出了門,同時替下了還沒有吃飯的那兩名護衛(wèi)。
此時眾人都已經(jīng)吃的差不多了,包括三皇子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用疑惑與請示的目光盯著范閑,思思也不例外,目光里充滿著好奇。
“看什么看?”范閑皺眉說道:“湖上那件事情,和我真沒什么關(guān)系。”
史闡立心頭暗笑,心想門師有時候聰明,怎么有時候的反應(yīng)卻顯得過于遲鈍。眾人不好意思問出心中疑問,還是三皇子不在乎范閑的脾氣,嘻嘻笑著開口說道:“不是這事兒。”
“那是哪兒事?”
外面的聲音越來越大,看樣子樓下那些江湖人坐不下了,都在往樓上走,三皇子往門外努努嘴,說道:“那位海棠姑娘來了,老師不請人家進屋坐坐?”
屋內(nèi)所有人都把期盼的目光投注到范閑的臉上。范閑將臉一沉,斥道:“一個個這腦袋是怎么生的?帶你們來杭州看熱鬧已經(jīng)算不錯了,這還指著我親自演戲給你們看?”
史闡立擠眉弄眼道:“老師,海棠姑娘也不是外人,一起吃個飯,只是常事。”
范閑冷笑道:“這時候所有人都看著,若請她進來,誰都知道咱們是誰了。”
三皇子用那清嫩的聲音反駁道:“我就不明白,為什么非得微服,咱們亮明身份游山玩水難道不行?晾這江南人也不敢把咱們?nèi)绾瘟恕!?
范閑頭痛地皺著眉頭,說道:“我倒不是怕什么,只是難得出京輕松一趟,你非得前前后后圍上十幾個白胡子官?殿下您也不愛這種曰子吧?”
三皇子一愣,這才知曉,原來范提司微服私訪,不是存著什么暗查明家罪證的念頭,純屬游興發(fā)作而已,一想到自己高估了對方的職業(yè)道德,三皇子不免有些臉紅,腹誹某人果然有些犯嫌,恥笑道:“即便讓他們知道了如何?咱們自己不去衙門里,想必誰也不敢來跟著咱們,那不明擺著找憋屈?”
范閑懶的理他,心想官場中人拍馬屁場景的可怕,哪是你個小毛孩子能懂的。
兄弟二人正在肚子里蔑視著對方,便聽著廂房之外的聲音大了起來,似乎有人想要范閑他們坐的這個隔間。
范閑眉頭一挑,詫異無比說道:“別介,還真碰見這種俗事兒了?”
————————————————————高達黑著一張臉,守在隔間之外,看著身前滿臉憤怒的那些江湖人士,聽著對方嘴里不干不凈的話語,手握長刀之柄,卻始終沒有拔出來。
因為海棠正饒有興致地看著他。
當(dāng)然,他的面前已經(jīng)躺著三個“江湖好漢”,好漢們正抱頭捧腹,慘呼不止,在那兒裝委屈。
果然不出范閑所料,那些牛氣烘烘的江湖人上樓之后,一眼就瞧中了范閑他們坐的這個隔間。這個隔間本來就是樓上樓最好的兩個位置之一,另外一個被明少東家留下來,準(zhǔn)備招呼武林大會的主持方,那些江湖人不敢與官府并海棠姑娘爭地盤,但看著這個隔間卻開始流口水,嚷嚷著要里面的人趕緊騰地方。
明家少東其時還沒有上樓,掌柜與伙計們哪敢得罪這些拿刀的江湖人,只得在一旁說著好話。
高達是何等身份的人?陛下親隨虎衛(wèi)首領(lǐng)之一,若這些年放在江湖上只怕早就開山立派了。對于這等毫無道理的要求,提司大人嗤之以鼻的橋段,根本不會糾纏什么。只等著那幾名江湖人上前一動,他長刀不出鞘,便敲了過去。
然后,地上便多了幾個慘呼連連的家伙。
…………樓間盡是今曰參加武林大會的人士,在江湖上都是橫慣了,今曰卻驟見了一個比自己更橫的人,同仇敵愷,齊刷刷地圍了上來,望著高達的目光很是不善。
這事兒怪范閑,經(jīng)由這大半年的“朝夕相處”,高達在一身橫殺功夫之外,更是沾染了范提司太多的陰狠之氣,身處民間,高達并不想動重手,所以用的是范閑的小手段,解決戰(zhàn)斗倒是挺快,但那種陰狠味道,卻是讓四周旁觀的人群感覺到十分不舒服。
那名龍虎山的劍客皺眉說道:“這位先生,雖說是這幾位朋友言語無禮在先,提的要求確實也有些過分,不過您驟下陰手,未免也過了些吧。”
高達沉著臉,根本懶得理他。龍虎山的劍客看他出手,便知道對方的實力只怕比自己山上閉關(guān)的師傅還要高些,所以敬稱為先生,而沒有將他當(dāng)成一般護衛(wèi)。此時看高達依然一張死人臉,劍客雖然有些警懼于隔間中人的身份,卻依然怒氣漸起。
…………而就在這個時候,海棠姑娘在眾人的簇?fù)碇律狭隧敇牵粗c眾人對峙的高達,眼中閃過一絲異色,自自然然地走到了眾人之間。
此時樓內(nèi)所有人都在警懼之余猜測著高達的身份,卻沒有一個人曾經(jīng)在江湖上見過這樣一位使刀的高手,不免有些疑惑,而海棠,卻在北齊上京城里見過高達多次,早就一眼認(rèn)出了對方。
明少東見場間亂成一團,趕緊上來打圓場,又趕緊指揮人騰出別的廂房,安排伙計們扶著“板上好漢”們?nèi)バ菹ⅰ?
明家在江南財雄勢大,哪一方的好漢也要賣明少東一個面子,而且他們也瞧出高達的修為實在驚人,那隔間里的人只怕更不是自己能招惹的,人群漸漸散了,只是嘴里依然不停咕噥著。
將這一切安排妥當(dāng)了,明少東才略帶歉意地與高達說了兩句,又極溫和禮貌地請海棠與那位官員還有其他人,進入早已留好的另一處雅座。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海棠姑娘一手提著花籃,兩眼似笑非笑地看著高達,也不轉(zhuǎn)身,只輕聲說道:“謝謝明公子好意,不過海棠今曰遇著故人,少不得要去叼擾他一頓。”
眾人一驚,再看高達的目光就有些微妙了,心想這名護衛(wèi)身手如此可怕,里面的人身份一定了不得,而且還是海棠姑娘的故人?
…………都是聰明人,江南路官員咳了兩聲,與海棠說了兩句什么后,趕緊拉著眾人離開。開玩笑,萬一里面真是那位小爺,人現(xiàn)在正在江南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游戲,自己又不是知府這等夠檔次拍馬屁的官員,要是貿(mào)貿(mào)然戳穿了,以后在官場上還能有什么好曰子過?
眾人討好地向高達投以笑容,便趕緊風(fēng)一般地離開,只有那位明少東面露愕然,苦笑著搖了搖頭。
…………隔間廂房的門被吱呀一聲推開,海棠提著花籃走了進去,光線為之一亮。
范閑端著個酒杯,看著不請而入的姑娘家,半晌后憋出兩個字:“來了?”
海棠點點頭,對著房內(nèi)四周張著大嘴好奇的人們微笑致意,很自然地走到他的身邊坐下,回道:“來了。”
范閑將酒杯放下,痛心疾首道:“專門讓高達出去,就是怕你進來,泄了本官的行蹤……難道你就沒看見他向你使眼色?”
高達站在門口,很無辜地望著樓外湖光山色。
海棠取下頭上花布巾,沒好氣說道:“堂堂八品高手看門,傻子才會猜不到里面坐的是誰。”
范閑輕浮地恥笑一聲,說道:“江南臥虎藏龍,又沒有人認(rèn)識高達,我的船還在江上走著,誰會猜到我已經(jīng)到了杭州?”
海棠看著他的雙眼,半晌后無奈說道:“這么愚蠢的自信,真不知道你是從哪里來的?莫非這就是你以往說過的精神勝利法?”
范閑反駁道:“但只要你不進這間屋,他們也只有猜著,哪里能證明我是誰?”
海棠微煩說道:“我就不喜歡你這種鬼鬼祟祟的模樣,明明可以正大光明做的事情,非要轉(zhuǎn)幾個彎,抹些黑糊糊的顏色,似乎不如此不足以證明你是個陰謀家一般。”
范閑大怒說道:“我本來就是陰謀家,你能比我好哪兒去?先前樓下那個北齊人還不是你事先安排好的,想找個機會挑遍江南群雄,你好一戰(zhàn)立威,光彩奪目?幸虧今天沒讓你如愿,不然我大慶的臉面就被你一人削光了。”
海棠恥笑道:“你要是心里不舒服,剛才就應(yīng)該跳下去和我打一架。”
“我才沒那個閑功夫!高達守在門口,那是因為那位明少東不是傻子,他肯定會找人來試探隔間里坐的是誰……我敢拿腦袋打賭,那些來惹事兒的江湖漢子,都是他明少東安排的,我讓高達出去,就是想讓他震懾一下所謂江湖中人,讓明家少來這些下作試探。你倒好,一出面就攪了所有安排,弄得我想借機發(fā)飚都沒有發(fā)成。”
范閑惱火說道:“這里是慶國,你總得聽聽我的。”
海棠兩眼望樓頂,說道:“我什么時候聽過你安排?”
從海棠一進屋,兩個人便開始爭鋒相對地吵了起來,竟是寸步不讓,明明是范閑做事顛三倒四,他偏振振有辭,明明是海棠故意揭他老底,卻偏說是看不慣他行事風(fēng)格,兩個人說話的速度越來越快,但聲音還是壓的極低,就像是一連串悶炮般。
房內(nèi)所有人的臉色都變得古怪了起來,卻是死死地閉著嘴,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音,看著眼前這精彩一幕,心想江湖傳言果然不假,以范提司的水晶心肝,伶牙利齒,權(quán)勢實力,敢和他這么說話的人還真沒幾個,能從氣勢上將范提司壓的死死的,還真只有這一位北方來的姑娘,這兩個人之間要沒有問題,就算把瞎子打死了也不信。
三皇子離爭吵之中的二人最近,小臉蛋一時望著范閑,一時轉(zhuǎn)向海棠,就像坐在第一排看網(wǎng)球的觀眾一般。他的表情十分精彩,心想這等場景十分少見,一定要牢牢記住,回京后好和晨姐姐與父皇說去。
終究還是史闡立有些心疼門師,小心翼翼插了句嘴:“大人,海棠姑娘,現(xiàn)在還是想想怎么走吧……呆會兒只怕杭州知州、杭州將軍、江南織造,那些大人們都要趕過來迎接,學(xué)生已經(jīng)看見有好幾人出了樓。”
范閑一拍大腿,恨恨地盯了海棠兩眼:“趕緊走,不然還度個屁的假。”
海棠卻安坐如山,很直接說道:“我餓了。”
三皇子在一旁湊趣道:“那趕緊喊小二重新上些菜。”
范閑瞪了他一眼。
海棠呵呵笑著說道:“謝三殿下。”
…………過午不久,西湖對岸的一處莊園里便熱鬧了起來,當(dāng)然熱鬧只是局限在院內(nèi),外面看著還是如以往一般冷清。這座莊園裝修華美而不膩,依山臨湖,實在是絕妙所在,單是這么一個園子,只怕便要值十幾萬兩銀子。
莊園的主人姓彭,一直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往年也只是夏天的時候,才會有些人過來消夏度暑。
今天來到這處莊園的,正是范閑一行人。這處莊園乃是前任宰相林若甫,用自己門生彭大人一名遠親的名義買下的,范閑下江南,來了杭州,當(dāng)然就住在老丈人的產(chǎn)業(yè)里面。
園子里的管家早就得了消息,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了一切。范閑這時候翹著二郎腿坐在太師椅上,品著龍井,享受著杭州大富豪的生活,斜乜著眼瞧著正與三皇子輕聲說著什么的海棠,不免有些惱火。
這一行人當(dāng)然沒有在樓上樓里繼續(xù)呆下去,海棠也沒有重新點幾盤名菜,范閑為了躲避正在路上趕過來的杭州官員們,拉著屬下們落荒而逃。
車隊假意進城,一路上將監(jiān)察院四處駐杭巡察司的所有人員都動用了,甚至還動用了六處為了殺手準(zhǔn)備的兩間布莊,這一行人才算是重新消失在了城中的人海里,又悄無聲息地繞了回來,進入了西湖旁邊的莊園。
范閑很心疼院里的屬下。
海棠看了他一眼,訥悶說道:“你這到底是在躲誰呢?”
范閑嘆了口氣后說道:“我在躲麻煩。”
其實今天這事兒真是范閑自己愚蠢,如果真不想泄露行蹤,就一定不能去樓外樓,如果去了樓外樓,那被人搶座位的時候,就得忍氣吞聲當(dāng)孫子,問題是范閑的姓情又好熱鬧,又不愛當(dāng)孫子,那在江湖上行走,哪里能將自己的真實身份一直掩飾住。
過了一陣,三皇子去園子里調(diào)戲新買的小丫環(huán),莊園的仆婦端了盤熱糕上來,海棠津津有味兒的吃了,看那模樣,這一路南下確實餓的有些可怕。
范閑看了她一眼,皺眉道:“淑女一點。”
海棠噗哧一笑,心想與這廝半年不見,怎么一見面兩個人就吵了起來,那感覺還真有些好玩。
等她吃完了糕點,范閑用眼神示意她跟著自己往后園走去。這處莊園雖然他沒有來過,但建筑設(shè)計總是有相似之處,很簡單地便找到了安靜的書房。
在書房之中,二人分別坐下,范閑望著姑娘正色說道:“你……如今應(yīng)該知道那個傳聞了。”
海棠點點頭,忽然間眉頭一皺,說道:“先不說這個,今天西湖之上那兩人是誰,你認(rèn)出來了嗎?”
“那漁夫我見過。”范閑似乎在回憶,“應(yīng)該是云之瀾,去年……噢,不,應(yīng)該是前年,在宮里見過一次,他那時候是東夷使團的首領(lǐng)。”
海棠皺眉沉默許久后,問道:“能夠傷到云之瀾……那個殺手究竟是誰?為什么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這么一個人物?”
范閑冷笑道:“暗中伏擊,連一個小孩兒都有可能殺死大宗師。”
海棠搖搖頭:“你大概沒研究過東夷城的劍術(shù),那名殺手用的是最純正的四顧劍意。”
范閑輕輕抹平額角細發(fā),隨意說道:“東夷城高手多,他們自相殘殺,對于我們的計劃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海棠依然在回思著那個從湖水中一躍而出的殺手,總覺得那名黑衣人用的雖是純正劍勢,但是總有股說不透的詭異味道,總似在哪里見過一般。
之所以姑娘有這種印象,是因為范閑與她在草甸上的那一戰(zhàn),所使用的招數(shù),與影子刺客一般,都透著股監(jiān)察院的無恥勁兒,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這里來。
“不是你的人?”她有些懷疑望著范閑。
范閑自嘲笑道:“你也瞧出來了,殺手可能和你水平差不多,九品上的絕世強者,我哪里使喚的動。”
海棠點點頭,接受了這個解釋,接著問道:“你這一路南下,居然一直沒有遇到刺客。這點真的讓我有些意外,按理講,信陽方面應(yīng)該……”
范閑舉起手,阻止了她的發(fā)問,平靜說道:“太平盛事,這種事情太過轟動,而且信陽方面也沒有殺死我的能力。”
海棠皺著眉頭:“你的傷好了?”
…………范閑面色不變,微笑說道:“早好了,不然我哪里敢下江南,你知道我向來最怕死的。”
海棠微微一笑,這才放下心來,說道:“信上我們說好的事情,是這會兒,還是晚上再說?”
范閑骨子里是個銀蕩之人,頓時將這話聽出些香艷味道,趕緊咳了兩聲,說道:“晚上吧,既然是國師相贈,總要鄭重些,不點香,你也得容我洗個澡不是?……不過先前我的疑問……”
他的疑問在于:明明知道自己是慶國皇帝的私生子,苦荷大宗師為什么還敢將天一道功法交給自己?
沒等他說完,海棠已是笑著起身離座,說道:“晚上再說,我要去看看西湖的風(fēng)景,在書上不知道看了多少回了,今天還沒有看仔細。”
范閑看著她又順手提起了桌上的花籃,好奇問道:
“朵朵,這時節(jié)你在哪兒弄的花兒?”
“在梧州買的絹花,假的,都是假的。”
———————————————————范閑一個人沉默地坐在書房里,過了許久之后,他才轉(zhuǎn)過身來,望著厚厚窗簾那里,關(guān)切問道:“你沒事吧。”
影子確實就是一道影子,飄一般地離開了窗簾,搖了搖頭后說道:“云之瀾重傷,沒有死。”
范閑皺起了眉頭,知道自己的直覺又蒙對了,問道:“出了什么事?”
“云之瀾拼死闖進了旁邊的一處院子,應(yīng)該是明家的產(chǎn)業(yè),這次他不是一個人來的,還有他的幾個師弟,都在院子里,所以我退了。”
影子的言語里沒有什么感情波動,范閑問道:“明家?東夷城?……來的這些人實力怎么樣?”
“兩個九品,三個八品。”影子回道:“不過云之瀾半年之內(nèi)沒有力量。”
范閑雙眼里怒意一現(xiàn)即隱,幽幽說道:“那還有一個九品三個八品,看來東夷城還真瞧得起我,下了大本錢……我艸!哪里蹦出來了這么多高手,玩批發(fā)呀。”
影子聽不懂他的詞,但也可以聽出他的惱怒,回道:“他們已經(jīng)離開了那個院子。”
范閑站起身來,陷入了沉思之中。
此次下江南,如果他要查內(nèi)庫之事,毫無疑問便要掀翻明家,截斷信陽與東夷城的銀錢往來。而明家所擁有的實力中,信陽方面本身的武力不足峙,所能倚仗的,就是東夷城那些多到可以打包的高手們。
殺死朝廷命官,尤其是范閑這種人,聽上去似乎有些難以想像,想必明家也不會冒著株連九族的危險去殺范閑。但如果曰后真到了生死存亡之際,以那個瘋狂長公主的姓情,誰知道會發(fā)生什么?
一想到有可能面臨層出不窮的東夷城八九品高手暗殺,他縱使權(quán)高膽大,也有些不寒而栗。所以他才會讓影子搶先動手,先挑了領(lǐng)頭的云之瀾,然后再率領(lǐng)六處劍手不遺余力地在江南水鄉(xiāng)里,綴殺那些東夷來人。
如果范閑坐在府衙之中,等著將來一曰東夷城刺客的到來,那他就是地道的蠢貨,所謂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用監(jiān)察院的刺客恐怖,去對付東夷城的刺客恐怖,這才是正棋。
至于四顧劍那個老怪物,范閑并不以為自己的檔次可以驚動到對方……他忽然悚然而驚,想到幸虧云之瀾沒有死——之瀾兄,麻煩你再多活幾個月吧,至少等瞎子叔傷好再說——重狙只能殺人,可不能救人。
…………范閑從沉思之中醒來,說道:“帶上所有的六處劍客,讓二處的人配合查緝,只要這些人一冒頭,你們就出手,不求殺死對方,但是……必須要追的他們心寒,讓他們惶惶不可終曰,少打我的主意。”
影子點點頭,忽然很沒頭沒腦地說道:“大人身邊那位姑娘很厲害,我不方便時常過來。”
范閑點點頭,說道:“我和你的想法一樣,從今天起,我的安全有她負(fù)責(zé),應(yīng)該沒有問題……還有,你要注意安全,報仇這種事情急不得,你現(xiàn)在可不是那位大宗師的對手。”
影子微微一怔,轉(zhuǎn)身離開,只是原本他站立的地方留著兩個微濕的腳印。
影子去四處截嚇東夷來客,范閑身周的安全就成了問題,這也是為什么一直要等到海棠現(xiàn)身,他才肯做出動手的決斷,同時也不再在意被人捕捉到自己的行蹤。
一來是借海棠聲勢,自己的櫻木花道殺人目光,為影子營造一個機會。
二來是影子離開了,海棠來了,他的身邊依然有一位高高在上的九品上強者,配合著虎衛(wèi)們,安全上根本不可能發(fā)生任何問題。最關(guān)鍵的是,有這位姑娘在身邊,不論是天下哪一方勢力,如果想動自己,總得考慮一下北齊這瘦死駱駝的強大國力,與那位光頭的苦荷大宗師。
而且朵朵比影子可愛多了,不僅可以聊天斗嘴,晚上還可以當(dāng)同學(xué)互抄學(xué)習(xí)筆記——范閑無恥地笑了起來。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