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禎八年，秋七月。

峰巒如聚，松濤如怒，山河表里中原路。

李自成獨(dú)自挺立在一棵孤松之下，面色沉靜。

此時天熱，他穿了一件舊布袍，沒有戴帽子，只用頭巾挽住了發(fā)髻，腰下掛著花馬劍，劍鞘亦是陳舊得很。

這里是嵩山深處的一個小村子，名叫趙集，只有十幾戶人家，挨著一條溪流，村子里的人靠著捉魚打獵為生，清苦得很。

李自成自從被洪承疇逼進(jìn)嵩山之后，在山中轉(zhuǎn)了一個多月，才來到這里，由于此地在深山之中，官軍怕苦，更怕中埋伏，因此沒有跟進(jìn)來，農(nóng)民軍才暫時獲得了喘息之機(jī)。

但是數(shù)千人馬的糧食，已經(jīng)不足了，李自成下令，精兵每日兩餐，一般士兵每日一餐，他與手下的將領(lǐng)們，也只是每日吃一頓。由于太苦，不少人心灰意冷，當(dāng)著他的面不說什么，可是背地里已經(jīng)在竊竊私語了。

這一點(diǎn)，李自成是清楚的，因此他不時地鼓勵著手下士兵：“大家不要急，只要挨過一段時間，官軍的防守就會松懈下來，那時候咱們就沖出去，只要占領(lǐng)一座縣城，糧食就不愁啦。”

于是這些日子以來，李自成不住派人出去打探官軍的動靜。但是報(bào)回來的，都不是好消息，因?yàn)楹槌挟爣?yán)令手下三軍密切注意農(nóng)民軍，一定要將李自成困死在嵩山里。

這樣一來，手下那些新近投靠過來的農(nóng)民軍，心思便開始動搖了。

李自成也知道，光靠鼓勵已經(jīng)不管用了，他開始派人出去搞糧食，不時地偷襲下官軍的大營，但是成果不大，李自成的心中，一片愁云慘淡。

田見秀遠(yuǎn)遠(yuǎn)看到了他，急匆匆趕過來，站在李自成身后，輕聲道：“李哥，戚總管帶人反水了……”

李自成一驚，回頭瞧著田見秀：“秀才，你說什么？戚總管反水？”

田見秀啐了一口：“這小子也是咱們老八隊(duì)出來的，卻怎么這么沒骨氣，昨天夜里，他帶人去換防，守衛(wèi)岔路口，沒想到早晨就不見了人影。八百兄弟啊，全帶走了，一個沒剩。”

李自成心里一陣憤恨，戚總管算是他的心腹，跟了他好幾年，一直忠心耿耿，怎么今天就投降了官軍？于是他沉聲問道：“你打聽清楚了，他真是投官軍去了嗎？”

田見秀點(diǎn)頭：“他在臨走的時候，留了一封信，釘在樹上，說什么手下兄弟們餓得受不住啦，要去吃頓飽飯，他也是沒法子。”

李自成哼了一聲：“擾亂軍心，可惡。”田見秀道：“這話不錯，戚總管一逃，別的兄弟們也有不少閑話，很多人心里也都活動起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只怕反水的人會越來越多。萬一老洪再優(yōu)待戚總管，給個大官當(dāng)，后果更不堪設(shè)想。”

李自成點(diǎn)頭：“這種事老洪做得出來。看來眼下已經(jīng)到了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了，再不想辦法沖出去，咱們不死在官軍手里，也得死在自己人手里。”

他走向林子里：“把劉爺和幾位大將都請來，咱們好好議議。”

林子里是李自成的老營，他的妻子高夫人在這里統(tǒng)領(lǐng)著，高夫人正給一個傷員換藥布，看到他走過來，便將藥布交給別人，迎著李自成走過去：“闖王，聽說戚總管反水了，是不是真的？大家都在議論這回事。”

李自成沉重地點(diǎn)頭：“戚總管帶走了八百兄弟，難怪軍心動搖，這幾天糧食快要斷了，再不沖出去，就是餓死。”

高夫人道：“可是老洪把得很嚴(yán)，四面八方跟鐵桶一樣，怎么沖？”李自成道：“沒辦法，只能硬闖了。老營里有多少傷號？”高夫人道：“五百多輕傷的，二百多重傷的，輕傷號可以騎馬，重傷號就……”

說著她輕輕搖頭，臉上滿是憂郁之色。

李自成道：“咱們老八隊(duì)，一向不丟下自己兄弟。你盡量把這二百多兄弟安排好，有車坐車，沒有車，就把他們綁在馬上，總之一定要帶走，不能留下。”

不多時，李過，田見秀，袁宗弟，郝?lián)u旗，劉芳亮，高一功等大將都到了，最后來的是劉宗敏，他一直在最外圍布置防線，因此來得最晚。

大家坐在林子里的幾塊石頭上，李自成道：“戚總管反水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李過恨恨連聲，咬牙切齒：“以后要讓我抓到這小子，非扒了他的皮不可。這個時候反水，明擺著是在咱們老八隊(duì)的要害上捅刀子。”

田見秀道：“以后抓到他再說吧，先說眼下怎么辦？”

袁宗弟粗聲粗氣地道：“有什么怎么辦？眼下軍中沒有了糧食，與其餓死，倒不如拼它一場。”

李自成道：“不錯，再這樣躲下去不是辦法，眼下八大王，曹操他們已經(jīng)投降了官軍，整個義軍里，就剩下咱們和西安的秦軍啦。聽說秦軍那邊雖然被困得緊，可是熊文燦攻了半個月，也沒撈下幾塊城磚。如果咱們被老洪滅了，明朝全部的人馬，都要去圍剿西安，秦軍也支持不住，那時候，天下的老百姓，還得受朝庭和那些士紳的鳥氣。所以我說，為了天下的百姓，咱們也得沖出去，活下去。”

郝?lián)u旗一拍大腿：“闖王的話最有道理。你就下令吧，咱們向哪里沖？”

李自成笑著瞧瞧劉宗敏：“捷軒，你說呢？”

劉宗敏滿不在乎地笑笑：“闖王，我這幾天已經(jīng)探得差不多明白啦，老洪把他的大營設(shè)在了汝州，把左良玉放在偃師，曹變蛟放在新鄭，這是一個三角的陣法，咱們無論向哪個方向沖，都有勁敵在前啊。好像唯一的退路，就是北上渡黃河，去山西。”

李自成笑笑：“這也是老洪的如意算盤，眼下正是雨季，黃河水位猛漲，如果咱們?nèi)ザ牲S河，只怕還沒找到合適的渡河地點(diǎn)，老洪已經(jīng)率著左良玉他們壓過來了，那時候前有黃河，后有老洪，咱們真的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眾人聽了，都紛紛點(diǎn)頭。

劉宗敏道：“我也是這么想，所以咱們不能去北方，必須要打一場硬仗，惡仗，沖破老洪的包圍圈子。”郝?lián)u旗早來了精神：“劉爺，不管向哪里沖，我打先鋒，咱們闖王的人馬，從來就是橫沖直撞的，不怕他刀山火海。”

李自成道：“不錯，從高闖王到我，就是因?yàn)檫@個闖字，才闖到今天，他老洪就是有十萬雄兵，咱們也闖得過去。以我看，咱們?nèi)罅加瘢犝f這個人的手下軍紀(jì)不好，老百姓不會幫著他，或許會幫著咱們。”

劉宗敏道：“向洛陽方向突圍嗎？”

李自成道：“洛陽有重兵把守，眼下不是進(jìn)攻的時候，所以咱們沖開左良玉的堵截之后，就掉頭向南，繞過洛陽，去潼關(guān)附近，如果有可能，就打開潼關(guān)，去關(guān)中和秦軍會合。”

田見秀皺起眉頭：“李哥，老洪為人狡猾，一定想得到咱們會去潼關(guān)。所以這個方向上的人馬，肯定不少。”

李自成哈哈一笑：“我知道，不過老洪有絕戶計(jì)，咱們也有過墻梯。我想派出一股疑兵，先向北面突一下子，然后馬上掉頭，老洪得到消息，估計(jì)會上當(dāng)，把注意力放在北方，這個時候，咱們就集中所有人馬，猛攻左良玉。我想沖開包圍的把握很大。”

劉宗敏道：“這個辦法不錯，我?guī)е鴥汕巳ネ槐泵妗！?

李自成輕輕搖頭：“不成，主力方面受到的壓力會大一些，不能少了你。”袁宗弟道：“那就我去吧。”李自成道：“好吧，正需要你這員猛將。你突一下之后，看情況再說，如果能沖開，就沖過去，然后掉頭去偃師找我們，如果覺得突不出去，也不要硬拼，馬上原路返回，在我們后面跟上來。”

袁宗弟連連點(diǎn)頭：“李哥，我記下了。”

李自成吩咐眾人：“今天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大家盡量吃飽，所有不需要的東西都扔了，準(zhǔn)備廝殺。”

眾人起身告辭，各自回營準(zhǔn)備去了。

李自成攔住劉宗敏，問道：“咱們總共有多少人，多少戰(zhàn)馬？”

劉宗敏道：“我已經(jīng)清點(diǎn)過了，人有八千四五百，戰(zhàn)馬有三千多匹。”

李自成點(diǎn)頭：“分出一千匹馬給老營，讓他們盡可能把傷號都帶上。這樣一來，咱們就只有兩千騎兵了。”

劉宗敏道：“沒事的，聽說左良玉也不過幾千人。”李自成道：“可左良玉的人都是騎兵，而且周圍還布滿了當(dāng)?shù)氐墓佘姟Ｏ駛€馬蜂窩一下，咱們捅一下子，可能會飛出一群來。”劉宗敏道：“這些本地的官軍，不用擔(dān)心，戰(zhàn)斗力差得多，一個沖鋒就能打散了。我就是擔(dān)心老洪那邊。”

李自成道：“咱們一打左良玉，老洪肯定會得到消息，趕來增援的。這個我已經(jīng)料到了，所以咱們要一鼓作氣，以最短的功夫，沖開左良玉部。搖旗當(dāng)先鋒，我是放心的，但是側(cè)翼的安全是重點(diǎn)，交給別人我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