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口頭上是讓他們在這里好好休息,但是殿外有重兵把守,他們縱使想回府也不得。我留了下來,關上門,轉身對著眾人,沒有丫鬟等閑雜人,此時是最好的時刻。“各位大臣,小女子今日有一言不知該不該說?這話怕是與眾臣性命有關的。”“虞姑娘,爾等性命不必讓姑娘操心,天色不早了,請回!”王審琦說。
高懷德伸手擋著王審琦,說:“哎,畢竟是在皇上身邊待的丫鬟,讓她說說又何防?”王審琦縱有千般不愿也難為眾意,萬般無奈之下,也拗不過眾人,便不語了。
“諸位,都說‘伴君如伴虎’,諸位為何不趁此機會交出兵權去外地做官?如今皇上已指了條明路,說明皇上還沒到趕盡殺絕的地步,再說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妖女!妖言惑眾!你盡來挑撥爾等與圣上的關系,今日看我不取你性命!”王審琦說完就往我這邊沖來,守信馬上利索地擋在我面前,說:“不可!怎可如此沖動?豈能跟一位弱女子過不去?今日,我們確實已成為他人嘴上魚肉,今夜若再鬧事,豈不是說我們要造反?”王審琦即使對我再有偏見也不能對我怎么的,畢竟我是圣上身邊的宮女,說起來有點身份,再說了,守信的話也在理,他只得退置一旁,守信則轉身對我,溫柔地問:“那紅顏可有法?”“諸位都是朝廷重臣,皇上又是重情之人,并不想與諸位有什么沖突,可是,諸位皆知,皇上是由兵變而得權,當然怕有第二個,第三個,而且諸位與皇上勢力相當的人,換作誰,誰都會起疑心的,所以……”
王審琦“哼”了一聲,說:“皇上是誰啊?是我等相處多年的兄弟,同生共死過,他的為人,我知,守信知,何輪到你個外人說!”我知道王審琦對我有偏見,話多說無益,與他爭辯也沒意思,未必可以達到我的初衷,便說:“小女子只是說說,沒惡意,至于其中利弊,全由個人定奪,小女子沒權干涉,今日談話不過是念在諸位都是小女子敬仰的各位開國功臣。”高懷德向前一步,說:“姑娘一語驚醒夢中人,大恩大德,怎敢忘?”我淡淡一笑,說:“今日,小女子說這話不是為了榮華富貴,是想能為皇上分擔一些事,同時也是為了各位重臣。”王審琦又忍不住冷嘲熱諷,說:“是呀,有些人明明想居功自傲,卻又故作清高,不明也,不明也……”高懷德說:“哎,王兄,此言差矣,這位姑娘確實在為我等出謀劃策,怎可故意中傷他人?”王審琦氣極了,當面就不客氣直說:“虞紅顏呀虞紅顏,你說我百箭百發,百發百中,可那一次怎么就失手了?”我笑答:“感謝王將領手下留情,留下小女子一命,那恩,小女子還以為沒有機會報了,未曾想今日可替王將領分擔一下,也是小女子的榮幸啊。”他氣得說不上一句話。高懷德還拍拍他的肩膀,羨慕地說:“王兄如此有福,本來救人一命只是舉手之勞,未曾想,今日有這位姑娘報答。”他哭笑不得,加之守信又加了句,說:“感謝紅顏這么體貼。”他氣得都快炸了,但沒有很好地表現出來,只是笑比哭難看。有些人與你作對并非是敵人,只是有偏見,而對這種人的最佳辦法就是一笑置之,順便在眾人面前拍一下他的馬屁。當他虎口大張,讓他騎虎難下,就可以虎口余生了。第二日,大臣們都稱疾辭官。趙匡胤大悅,遂賞賜大量財物。七月七日牛郎織女日,那是天上的團聚,決非地上的好日子。
走出大殿的守信見了我,便向我走來,其它兄弟也跟著來。最先說話的是高懷德。“多虧了姑娘啊,姑娘的大恩大德,本官沒齒難忘,你想要什么賞賜嗎?”王審琦苦笑道:“是啊,這未嘗不是一種解脫。今日竟要遠離京師,別離沙場,再見難兄難弟。”守信接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留住青山,又何愁這點小失意。”王審琦說:“說得倒輕巧。”我安慰道:“小女子雖不明王節度使的心情,但畢竟也是沙場走過來的,離別自己日夜堅守的沙場,又何嘗不是一種痛。”
王審琦看我的目光似乎沒那么犀利了。畢竟在茫茫人海,懂自己心境又有幾人。但恨快他又恢復原狀了,他是不會輕易更改我在他心中的形象的。于是他兀自地走了,不再回頭看一眼。我知道他有多苦,但這便是現實的無奈。最終他還是沒有轉過臉來道別。我想他討厭我這么久也終該釋懷了吧,畢竟我沒他想像中的那么壞。我久久地凝望著他,我想我與他應該是沒有機會再見面了吧,我與他雖沒有什么過交集,但畢竟有過一些牽扯,在心中也是有點地位的。
“虞姑娘,是吧,你是皇上身邊的丫鬟?”
“可以這么說。”
“要不是的話,這么聰明能干的姑娘,我高懷德一定要了。可惜了,也不可惜,皇上這么有眼光,把你留身邊自有皇上的意思,不能奪人所愛。既然不能幫到姑娘,那只能將此恩銘記在心,來日方長,不知何時還能再見虞姑娘,后會有期。保重,保重。”
高懷德走了,其它的也跟著走。只有守信留下,我望著他們遠去,慢慢地輕聲說:“后、會、無、期。”
今日,這宮城又將冷眼看著這群人走向離別,趙匡胤的兄弟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這個偌大的宮城還剩下些什么?
宮城寂森森,兄弟又分分。
“紅顏,想好未來的路了嗎?”
“我的未來不用你操心。”
“可是……紅顏,嫁給我吧,不保證會愛你一輩子,但能承諾盡自己一生來好好照顧你。紅顏,跟我走吧,不會讓你后悔的。只怕過了今日,再也無緣再見。”“抱歉,我不會因為想出宮而拿婚姻當賭注。”
“可是,紅顏,在這宮城會快樂嗎?”
“我也說不準,有時候,連婚姻大事也未必由我來作主,太后西去,我唯一可依靠的人也沒有了,再說,讓皇上把我嫁給你,他未必答應。”
“可是有一分的把握也要去爭取啊。”
“石守信,你要明白,你是泥菩薩過江一自身難保,而我的未來,連我自己都沒個數,又何況你,勸你一句,把我忘了,把我的一切都忘了,連同你那不舍的沙場吧。”“紅顏,你知道嗎?我是不會忘掉的。”守信雙手握拳,緊咬著嘴唇。
“傻瓜,忘不掉,又得不到為什么不學著放下?”
“讓你忘了大唐,忘了李煜,你又能否做到?”
我驚訝地轉過臉,看著他。又說到了我最不想提的話題,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既然揭了我的傷痕,那就休怪我無情。
“我的事不用你管。”
“那么我的事你又為何管了?自打你進了這皇宮,我就開始勸自己不要再想你了,但看到你,之前的那些話,我又忘了,紅顏,我確實忘不掉你。既然你不愿,你為何……”“是你自作多情了,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在為我自己加分,好讓皇上徹底相信我。”守信扯著我的手臂,不愿相信地說:“紅顏,你不是那種人,一直都不是,對嗎?你是因為想幫我,所以……”我猛地甩開守信的手,剛想與他理論,不料趙匡胤走過來問發生了什么事。守信的臉轉瞬蒼白,又極度扭曲,甚至無奈地望著我,這一刻,我堅如磐石的心竟然為他動搖,但很快我就制止了,我的心只能為李煜,只可能為李煜。我竟然為了守信暫時地背叛了李煜,太不可原諒了。
“皇上,紅顏拜見皇上。”
“守信拜見皇上。”
“顏兒,你倒說說看你們在這里拉拉扯扯,又吵吵鬧鬧,所謂何事?”“圣上,石守信硬說紅顏欠他很多,可是紅顏哪里有欠于他?”我很驚訝我竟編出了這謊言,而且無一絲羞愧之心。
“守信吶。”
“下官在。”
趙匡胤的臉緊繃著,仿佛要發飆,而石守信卻一直低著頭。
“皇上。”雖說我不在乎石守信的感受,但是石守信若是因為我一句話而受罰的話,我于心何忍。但趙匡胤卻示意我不要說話,我一下子便慌了,這慌亂一定為自己的罪在,而非石守信。
“顏兒吶。”
“紅顏在。”
“顏兒,你確實欠守信很多啊。你看吧,是他帶你來到朕身邊,是他多次保護了你,顏兒可不能忘恩負義呀。”
“這……”
“所以朕要大賞守信吶,守信啊,顏兒欠的人情就由朕來還吧。守信,你要什么盡管提吧。”
“臣,臣確無多想,皇上所給之物已經夠多了。”
“哎,一碼歸一碼,朕如今要給的是顏兒的那份。”
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在絞痛,而守信此時的心情更是無法言喻,我現在才發覺使人最痛心的不是刀子,而是人的話,怪不之古語有曰“惡語傷人六月寒”,現在,雖然是夏季,但是心卻比寒冬更冷。
“顏兒,你說朕送什么更好?”
“皇上,臣有些不舒服,想先告退了。”
“好吧,守信便先回去歇著吧,想到什么便與朕說,朕能給的盡量給,不過前提是不準提兵權的事。”
“謝主隆恩,臣先告退。”石守信退了三步,便轉身走,他的背影是那樣落寞,雖然我沒有看見他的表情,因為趙匡胤來這之后,他一直是低著頭,但是我明白他的心已經支離破碎,嫣紅一片了。看著他一步步遠去,我有一個沖動,真想求趙匡胤賜婚,但這個念頭很快被扼殺在萌芽狀態,我知道長痛不如短痛,讓他絕望到底也未嘗不是件好事,這樣我們互不相欠,便不相記。我想這也是最后的道別了吧。
“守信。”我忍不住叫了出來,我發瘋似的跑去,守信看著我跑來,目瞪口呆,一副簡直不敢相信的樣子,他定在原地,挪不動半步。
待剩下幾步路時,我整理一下頭發,不快不慢地走過去,守信眼眶紅紅的,但是沒有流下一滴眼淚,他欣喜的樣子像是等待日出的那一切,他恨不得攬我入懷,但畢竟這里是大殿外,是他最畏懼的地方,他還是有所收斂的,他直直地看著我,等待我的答復。
我從袖子里掏出守信給我的琥珀,但我叫它為琥珀石,因為太像一顆石頭了。守信不解地看著我,說:“你拿琥珀出來干什么?”我拉他的手出來,撥開他的手指,將琥珀石放在他的手心,又合上,說:“石守信,你帶走吧,我不應該是他的主人。”因為我深深傷害了守信的心,所以我覺得再也沒有資格保留琥珀石了,交還給他應該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吧,這樣才是真正的互不相欠,做就要做得徹底。
石守信的雙謀旋即黯淡下來,整個人瞬間蒼老了十年,無精打采的,他說:“還是你留著吧,希望你能看到它的時候能想起我。”我將他伸來的手堵回去了,他的臉旋即蒼白,手不停地顫抖,琥珀石從他手上掉落,摔在地上,彈起又落在地上,靜靜地躺在地上。“你若不要,它也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躺在地上比揣在手上好,更好。更好!但是紅顏你記住,我石守信不徙,等你!”
“石守信!”
他沒有應我,絕望地轉過身,慢悠悠地走了幾步,之后,他瘋一樣地加速,步子越來越快,仿佛是為了逃離這里。前一秒,還留戀;后一秒,卻想逃離。不知道為什么我的鼻子酸酸的。或許,再也不會見了。
我眼里起了霧氣,我蹲下揀起那顆琥珀石,它雖沒有裂為兩半,但裂痕已竄到里面的三分之二,像一道攝人心魄的閃電,淚水不爭氣地落下來,滴在琥珀石上面,濕濕的,仿佛是它哭過一場。這一切,都太熟悉,可是又陌生。
“什么東西?”
我迅速將琥珀石緊握在手中,用右手擦去淚水,很快站起來,說:“沒事。”趙匡胤知道今天太多離別了,也不好強求我什么。
回到殿里,一個人獨自坐在地面發呆,仿佛魂魄抽離了身體,趙匡胤以為我是為他們操心,便說:“放心吧,啊,朕沒怎么樣對他們。石守信被封為天平節度使,王審琦被封為忠正節度使,高懷德是歸德節度使……還有,朕還將自己的兒女,妹妹下嫁于他們或他們的兒子,你說朕沒有虧待他們吧?”我只是敷衍地應了個“是”。這些職位不過是徒有虛名罷了,至于將自己的兒女和妹下嫁于他們不過就像“和親”。
“可,顏兒在難受什么?”
“紅顏沒事。”
“你又在騙朕,你不說實話,朕可不樂意啊。說吧,顏兒為什么如此傷心?”
“圣上,如果沒什么事了,那紅顏就先回房了。”
“顏兒,說出來,憋著不好。”
“紅顏累了,想睡了。”
趙匡胤欲言又止,見我神情如此倦怠又不好為難,便只好讓我回房。不知道為什么,守信離開那一瞬,似乎在喚起我心底深深的回憶,可似乎又不太深刻,可腦子卻搜索不出一點有關的記憶。守信消失在我眼前那一刻,我的心也走了。在這宮城多呆一會都是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