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鐘圣尊后駕鶴西去。靜穗姑姑也在同年熬不過去,隨之而去。
一下子,我沒有了依靠,李煜盡是沉浸在失親之痛中,也是偶爾想起我,來探望一下我。我明明已在大唐,卻仍然覺得李煜離我遠得很。
秋紅也像我,打小就沒有了爹娘。所以惺惺相惜,分外能明白對方的苦楚。于是從心底就把秋紅當做自己好姐妹,從今往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絕不相負。
人終歸不是遺世獨立的,被人掛念著,又掛念著別人。辭世,這是世間最不能避免的事情,無論是帝皇將相還是黎民百姓。本來周娥皇與鐘圣尊后的辭世對我造成的影響不大,但是李煜卻讓我感同身受,心傷不已。
秋紅自是想著法子讓我開心,總是哄著我,說外面天氣不錯,去賞花。我本是無心觀花,但是突然有一道風景讓我眼前一亮。
似朵朵紅云,如片片彩綢,雖無風也能自搖。朵朵爭先恐后,爭妍斗艷;風來時,因風而舞,如千百只紅蝶展翅,裊裊娉婷,翩翩起舞,又如美人蹁躚,搖曳生姿,美不勝收。
我走近一看,花瓣質薄如綾,紅艷似血。我輕輕一嗅,卻沒有沁人心脾的香氣,美中不足。
“這花沒有萼片?!?
“花開的時候,萼片會脫落,這樣花才脫穎而出。其他的花都靠綠葉稱,可這花呀,一枝獨頭,紅艷不敗?!?
“這花叫什么?”
“虞美人。”
虞美人。偏偏是沒有香味的花,金無赤足,人無完人。缺陷是遺憾,卻也成全美麗。
“這花呀,還有清熱,治痢疾的功效,是一味中藥呢?!鼻锛t捏著一朵虞美人道。
虞美人,虞沒人。我緩緩地蹲下,心似被千刀萬剮。淚從我臉淌下。滴入泥中,我抬頭看見,虞美人根基上有點點暗斑,正似我身上的疤痕。聽秋紅講,在虞美人還是花蕾的時候,包著兩片綠色白邊萼片,低著頭。與其是說在低頭,不如在說積蓄力量,用盡力氣開放,紅透半邊天。植株高大約厘米,很適合人睡在花間,喝醉酒時,任由花撒得滿頭,拂了身還滿。若是死后能成為這花的肥料,也無憾。
第一眼就愛上這花。它像是等了我半世,只為一朝與我邂逅,留下一段美麗,縈繞在心頭,不散。
我仔細一瞧,在種滿虞美人的中間有一個涼亭,有一條小徑通去,就像是女子的發際。我向涼亭走去,秋紅緊隨其后,但是一點也不安分,隨手又采一朵,掛在耳際,忽又見一朵又紅大的,就扔了耳際的那朵,馬上又帶上新看上的。我笑她見異思遷,卻絲毫不在意。
或許是這幾日出去得多,身子開始乏了,老是貪睡,就算秋紅怎么鼓吹我,我就是沒有精神散步。這日,賀昭容與楊昭容來訪,說是來見見我這一進宮就被深養后宮的皇后妹妹。
“聽說妹妹最近身子易乏,看過太醫沒有?”賀昭容嫵媚笑問。
“多謝昭容關心?!蔽倚睦镏斢浿饽禄屎?鐘太后)的話,自是不想惹是非,宮斗我不是沒有見過,我仍然記得蓮美人給我帶來的傷痛,說,“倒不用什么事都要看太醫,這春天來了,容易出現春困,倒也是正常?!?
“昭惠皇后走得早,也難為妹妹心傷。本宮倒也是極想來見見妹妹,就是一直在忙,又怕招人口舌,給妹妹不快的,今日才來,莫要見怪才是?!睏钫讶莸故呛唾R昭容自成一氣,連說話都十分相似。
“哎,妹妹這般不注意身體,身子可見好轉?”
“妹妹在不明白賀昭容的話。”
“沒有,就是說這春天呀,萬物復蘇,容易吃了些不干凈的東西,妹妹若是再病倒,自然不是好事。這服喪期間,國主召見的人也只有妹妹,妹妹有什么好處,可莫要忘了我們?!?
好不容易才送走她們,屋內盡是殘留龍涎香的味道。我身子極乏,送走兩位主,正欲轉身的時候,又來了一位黃保儀,出于禮節,我還得招呼。所幸的是,黃保儀沒有熏香的習慣,身上也沒帶有我所不喜歡的香氣,恰好她又是沉穩之人,交談之間也未見恃寵而驕,是一位易相處的主。
倒不知是怎么了,大家都爭先恐后地來與我見上一面。有與我交好的,也有我面前耍威風,叫我別得意的。對于這些,我都一并置之不理。只要我平安度過李煜的服喪期,我就能成為大唐皇后。這樣,即使我怕后宮爭斗,也位高權重,她們也奈不了我。
這日,花開得甚好,賀昭容和楊昭容便約各宮姐妹一齊去賞花。我雖沒有封號,但是由于在光穆皇后身邊曾得到賞識,自己也在邀請隊伍中。
在游賞中,我越發身體不適,便要提前告退,誰知還沒有問得允許就暈了過去。待醒來時,自己已躺在床上,秋紅與黃保儀在床旁照顧著。
“姐姐,你可醒來了。方才太醫怕是姐姐出了什么大事,給姐姐把了脈,說是有喜了。”
此事來得太突然,我竟有些不知所措。
“妹妹,不高興嗎?”黃保儀很是奇怪。
孩子來得有些早了,如果說有的話,卻也是是在預料之中,這個月的月事確實沒有。只是現在位子不保,突然有了龍種,怕是禍。
“告訴國主了嗎?”
“這……”黃保儀不好說,“妹妹,也不是不說,只是這些日子以來,只有國主來見咱們,沒有咱們見國主的?!?
我越發心神不寧,此事決不能拖,我得讓國主知道,這孩子才能健康平安生下來。
“我要去見國主?!?
“姑娘,你還是養好身子再說吧?!鼻锛t搖頭說道。
我不禁皺起眉頭。
我在宮中并沒有什么人事,想見上李煜一面也是難。我知道,李煜沉浸在悲傷中,此時去打攪他,未免影響他情緒,我心緒不寧,一個人便走出去透透氣。
我楞楞坐在涼亭,看著風中的虞美人,覺得它們嬌弱卻頑強?,F在沒有姐姐在旁,自是一切要自己獨受。幸運的是,還有秋紅陪著我,從她那無憂無慮的眼神里,我實在難以告訴她,我擔心害怕的是什么。想著想著,潸然落淚。想到姐姐雖然脆弱,卻極少在我眼前落淚。她總是一個人將一切默默承受,熬成一盅藥,一飲而盡,從不說苦,只用微笑掩飾苦痛。
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有可能成為我們心中溫暖的記憶。
我剛要說我乏了,想回去了,誰知一轉身,便被人敲了一棍,我迷迷糊糊,身子不由自己控制,猛被人灌了一劑藥,藥微苦,卻把我嗆得十分厲害,我想要掙扎,身子卻漸軟,直至不醒人事。
醒來的時候,看見黃保儀在身邊。
“剛剛我做了場惡夢,幸好也只是場惡夢?!蔽乙詾槠鹕?,肚子卻難受得厲害,“秋紅,秋紅呢?”
“妹妹,你就好生靜養著吧。秋紅,秋紅她…..”
“姑娘,你剛沒有了孩子,不要下床。秋紅她被人打暈,現在還在床上躺著,沒有醒來呢。”書夷姑姑湊上前來對我說。
“孩子,沒了?”我哭笑不得。
“書夷姑姑,太醫說妹妹還得好好休養,怎么,怎么就把這事告訴妹妹了呀?!秉S保儀蹙額道。
“這是怎么一回事?”我只要一個結果。
“是被人打昏的,小理子去到的時候。姑娘已經倒在涼亭里,不省人事了。太醫說是被人灌了紅花,姑娘見紅了,孩子,孩子,沒有了?!?
“被人灌了藥?是誰?膽敢毒害我的孩子,我要她償命?。?!”我面目猙獰,幾欲想報仇。
“姑娘,現在你無名無分的,還是少惹是非為妙。”書夷勸道。
“太醫呢?太醫把我被人陷害,以致小產的事告訴國主了嗎?”
書夷姑姑與黃保儀面面相覷。我掙扎要下床討個公道,卻被書夷姑姑攔住,說:“現如今,后宮的消息是一概傳不進國主的耳中的,消息已經被封鎖,我們又無權無位的,定是沒有沖出這后宮就要被攔截?!?
“難道就縱容她們肆意胡為?”我咬牙切齒道。
“書夷姑姑乃曾是昭惠皇后身邊的人,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秋紅扶著頭,來至跟前。
書夷姑姑略微思考下,說:“眼前是要知道灌藥者是誰,就算再不濟,日后要是位高權重了,自是能討回一個公道。”
“眼下也只要這個可取了。”黃保儀嘆道。
“姐姐,你放心,就憑秋紅曾是國主身邊的丫鬟,秋紅一定想辦法把事情如實稟告給國主,揪出真兇,還姐姐一個公道?!?
“這可怎么行?橫沖直闖可是萬萬使不得。我們無憑無據的,國主怎么會相信我們?上次姑娘懷孕的事太醫沒有告知國主,才讓真兇有機可趁,可見太醫怕也是被收買了,自是不會替我們說半句話,到那時,只怕們有理也難言?!?
周嘉敏成功當上皇后,從入宮到為后要四年。歷史書上只是一筆帶過了這四年,卻是我得日夜提防的四年。我竟犯糊涂了,就如書夷所說,現在我們無憑無據,身份卑微,根本就不是那些女人的對手,凡事要能忍,不忍則亂大謀。
“不必了。秋紅,你還是去休息著吧?!?
“姐姐!這口氣,你怎么咽得下?”
“咽不下也得咽,書夷姑姑說的是,我們拿什么跟她們斗?自是不理會便是了?!?
秋紅自是不依不饒,見我都不想再追究便沒有理由再說下去了。我不知道,沒有身份地位,竟如此被人欺凌。原來光穆皇后已經料到今日這幕,就提前給我上了一課,只是我領悟得有些遲了。我知道結果,卻不知這四年的過程如此心酸,總有一天,我會為我腹中還未成形的胎兒報仇。
夜夢里,我無法忘記那藥直灌我喉,還有直嗆我鼻。我不能夠呼吸,整個人又在下沉,沉入一個深不可測的洞穴。我猛然驚醒,瑟縮在角落。我知道我一定能熬過這四年,只是不可避免地又知道,我即使想獨善其身,也有人不愿放過我。只是這種提醒會伴隨我四年,簡直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