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和猶記得,去年秋天的時候一個人深入大漠,耗費將近兩個月的時間尋找那座傳說中深藏大漠的城池,終是無果。她這次出來並不比上一次準備充分,甚至更爲倉促,非常不確定能否找到大漠空城的位置,結果在這草原南端、大漠寨的砂山距地,無意中聽到了大漠空城的消息。
當然無論曲和的出發點在她自己看來有多麼地重要,池之慕只覺得這個姑娘真是太不會看人臉色了。
男人衝著曲和的方向支了下頜,“十一,送她回房?!?
十一對這個陌生女子的警惕比十五重多了,當下也不多說,幾步走到曲和麪前,“客人請?!?
曲和看了眼十幾個形色狼狽的恰犽族人,皺著眉,“憑什麼?”
男人嗓音低沉:“就憑這裡是大漠寨;而我,是它的主人?!?
池之慕的個子很高,年輕的女子不得不微微仰著下巴說話:“身爲頭領,□□武斷,終非長久之策?!?
池之慕被氣笑了,“身爲一個做客的人,特別是一個女人,你更應該知道客隨主便這個道理吧,而不是什麼似是而非的紙上談兵之術?!?
“寨主既然看不起女人,還非要爲難幾個女人孩子做什麼?”
“這是克嵐與恰犽之間的事?!?
“可我怎麼就看到寨主你一個大男人欺負婦孺之輩呢?!?
“我說你不知道規矩就別跑出來亂說話。”池之慕不耐煩地道:“兩族仇怨,外人不得插手——這個道理究竟要說多少遍你纔會明白?”
“要不是走投無路,他們怎麼會不遠千里而來?”
“你那多管閒事的毛病什麼時候能收一收!”
他這一說,曲和頓時想起了大漠裡的那件事,對方那草菅人命的形象越發具體。下巴一擡,語氣也就越發不屑,“我素來如此,便又與你何干?”
池之慕深吸了口氣,弄不清楚自己到底爲什麼要跟這樣一個小丫頭說五道六、解釋個什麼勁兒,剛纔那滿腹的仇恨都硬生生被攪亂了,竟然詭異的冷靜了不少。
“夠了。這事跟你沒什麼關係?!背刂睫D向一旁目光略顯呆滯的青年,不耐煩地沉聲道:“十一,給我把人帶回去,今天之內別再讓我看見她;否則,你就自個兒去刑堂吧!”
十一和十五,包括心緒繁雜的沁卓都還有些吃驚。畢竟能不畏懼這個男人的氣勢跟他吵起來的人真是很少見,三姐都只是會嗆他兩句,真遇到他的勁頭上,阿若耶還是要避其鋒芒的。而眼前這個年輕的姑娘居然真的敢跟寨主爭吵起來,而且寨主居然也沒有真的動怒。
十一再次向著曲和做了個請的手勢,但曲和並不動,嘴巴抿緊,眼神半分不退讓,背上彎刀低低嗡鳴,已經是一副要動手的架勢。
池之慕面上神色已經恢復尋常,褐色眸子深不見底?!澳憧傻嗔恐c兒?!?
說著擡手一掌,院子邊上一株蒼老的喬木咔嚓一聲,兩人合抱都不一定圍得過來的樹幹攔腰折斷,嘭一聲砸在地上,揚起大片灰塵,其間夾雜著不知是誰的抽氣聲。。
面對這樣□□裸的威脅,曲和反手抽出了彎刀。
[十剎]出鞘,漆黑的刀身襯著年輕女子略顯蒼白的臉色,在新年伊始的陽光裡形成一種微妙的反差。
池之慕在大漠裡見過她的彎刀出手,確實是很好的兵器,當時還閃過念頭:如果與弋陽對上的話,不知道輕與重、靈動與沉穩哪個會更有勝算?但現在池之慕手邊並沒有趁手的兵器,眼見一個黑色的弦月影子劃過來,男人不避不讓,反而眉峰一挑擡手一掌拍了過去。
院子裡兵器出手的響動率先驚動了高空上的隼,黑色影子短促地鳴叫,驀地一個俯衝,從九天之上急速下落!
曲和聽到細微破空之聲來勢迅猛,反身將另一把彎刀劃出去,卻眼見是那隻黑隼,微微一訝,後勁不自覺就收了兩分。
池之慕眼角瞥到這一幕,還有空閒嗤笑一聲:“你最好別小看它。”話聲方落,他的掌風與彎刀撞到一起,眼中眸色一深,腳下微微退開了些。
兩人動作間掀起的氣浪將一旁橫倒的老喬木推開了大段距離,枝椏斷折,塵土飛揚,驚得在場的沒反應過來的衆人紛紛退讓。
不遠處站成一團的恰犽族女們神色又驚又疑,目光不確定地在年輕女子身上打轉。
曲和如果能見到《天垂?名兵錄》的話就會知道,戚叔爲她打的這對[十剎]彎刀赫然冊上留名,列位六十九。比靖王爺的莫闌劍還要靠前。
黑隼面對這樣一把彎刀,竟然跟他的主人一樣半分不退讓,伸出兩隻尖利的爪子迎上去;兩道黑影於半空中相遇,黑隼長聲鳴叫,仍是草原高空霸主的氣勢一把擒住刀柄撲棱著翅膀就要貫力騰起。但[十剎]是名兵,就算曲和身上有傷還收了兩分力,它也還是列位前百的大陸名兵。
彎刀上的力道曲和最清楚,此時看到黑色的飛禽雙爪開裂滲出鮮血,甚至從下方都能看到它腳上翻出的白色骨頭。而黑隼竟然仍不放開震顫不已的兵器,鳴叫聲一聲比一聲尖銳高亢,裡面沒有絲毫的妥協之意,直聽得人駭然動容。
曲和第一次見到這種場景,皺著眉擡手,想把彎刀收回來。
但這個時候,另一把彎刀挾著池之慕強悍的掌風飛回來,曲和手伸到一半,偏了下身子去接這把來勢洶洶的彎刀,擡眸看著池之慕幾乎有些氣惱了:“讓你的隼放開彎刀,它的腳!”
池之慕不置可否,“它抓住的東西,從來沒有放開過?!?
曲和更加不敢收回彎刀了,看黑隼那架勢,她這邊一用力那邊越發不會放鬆,只怕那雙利爪會折。這種飛禽一看就是索塔格稀罕物種,又是池之慕養著的,曲和自己就有一條騰蛇,她那心軟的毛病,對各種各樣的動物都有些下不去手。
半空中黑隼仍在扇動翅膀,寬大的羽翼掀起劇烈風塵。
飛禽鳴聲高昂,眸色兇狠,哪怕腳下血肉模糊。
池之慕嘖一聲,不知道摸了個什麼東西放在嘴邊吹了起來,那聲音古怪得很,刺啦得人耳生疼。黑隼聽到這聲音終於鬆開兵器,收爪往高空飛去,鳴聲中似是不甘不願。
沒了束縛的彎刀在半空中劃出一個黑色的光影,院子邊的棗樹應聲折斷,彎刀這才轉回曲和手中。
黑色的[十剎]不住地嗡鳴,大概是也很不甘。
就在這個時候,遠處的恰犽大祭司突然張口說了一個句子,恰犽族人目光轉向曲和,驚訝恭順之色溢於言表。
沁卓、曲和、十一和十五剛從飛禽與彎刀的搏鬥中回神,加之恰犽族有自己的語言,幾個人都沒聽懂老者的話。卻聽池之慕冷笑一聲,以同樣的異族語言回了句什麼,霎時,大祭司混合著絕望的仇恨面色宛如厲鬼,竟生生教人膽寒。
池之慕的迴應很簡單,“癡人做夢!”說著便一掌拍過去。
沁卓傷勢嚴重,曲和站得遠,十一和十五沒反應過來,大漠寨主這一掌結結實實打中了年邁老者的胸口。平波無奇的掌風,輕飄飄撞在人身體上,不同於沁卓被打出去老遠的情況,恰犽的大祭司只渾身一震,整個人就癱倒下去,一滴血都沒見,人已經沒了呼吸。
沁卓身旁的棕色眼眸女子驚叫一聲,跌跌撞撞跑過去,一下子就跪倒在地上。她似乎是想試圖攙扶大祭司,但伸出去的手一直在抖,嗓音哽咽得不成聲。
沁卓身子晃了晃,到底還是垂著眼沒再做聲。
“你!”曲和心頭火起,一把攥緊彎刀,沒想到剛提氣卻先吐了口血。
池之慕心中卻是順了不少,瞥一眼臉色蒼白的年輕女子,“你還是回去琢磨琢磨你那刀法吧?!?
池之慕道:“你那刀法古怪得很,趁著還早,琢磨琢磨什麼地方不對,別到時候把自己練成了什麼,自己都不知道。”
曲和哪還有心情管這個。她每次遇到他都是這種情況,還每次都阻止不了,曲和現在心情極差:“你說的按規矩來呢!”
“機會我給了,他自己沒抓住怨得了誰?!背刂讲荒蜔┑?。
曲和一滯。
阜城對峙,他說是誤會一場;大漠孤女,他說是兩族紛爭不插手;這一次他說是亡族之恨。爲什麼每一次他都是有理由的?爲什麼他們都是對的?明明都是動手殺伐、死人的事,人命難道不比緣由重要?不比規矩仇恨重要?
遠離人世的含倉崖長大的女孩子,根深蒂固的觀念:生命的價值遠遠重於其他,功名或者仇恨;而恩情又重於生命?!翢o疑問,白閒教出來的。
池之慕沒興趣跟她解釋,也覺得沒這個必要。只順著自己的話題往下說:“你沒發現自己眼睛不對麼?”
一旁的十一正好擡眼,順著池之慕的意思看了眼曲和,驚愕地退了兩步:“你——?!”
曲和看到十一的反應,也稍稍回神,“什麼?”
十一轉眼看了眼池之慕,這才用雲重語說道:“眼睛,硃色?!?
曲和一愣,下意識擡手摸了下眼角。
“跟昨天在川澤的時候一樣?!背刂讲[著眼,褐色的瞳孔似乎在說:你還敢說你那刀法沒問題。
曲和有些怔愣,垂眸看手中安靜下來的彎刀,眼底疑惑茫然。
在川澤的時候,她心緒起伏大控制不住內勁,可能誤打誤撞練成了隱刀刀法的最後一式。但事後她卻一點兒記憶也沒有,也試圖過再練習那一式,卻沒成功。並且她對眼眸的顏色變化之事,一無所知,師傅、九叔都沒有提及這個。
眼見曲和終於被分去了注意力,池之慕這纔看了眼大祭司屍首旁聚在一起的伶仃婦孺,又看到沉默站立垂著眸的沁卓,頓時煩躁地皺起眉。
“沁卓,有什麼話現在說,過後就別學老二那樣抓著事情不放?!?
黑衣裹身的男子沉默片刻,語出驚人:“寨主,請讓沁卓離開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