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幾日,曲和便一直乖乖的待在戚家鐵鋪,看著這窒悶的鐵鋪子有些不舒服,順手就收拾了一下。
步青巒再次走到西丙街的時候,差點沒認出戚家鐵鋪的鋪面。
青年退出門去,摸了摸下巴喃喃道:“戚師傅這是娶妻了?——”整個鋪面都清爽了不少。
恰好曲和從鋪子里出來,還記得他,便笑著打了招呼。
步青巒應了一聲,注意到她走動間有細微聲響,眼睛一轉,看到她腰間掛著一串精致掛件。細細看去,那是一小掛的珠子,黑色與透明各半,在陽光下流光清冽,風中撞擊聲聲清泠。
“這是……琉璃珠子?”
曲和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嗯?!?
步青巒只大略看了眼,饒有興致地道:“無色琉璃辟邪避毒,是個不可多得的奇物;而黑色的琉璃,我還從未見過黑色的琉璃。曲姑娘這掛件十分精巧。”
“是家中長輩所贈。”
步青巒跟著曲和走進門去,一邊說道:“琉璃難得,不知道是從何處所得?”
曲和笑了笑,“天垂有川曰白魚,白水三千,流石數頃,砂礫皆銀白猶如碎月,期間孕育白魚;傳聞白魚有靈,落淚成珠,無色流光,乃是無色琉璃的來源。至于那黑色的,我也不知道家中長輩是從何處所得?!?
白魚川啊。步青巒挑了挑眉。
鋪子的變化很大,不僅鑿墻新開了兩扇窗戶,增加了亮度,整個鋪子的陳設也做了變動;另隔開空間做鑄造器械用,鐵錘火爐等一應器具全搬了進去,鋪子里只陳設著打好的鐵器,做收銀結賬用,看著整潔清爽多了。
步青巒坐在桌旁喝茶的時候還在想著,果然是有女人的地方才像人住的地方啊。要是軍營里多幾個女人,那滿屋的東西也就有人收拾了不是?不過轉念一想,誰會想要到漠西這種地方來,想太多了。
鋪子里就曲和一個人,高個的男人依然默然窩在隔間里打鐵,并不現身。步青巒喝了口茶,道:“戚師傅沒在?”
曲和:“嗯,戚叔有事出去了,有什么事你跟我說也行的?!?
步青巒點點頭,直接切入正題,“不知道王爺的刀怎么樣了?”
曲和坐到對面,慢慢倒了杯茶笑道:“打刀鑄劍都是精細活,哪有那么快啊,更何況是王爺親口所求的刀。?!?
步青巒聽她語氣嫻熟,眉峰一挑,“曲姑娘也懂鑄造之理?”
“那倒沒有。我只知道要打造出一把好的刀,總也要有些耐心的,步將軍,你說是不是?”
少年將軍正喝著茶,聞言咳了一聲,“……曲姑娘還是喊我的名字吧,步青巒,河山步步皆青巒。將軍什么的,喊著太過生分了。”
少年將軍揚眉朗笑,尚顯稚嫩的面龐上已經初具青年的英氣,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看得曲和也不由得笑起來。
他們的年紀原本就相差不大。
步青巒端著杯子不經意的打量對面的人:樣貌姣好,聲色動聽,眉眼間自有一股子沉靜溫雅的氣韻,漠西最難得見到的就是這樣的女子。目光掃過對方放在桌上的雙手,白皙修長,略有薄繭,是習武之人。
“還不知道曲姑娘是哪里人?”
曲和頓了片刻,“頃州漣城?!?
“錦繡之地,魚米之鄉,頃州是個好地方啊?!?
“是啊?!?
“曲姑娘也是習武的罷,不知是用何兵器的呢?”
彎刀[十剎]的來歷還有些隱秘,戚叔和師傅都曾再三囑咐過她別輕易說出去,于是曲和只簡單道:“用的是刀?!?
“咦,原來你也用刀?!?
曲和點了點頭,之后才反應過來,對方的意思不是說他也用刀,而是說靖王爺請戚叔打的也是刀。
曲和也不在意,卻突然皺了皺眉,轉頭去看鋪子外邊。步青巒跟著看了過去,只見門外屋檐下掛著的鈴鐺突然震動起來,頻率越來越高,速度越來越快,并且節奏感強烈,在晴朗的午后發出綿長的撞擊聲。
兩個人都察覺了不對勁。
步青巒起身,剛好有人從遠處跑來,站在門口行了軍禮:“步將軍,西門外有大隊人馬集結!”
步青巒神色凝重冷峻:“來的是什么人?有多少?”
“來的隊伍里無旗無號,服飾不一,應當是大漠寨的人!打頭的是八百余騎兵,后邊塵土飛揚,不知是否故布疑陣,具體人數還不清楚?!?
“大漠寨!”
步青巒低聲道,嗓音里陰沉多了。年輕的將軍只沉吟了片刻便果斷下令:“你回大營通知葉將軍,其余人隨我去西門城樓。盡量不要驚動城中百姓?!?
“是!”
步青巒這才回頭,“曲姑娘,我有事先——”
話未落,女子已經站起身道:“我跟你去罷?!?
步青巒挑了挑眉,竟然也答應了:“好?!?
[十剎]剛好不在手邊,曲和順手從墻上取了一把短劍,很快就跟著步青巒消失在鋪子里。
阜城這個地方,自從靖王爺的破狼駐守以來就從未發生過異族來襲的事情,是以突然馬蹄陣陣、大地震動,阜城百姓疑惑了一陣,還以為是破狼軍尋常訓練之類的,反倒不過多關注。
也是西門往來客商向來就少,除了守門的將士,這天竟然也無人注意到城門之外大片的人馬。
步青巒站在城樓之上看到下面浩浩蕩蕩的人馬時,咬了咬牙罵道:
“池之慕又想干什么?召集這么多人馬,他是想攻打阜城還是怎么的?真他娘的瘋子一個!”
若是來的是尋常的漠西異族,就是再多一倍兩倍的人馬也不會讓這個破狼最年輕的將軍破口大罵,但來的是大漠寨——那簡直是漠西草原上的正規軍。再加上有個桀驁不馴、性情古怪的寨主,池之慕此人素來膽大心狠,武功高強,還真說不好這千余人馬翻出什么浪來。
正想著,城門之下那浩浩蕩蕩的人馬中間分出一條道來,一人一馬從中露出身形。
步青巒的手在旁邊一撐,整個人如同大鵬振翅,瞬間落在了高高的城垛之上。
“喲,好久不見啊寨主——池寨主這是打算做什么?人馬都到我阜城來了?!?
城下的男人寥寥抬眸,正眼都沒給一個,懶洋洋道:“讓祁玄夜出來?!?
城門之上一片死寂。
靖王乃當朝皇裔,因為自小駐守漠西,他的名諱并不如朝中那般忌諱,大軍中不少人都知道。但畢竟是皇家后裔,名諱哪里是什么人都能喊的,何況是池之慕那漫不經心的張狂語氣。
少年將軍的臉色瞬間鐵青:“放肆!”
高大的男人可有可無地勾了勾唇,貌似蔑然。
步青巒登時怒了。他素來看不慣大漠寨的行事作風,特別是這個寨主,此時手往腰間一摸握了把短弓在手,搭箭拉弦,瞬間就是三箭齊發!
池之慕端坐在駿馬之上,眼皮子都沒動一下。就有人在后邊抬弓拉弦,同樣是三箭齊發,六枝箭在半空中相遇,相接的瞬間就斷成十二截,那強橫的勁道使得半空中刮起了一道颶風,驚得靠近的馬匹一陣嘶鳴。
步青巒年輕氣盛,復又抬手搭箭在弦,卻被一只手按下了。
剛趕到的葉習按著他的弓,低聲喝道:“鬧什么?”
步青巒側頭,神色低沉,“我不是玩鬧?!?
葉習手腕使力直接壓下他的短弓,將人從城垛上扯下來:“早跟你說了冷靜些,你難道不知道這樣會挑起戰事?”
青年眼底再不甘,到底也沒說什么。
而城門之下的眾多人馬因為看到步青巒再次抬弓,齊齊抬起了手里的□□,凜然對著城樓上的將士。漠西之人大多擅長弓箭,大漠寨用的又都是長弓硬弩,力道威猛,殺傷力極大,且一弓多箭……況且說實話,論弓箭,破狼軍是無論如何也及不上這些異族人的,鎮北軍亦然。
被大漠寨的人以弓箭相威脅,步青巒徹底怒了,“六哥!”摔開葉習的手便揚聲道:“眾將士聽令,架弓!”
西門城樓上的軍隊原本就是隸屬步青巒治下,一時也顧不上葉習,頃刻間就架起了機弩。
“慢著!”
葉習扣著步青巒的肩膀將人扯到后邊,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止住破狼,自己往前走了幾步面對著城下數百箭矢,沉聲問道:“池寨主這是何意?”
城下的男人嘴角微勾,笑意卻冰冷嘲諷,道:“葉習,你們誰出來都一樣。我再說一遍,阜城既然不是你們做主,讓祁玄夜出來說話?!?
“池寨主無故屯兵阜城,葉習乃軍中將領,總要問一問緣故,否則如何回稟王爺?池寨主,你說是么?”
身著深色大氅的男人卻是不耐煩了,冷哼一聲。城下頓時一片弓弦繃緊的聲響,那聲音逼得周遭的氣氛緊繃到了極致,場面一時悄無聲息,卻讓握著弓箭的將士滲出了冷汗。
曲和第一次見到這種兩軍對峙的場面,一時也被強烈的肅殺所震撼。
漠西荒寒的風聲呼嘯,黑云壓城,連偶爾路過的鷹隼都遠遠避開了這個地方。
池之慕驀地拔高了聲音:“祁玄夜,你若再不現身,我就踏平你的破狼大營!”聲音伴了內力,激得在場諸人氣血翻涌。
破狼軍跟隨靖王駐守漠西這么多年,素來只有他們踏平敵軍大營,什么時候有人敢這樣跑到營地來叫囂的?
步青巒深深吸了口氣,“欺人太甚!”右手高高地抬了起來,衣袖被寒風刮得颯颯作響。葉習眼底深沉,沒再說什么,只是退了半步。他原本還想問清楚狀況再作打算,畢竟來人可是漠西草原最危險的存在,但池之慕此人——實在是太張狂了,簡直沒法好好說話。
恰在這是,一支箭從城下射出,劈斷了城墻上的一支軍旗。
“池、之、慕!”年輕的破狼將軍眼底瞬間通紅,右手狠狠揮下。
只在一剎那,曲和的目光所及之處就變成了漫天箭枝。
貫耳的弦動之聲,骨肉分離之聲,慘叫悶哼之聲,重物落地之聲。
觸目的深色箭枝,黑色軍服,紅色血肉,白色雪花。
是的,漠西又開始落雪了。
曲和眼前有一瞬暈眩,抓著短劍閉了閉眼復又睜開,側身避開了紛亂剪枝,這才重新抬頭看去。場面已經完全混亂了,雙方羽箭紛飛,同伴的死傷已經激起了他們作為男人深埋在骨子里的戰意,只能用對方的血來償還。
那一瞬間,曲和深深的困惑,心底很快彌漫起濃重的悲愴感。
這個自小于幽靜山崖長大的女子,在漠西寒冷的初冬季節里第一次見到了人世間最殘酷的一幕:戰爭,和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