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沁卓帶著恰犽族人離開砂山,曲和站在砂山之頂遙遙看著那支人數凋零的異族離去,還在心底嘆了口氣。
恰犽族人如今的居住地靠近水源,地勢平緩,等到索塔格的春寒過去,這里一定會是個富庶之地。常年居住于大漠深處的異族并不熟悉草原的地勢,十幾個恰犽婦孺能在茫茫草原中找到這樣的地方,曲和認為不可能不是沁卓的功勞。
但是曲和再三確認過,附近并沒有那個黑衣男子的身影。
吃過飯,女人們圍坐在火堆旁做針線縫補之類的瑣事,不時低聲交談兩句。見到曲和的目光看過來,她們神色復雜,輕輕笑一笑算作打招呼。
真是奇怪的態度。
棕色眼眸的年輕女子彎腰添了幾根柴,坐到曲和身旁,彎著眉眼友好的笑了笑。
曲和暫時不去想恰犽大祭司到底說了什么。她在砂山待了幾天,無事的時候曾同藍雅等人學過幾句弢闌語,此時配著手勢磕磕絆絆總算把疑問表達出來。
“那天跟你們離開,砂山的,那個男人,沁卓呢?”
只余下婦孺的零落異族,不用想都知道她們要在草原上生存的困難,沁卓當日寧可領罰都信守諾言,不可能在這種時候丟下恰犽族人不管。
女子一頓,頃刻就垂下眼,但曲和還是看到了她棕色眸子中深深的悲傷之色。
曲和:“他回去了?”
垂著眼的女子輕輕搖了下頭。
曲和心中疑慮,遲疑道:“他——?”難道路上遇到了什么危險?
女子輕聲回了句,但弢闌語對于曲和來說還是有些復雜的,只聽懂了幾個詞語:“仇恨”、“危險”、“走了”、“不可能”。
隨即,恰犽女子抬手捋了下鬢邊的的頭發。后面的曲和倒是聽懂了:“他就在這里。”說完面上露出個難過的表情,目光直直看著草原遠處,竟像是要落下淚來。
曲和愣了愣,也不好再問下去,就連為什么恰犽族一看到她就露出那種復雜的神色都沒法問了。
語言不通,很多事情都無從著手,特別是曲和還不了解索塔格異族的風俗,諸多習慣和避諱都不知曉,言語行動處處受到桎梏。這不,才問了一句就引得人家差點落淚,曲和更加不敢多話,閉上嘴回去休息。
但也睡不著。白天的時候剛剛收斂了那么多尸首,黑色的軍牌還沉甸甸的放在包袱里,傍晚又遇到瀕臨亡族的異族恰犽,這廣袤草原的漂亮都被接二連三的傷亡抹去。又想到含蒼崖上的師哥,曲和心中壓抑,在帳篷里翻來覆去的,最后還是一掀毯子起了身。
初春的草原凌晨非常冷,曲和系著斗篷帶子,一抬眼就看到微弱雪光下的大草原,夜色茫茫。年輕的云重女子心中悒郁翻騰,直接使了輕功沖著夜色而去。
離得足夠遠了,曲和握著雙刀的手才猛然發力,揮袖轉身,隱刀刀法飄然而起。不到一盞茶的功夫,草原薄雪間已經刀光連綿,鬼魅的刀法中隱隱多了幾分凌厲,竟像是有了殺氣。碎雪飛揚,風聲凜冽。
這個時候,一棵光禿禿的胡楊后邊悄無聲息的站出來一個人,默默打量著她的刀法,臉上面無表情,眼底卻閃過一絲驚嘆。那人黑衣裹身,頭戴著奇怪的方巾。
隱刀刀法使到后來,曲和一聲輕嘯,彎刀一手撤回,一手慣力拋出,清叱出聲:“誰在那邊?”
沁卓看著彎刀來勢洶洶,不敢正面接招,直接閃身避開。彎刀劈開胡楊樹,輕聲嗡鳴著饒了個圈回到主人手里。
練了一遍刀法的曲和心中好受多了,定眼看清來人,微微一愣:“沁卓?”
黑衣裹身的男子上前幾步,冷淡道:“曲姑娘。”腔調奇怪的云重語。
曲和的弢闌語實在是不夠看的,草原中又少有人能說一口流利的云重語,她已經好幾天沒跟人好好說過話了,此時見到沁卓又聽到他說云重語,當下就忍不住心中一松。
“沁卓,原來你在啊。”
沁卓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曲姑娘為何在這里?”
“我要去沙漠,碰巧遇到了恰犽族……”曲和頓了一會兒,這才回過神來,聽傍晚那個棕色眼眸的恰犽女子的意思,怎么都感覺眼前這人已經遭遇不測了,這不分明就在附近么,這又是怎么了?
曲和打量著人,問道:“你為什么不露面,而是暗地里跟著她們?”
沁卓沉默片刻,反而道:“從這里往西,再走兩日就是黃砂古城,過了那里就進入大漠了。曲姑娘為何不直接從南邊走,反而走到了這里?”
曲和微微一驚:“黃砂古城?”
黃砂古城位于索塔格南北中部,是草原與大漠的交界,其實早已看不出城池的輪廓,只余著幾道破敗土墻。但神奇的就是,那幾道平凡無奇的土墻向來是分界線,沒見它有什么稀奇的,卻歷代以來都阻攔著沙漠往東侵襲。九叔曾提及這個地方,就是因為它的特殊地理標示。
還沒等曲和想出什么來,沁卓卻突然轉頭,面上神色嚴肅騰身就走。
曲和也聽到了,來時方向的女人尖叫聲。
兩個人的速度都很快,遠遠能看到恰犽駐地的時候沁卓突然收住步子,站在高處不動了。只見雪光里的草原上黑影重重,綠光森冷,密密麻麻竟是大片的狼群。
曲和跟著停了下來,疑惑的看了沁卓一眼。
“怎么了,為什么不過去?”
黑衣裹身的男子面上復雜,只頓了片刻就道:“曲姑娘,勞煩你,幫她們一把。”
“嗯?”狼群是草原上最麻煩的物種之一,曲和從未見過這么多的狼,心中沒底正皺著眉,聽了沁卓的話不由得問了句:“你要做什么?”
沁卓的目光轉到另一方,遙遙看著夜色昏沉的草原,“狼王。”說完人影一閃,沖著那個方向去了。
狼群是群居動物,頭狼的決定制約著整個群種的行動,沁卓的意思,竟然是要去截住這群草原狼的頭狼。饒是曲和懂得不多也知道這是個破釜沉舟的方法,頭狼哪里是好對付的?草原上的狼群都狡猾兇猛,尤其是頭狼,簡直是成了精的存在,沁卓只一個人,就算是功夫再高也兇多吉少。
“等——”
曲和才開了個口,沁卓人影已經不見了,可見是下了決心。曲和看了看遠處,又低頭看被無數綠瑩瑩眼睛包圍的帳篷,沒時間多想,直接掠了下去。
已經發現被圍住的恰犽眾人聚集在一頂帳篷里,雖然臉色蒼白,但手里都握著刀械。狼嚎聲此起彼伏,外邊拴著的馬匹受到驚嚇,扯著繩子不停地嘶鳴,襯著呼嘯的寒風說不出的凄厲。
女人們咬著牙圍成圈,將幾個孩子護在里邊,低聲道:“不要怕。你們是大漠的兒女,是神明的子嗣,不要怕。”
里邊一個三、四歲的小姑娘仰著蒼白無措的臉,聲音顫抖,“阿姆。”
女人攥著手中的刀把,低低應了:“嗯?”
“阿姆,我們真的是神明的子嗣么?”
小姑娘被那個臉色難看的小男孩緊緊箍住肩膀,仍然努力仰著頭道:“阿姆,神明為什么不庇護我們?阿父他們什么時候回來……我想阿父了。……”小姑娘已經有些抽抽搭搭了,“我們為什么不回家,阿姆,回家……。”
面對小孩子的困惑,女人們無言以對,眼中含著的熱淚終于滾落下來。
小男孩伸手扯了一把小姑娘的頭發,兇狠喝道:“不許哭!狼就是被哭聲引來的,再哭,再哭就把你扔出去!”
小姑娘的哭聲頓時就噎住了,瞪大眼睛看著兇巴巴的族兄,眼淚吧嗒掉在自己的手背上,卻抿著嘴巴不敢再出聲,唯恐族兄真的扔自己出去。
小男孩煩躁地揪著自己的袍子,突然抬頭道:“我們沖出去!”
小男孩的母親驚訝地轉頭看他,慌亂中倒是還條理清楚,斷然道:“不行。我們不知道外面有多少狼,也不熟悉地方,跑不了多遠。”
“阿姆,待著就是等死!”
“出去也是送死啊。”女人哀傷道。
“總好過大家都死在這里。”小男孩抽出腰間的短刃,巴掌大的臉龐異常堅毅,“阿姆,我們不能死在這里。族里死了那么多人,大仇未報,我們不能死在這里。沖出去吧,分開走,能沖出去一個是一個,阿姆!”
女人不可能答應,只一味搖著頭,“不行,不行。”
小男孩急得扯住女人的衣服,“阿姆!”見母親咬緊牙關就是不答應,突然轉頭看著棕色眼眸的女子,道:“阿姐!”
女子眼中掙扎,握著一把匕首的手松了又緊,最后咬牙道:“我們沖出去。”
棕色眼眸的女子是恰犽族族長的侄女,大祭司去世以后,她已經是眾人中地位最高的人,話語權很重。
“阿弟說得對,再等下去也就是個死。外邊還有幾匹馬,我們,能走多遠就走多遠!能走幾個是幾個!”
女人們面上一片哀慟之色,知道族女已經打定主意,她們也沒有再多說,紛紛護住身后的孩子往帳篷邊去,臉色白如金紙,眼底卻升起一股狠意。
草原的風呼嘯而過,帳篷剛被掀開,一陣寒意兇猛的刮進來,女人們手中握著的火把頓時晃動起來。十幾個火把照亮了黑夜,狼群顧忌著火光,往后退開了一段距離隱進黑暗中。
棕色眼眸的女子咬緊牙關,低聲念了句:“九天神明庇佑。”火光中,女子猛地轉頭沖著馬圈,“走!”
馬匹已經受驚很不好馴服,女人們帶著孩子,費勁去扯拴馬的繩子,卻到底不能如族里的男人們那樣輕易上馬就走,反而亂成一團。而狼群已經怎么會讓她們走,再也不顧忌火把猛地躥了過來!
火把明明滅滅,人的影子馬匹的影子狼群的影子相互交錯,呼吸聲粗重,驚叫聲尖銳,一片混亂。
小男孩眼底血紅,怒吼一聲沖了出去,手里的短刃一把刺向迎面而來的狼,竟然借著慣性將武器刺進了那匹狼的脖頸。溫熱的血噴出來灑了他一頭一臉,腥腥的,有點咸。男孩子胸中恨意滔天,掌中用力,短刃整個沒入狼的脖子,手掌都嵌進去大半,那匹狼竟然一下子就動不了了,掙扎片刻后癱倒在地。
第一次截殺草原狼,竟然成功了。這個小孩子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劇烈地呼吸著,血腥味充斥了周身,只覺得腦中嗡鳴眼前昏暗,腿上被抓到的大片傷口都未注意到,五感俱失。
然而狼群數量眾多,小男孩的動作雖然出其不意,但畢竟還只是一個小孩子。趁著小男孩失神的瞬間,前后幾匹狼同時撲了過去,分工明確配合默契,只須臾間就能將這個人類撕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