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紅
葉習在漠南初見這種植株的時候,一眼就有種詭異的不適感。
滿目青蔥的索塔格大草原,雪山高遠,水流清澈,高大的喬木底下漿染出來一小片鮮艷血色。
紅。
紅,草本植物;三年一生,枝葉皆赤色,多刺,無果,劇毒。初現大荒,后傳入漠西,因對環境要求極特殊,云重境內無法存活。
無法抑制地,一身赭衣的青年微微躬身,幾乎想用手指去碰觸這種紅色的草本植物;如果像《天垂?名兵錄》一樣給天垂大陸上的毒物排個名,紅大概可以進前二十。葉習的手還未碰到草葉就被一把扇子“啪”一下打開。
“澤長,你難道不知道在漠西越是漂亮的東西就越危險么?”破狼軍的軍師大人滿臉的嫌棄之意,“徒手去抓這些東西,嫌命長了是吧。”
青年沉默半晌,聲音里像是壓制著什么極為強烈的情緒,“這是什么草?”
范流泊打量半天,雖說此人才學無雙,但到底傾向于兵伍之道,還真不認識這種看上去蠻漂亮的植物。
“唔,長得倒真像秋天的鳶草?”
后邊走上來的靖王爺瞥了一眼,淡淡道:“那是紅草。”
葉習其實猜到了,只是想再確認一下。畢竟就是這種植物,害死了他的母親,毀了他的童年,也害得那個人二十余年來體弱多病,連家門都不能出。
范流泊沒多留意,轉頭跟靖王談起軍中之事來,結果剛說了幾句就聽到兵器出鞘的聲音,兩人回頭,就見站在喬木下的青年面無表情,一劍將那片紅草劈得凌亂。
前朝末年以來,子音城葉家就是京中權貴之一。確切地說,經過了兩百年前那場舉國動蕩的珠賽之亂,之后的幾個王朝其實沒有多大的變動,無非是官場沉浮,今日升階明日降級,倒是沒出什么大的亂子,算來也是一個太平盛世。
葉家在新皇繼位伊始就是朝輔大臣之一,因為是武官世家,也因為葉習的父親看得清楚立場明確,景帝掌權以后雖然大力打壓朝輔大臣,葉家卻一如既往受到重用,并成為三公之一。葉太尉膝下六子,六個都是男兒,個個從小習武、研讀兵書,長大以后更是悉數從軍;嗯,五公子葉詡除外。
葉太尉并不好女色,府中統共也就一妻兩妾,兩房妾室還是皇上賜下來推脫不掉的,其專情之名在整個云重官場都值得稱道了。說起來,云重的武官都專情至一,似乎也是一種傳統?葉家的六個兒子中,老四和老六分別出自兩名妾室,其余四個兒子都是葉夫人所出,可見葉夫人地位之高;難得的是,葉氏六子一向兄友弟恭,彼此親厚,從未發生過彼此罅隙的事。
然而,這樣的情況在葉習六歲那年發生了改變。
太尉府葉家的第五個兒子出生時,母子二人差點同時喪命,后來雖然救回來了,葉夫人卻從此病弱,孩子也是個先天不足的,御醫斷言:此子終身不能習武,不能近殺氣血氣,須得十分小心溫養著方能活到而立之年。身為武官世家的嫡子,卻從小病疴纏身,連刀槍馬匹都不能碰……是以,家中的長輩、兄長并著唯一的弟弟都對葉詡極為照料,特別是跟他差不多同時出生的六子葉習,簡直把照看這個小哥哥當成自己的責任。
他二人實在是生得像,小小的孩童,身姿眉眼無一差處,京都多少人將二人視為一母同胞的孿生子。但事實就是,一個嫡出,一個庶出。
兄弟倆六歲那年,六年前那場葉夫人生子大難重新被翻出來,原是葉夫人懷胎以來長年累月的毒素累積,致使胎兒還在母腹中就身染劇毒,因為不是直接食用,母子二人雖然兇險卻保住了性命。而葉府之中,唯有葉習生母的房中搜出了毒物紅草;至此,葉習無憂無慮的童年生活戛然而止。
葉太尉大怒,不顧葉習生母苦苦哀求百般解釋,生生將人杖斃,當時葉習就哭倒在院子邊上,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母親在痛苦嘶喊中血肉模糊,前一刻鐘還抱著自己溫言軟語的女人轉瞬身體殘破,那是葉習這一生中最為慘烈的景象。其后整整十年,這個孩子都甚少開口說話。
尤其是事后又查出,葉習生母不過是遭人陷害。
云重習俗,年滿十六周歲的男兒便可以舉行束發禮,是象征男兒長大可以離家的禮節。
那一年,葉習沒有在家中參加自己和葉詡的束發禮,只早早起身讓自己的乳母為自己束了發,轉身就出了太尉府,孑然一身,單槍匹馬,徑直往西去。
最早發現葉習不在府中的是葉詡,已經長成清濯少年的葉家五子眉心一跳,想也沒想就追了出去。但他的身體不好,還沒走出葉府大門雙腿就已經虛軟,直愣愣摔倒在前院里,看到追出來的幾個哥哥,連忙懇求他們去尋六弟,急得語調都不穩。
葉詡是真的害怕。這個葉府最小的男孩子已經有差不多十年的時間沒有與家里人說過話,他還是一樣的恭謹守禮,文書武功都勤加修習,小小年紀就名揚子音城;他還是一樣的照顧自己的五哥,悉心周到,對府中人也足夠禮貌;只是他卻再也不哭不笑,不惱不鬧,小小年紀便面目清冷。他那樣恨,又無法排遣那恨,他一直待到了他們的束發禮才走,大概是存著這十年乃是報答葉府于他幼年的恩養,也大概是因為他的生母,那個溫婉女子對整個府邸的拳拳深情。不能報仇,報了恩也好,自此再無瓜葛。
去追人的是葉太尉本人和四個兒子,十六歲的少年葉詡撐著病弱的身子執拗地在前院里站了一個早上。
京都的軍權有三分之一握在葉家手里,但葉習挑了跟葉家半點關系也沒有的西辰門,葉府沒法讓西辰門的守軍關了城門不放行,只好眼睜睜看著那個身姿挺拔的少年策馬出城。
葉太尉幾番喊話還是不能讓自己的小兒子回頭,最后發了火,直接領兵出城攔人也沒人敢阻止。葉父自然是知道的,十年前那件事傷了這孩子的心,但性格里的強硬讓這個馳騁沙場的男人根本無法對著自己的孩子道歉,何況這孩子已經多年不在他的眼前出現;他更知道,今日讓他離開,這孩子恐怕是再不會回來了。
京都兩千戍衛軍馬蹄聲轟鳴,幾個兄長輪番的勸,但葉習依然不愿回頭。
他說,漠西遼遠,今日以后,葉習與葉家再無瓜葛。
葉習這話一出來,葉太尉氣得撂下狠話:有種你就走,敢出這京都地界你就再也不要回葉家!果然是一門父子,葉家的男人沒一個是能好好說話的。
葉習想也沒想,轉身就走。
葉太尉氣得岔了氣,差點從馬背上摔下去。
身后兩千戍衛軍靜默無聲,目送那個赭衣少年縱馬遠去,身姿挺得和手中□□一樣筆直。他們確實無法,這邊葉太尉不發話他們也不好擅自行動;再說了,他們想動也要掂量掂量,畢竟葉習去的方向遠遠的就能看到一大片黑色的軍服,人馬只怕不在千數之下,打出的旗號可是靖王爺的破狼軍。
沒有人去計較為什么漠西靖王的護衛破狼軍會出現在京都城外,這天家最后的兄弟倆一母同胞兄友弟恭,靖王地位尊崇,京都要來要走、帶多少人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少年葉習策馬來到破狼軍前,一眼就看到了人群前邊的靖王和范流泊,他也沒有下馬行禮,無聲地看著二人。
當時,年輕的范軍師搖著扇子笑,“哎,葉府六子果然如傳言中一般英武。”微挑的雙眼上上下下打量著,像京都里的紈绔子弟一般調笑道:“——長得不錯。”
葉習眉心一跳。他們先前一直只用書信往來,確實沒料到破狼的軍師大人一開口是如此的不靠譜。
同樣年輕的靖王看了范流泊一眼,沖葉習點點頭,對著遠處的葉太尉遙遙打了個招呼。葉太尉的臉色于是愈發難看。
在本朝已故的南月太后一事上,葉府一直持有不贊同的態度,特別是那莫名歸來的靖王爺,葉太尉本身就不看好這個王爺,也不覺得鎮守漠西是這個少年王爺該做的事情。而現在,葉習到底在做什么,跟著靖王是真的打算往漠西去么?
然而靖王并不打算多做寒暄,無聲地打完招呼竟然直接調轉馬頭就走。范流泊抬頭對著戍衛軍方向扯著嘴角輕輕笑了笑,狀若挑釁,調轉馬頭跟隨在靖王之后。葉習默不作聲,策馬跟上。然后是上千破狼軍,普遍年紀尚輕的軍人們正是輕狂的時候,馬蹄聲陣陣,黑色的軍服凜冽無匹,齊齊調轉馬頭一副根本不把身后的戍衛軍放在眼里的模樣。
兩千戍衛軍也只得默默忍下。不忍下又能怎樣,破狼軍人數雖少,師出也無名,但卻是云重國唯一的王爺的近衛軍,聽聞這支年輕的軍隊在漠西極為強橫,剛到漠西不過幾年就已經橫掃索塔格,所向披靡,銳不可當。相對于常年駐守平靜富饒的京都戍衛軍而言,這才是真正的軍隊,年輕、沖動、強悍而尖銳的軍隊。
而葉府眾人則被葉習這干脆利落的拋棄弄得又是氣憤又是愧疚又是悲涼,到底無法,轉身回京都。
府中前院里,葉詡果然沒有在面色陰沉的父親和兄長們當中看到六弟的身影,于是輕輕閉了閉眼。
澤長啊,你果然是要走的。你果然也走了。
漠西遼遠,草原平曠,沙漠荒寒。葉習果然如他自己所說,一去多年,再沒有回過京都太尉府,連子音城都不再踏足。
那個繁榮富饒、盛世太平的京都,幾乎已經成為這個漠西守將兒時的一場夢中夢,飄渺得無一真實。
葉習去了漠西以后,葉詡從未忘記過這個跟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唯一的弟弟,書信更是年年不斷,一度讓葉習很是無奈。
其實在漠西的幾年,葉習已經看得開當年的事情了,也知道年少的自己遷怒幾個哥哥實在是亂發脾氣。只是當年的舊事看得開是一回事,放得下卻是另一回事。換個人親眼看著自己的父親因誤會而生生杖斃了自己的母親,這輩子也都別想放得下。
所以葉習想,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再回子音城了。
只是沒想到他不回去,倒是葉詡過來了。
青蒂二十四年秋,草原異族弢嵐起兵,引發漠西戰亂,時鎮北軍統帥衛疆身亡,十八城正是動蕩。
戍邊多年,葉習早已習慣了草原的氣候和風土,膚色言語各異的異族人和十八城里形形□□的外來客,以及那時不時就爆發的戰亂。對于異族之亂,范流泊有時不勝其擾有時樂在其中;孟歸性子沉穩,將戍邊當成畢生所致力的事;溫簡隨著靖王多年,對王令從無質疑;夙沙是異族遺孤,卻投靠了破狼軍,從軍之路走得比誰都艱難,不過他從不在戰場上對異族留情。夙沙是個性格十分復雜的人,他對戰亂有一種,看慣的漠然和由衷的悲憫相互交織的滄桑感,不過正如他當年投誠靖王時所說,只要破狼軍陳兵漠西為的是守邊而不是入侵,那么他就忠心于此。步青巒等人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大有“且將熱血灑漠西,戍我云重幽關里”的豪情。但是對于葉習來說,他與他們都不同。
葉習年紀尚輕,但領破狼前鋒已有三年。他從少年起就有一股一往無前的孤勇,單槍匹馬,蕭蕭肅肅,不過雙十年華就在漠西闖下了“血色修羅”的名號。
漠西異族最不想在戰場遇到的人,頭一個是范流泊,第二個就是葉習。
其實葉習在對待戰事的態度上更多的是像孟歸。他好像已經過了步青巒那樣的年紀,又沒有范流泊的那種波瀾不驚,他有時覺得漠西獨有風情,有時又厭倦這里的戰亂紛沓。
弢嵐之亂來勢洶洶,靠近年關的時候,前線戰事膠著,后方兩軍各立,十八城連空氣里都是緊迫的氣息,葉習萬萬沒想到葉詡會在這個時候過來。
葉詡出生就身帶奇毒,磕磕絆絆長到三歲都還不能下地行走,一年里有三百天都在生病,一年又一年,好不容易才撐到十六歲束發。那年葉習孤身離京,葉詡一病不起,葉府人心惶惶,后來他卻奇跡般好起來,漸漸能跑能跳,長成了長身玉立的青年。當然,那時候孟媛的師傅去子音城長住,功不可沒。
葉習在長恪城見到葉詡的時候,握劍的手一抖,差點給了對手一個割喉,把正在跟他切磋武功的徐盛嚇出一身冷汗,連忙遠遠退開去。
——他們有將近七年未見。長大之后,兩人的面容就不再如小時候那般相似,甚至于再找不到一絲相像之處,然而兩人還是一眼就認出彼此。
血脈至親,手足之情。
葉習臉上霜寒,面無表情的看著那個站在西風里一身狐裘還懷抱暖爐的人,其實腦中一片空白。葉詡卻毫不以為意,彎起漂亮的眉眼,道:“澤長。”
破狼軍前鋒的青年將領茫然了片刻,臉色一變,幾步走近,一把抓住他手腕,厲聲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葉詡面不改色,笑盈盈道:“來看你。你不回去,我只好過來了。”
葉習看著他的臉,突然就說不出話來。
葉詡的手腕不能動,微微垂眼就看到他手上那把劍,劍柄上有很明顯的長年累月的摩挲痕跡,來回繞著幾匝深色的絳狀物。于是道:“你換了一把劍?”
葉習回過神,松開手,半晌沉聲道:“[長平]折在戰場上,已經五年了。”
當年單槍匹馬、孤身離家,隨身的那柄□□名為[長平],是葉詡十四歲那年與京都弟子論策,十論十勝,特意贏來的彩頭。葉習不喜歡紅纓,他還從府庫里翻出了輕便牢固的墨絳,纏了個古樸的飛白結,不過這些他都沒有跟葉習說過。
此時聽聞[長平]槍已折,他也只是頓了片刻,輕聲道:“這樣啊。”
“嗯。”葉習側身接過下人遞過來的劍鞘,收好劍,道:“我先帶你去休息吧。”
“好。”
葉詡的到來不僅在葉習心中掀起了軒然大波,也極大的震撼了破狼軍。葉家五公子雖然病弱,手無縛雞之力,但大到史經國策、邊關形勢,細到戰陣兵法、城建布防,乃至于風土人情、草木習性,竟至無所不知。而僅僅在與范流泊面談過一次,兩人就建立了莫名深厚的友誼,用步青巒的話來說——那不是我等凡人能夠企及的境界。
在長恪城的時候,只要他們倆湊到一塊,其他人基本上瞬間就散了,這兩人一聊起來天南地北,思維跳躍非常快,聽起來實在累。是以葉詡到來不過半個月,就建立了極高的信服力,破狼軍中根本沒有人敢因為他手無縛雞之力而看輕他。
不過在葉習看來,他就還是那個溫雅病弱的兄長,他的淵博知識,他的無雙才藝,又不能讓他免受病痛之苦,而每看一冊書每寫一篇志都在勞損他的壽元。再見面之后,葉習簡直一籌莫展,不知道該拿他身上的毒和病怎么辦。
與之相對應的,孟媛對葉詡的身體一直很樂觀。作為一個醫者,如果她都不能對患者有信心,又怎么能全力以赴?
孟媛說他們此番來漠西最重要的就是尋藥。紅的毒性劇烈,又是沉珂多年,他們此番所尋的是漠西雙玥中的合頁雙株。
合頁雙株并沒有被記載在醫書上,而是出現在一本名為《異志》的怪談里,最先還是葉詡翻到的。起初孟媛覺得這東西就是個傳說,做不得真,問詢了她的師傅,也并沒有聽聞過,但葉詡博覽群書,居然還找到了作證;孟媛師徒二人研討了一年有余,最后決定到漠西找找看。最后西行的卻是孟媛和葉詡本人。
青蒂二十四秋,云重出使漠西的典禮大臣宋賀亡故在大漠深處,消息傳回子音城,一片嘩然。幽州軍自請出關,請愿尋回宋賀遺骸,歸葬故土;年關,與破狼軍、鎮北軍齊聚長恪城。葉詡抵達長恪城的時候,幽州軍就已經陳兵在此了。
葉詡認識宋賀。
他們年紀相當,都是京都高門出身的博學才子,平時少不得被互作比較,不過葉詡很少出現在人前,宋賀則致力于地方風志,二人很少有交集。青蒂二十二年,南行六年的宋賀歸京,作《南荒記》四冊,南荒氏族、風土人情、毒蠱傳聞、山川河流……無不涉及,轟動子音城文人墨客、政客仕卒。葉詡曾拜讀《南荒記》,宋賀所作雖多有揣測推演,事實無從考究,細處不盡詳實,但其包容南荒萬象實屬不易,堪稱云重史上第一人。
此前不是沒有人撰寫地方文志,但多為云重國內濱土,境外之志實為罕見;究其緣由,南荒、北域、漠西均為異族生活之地,地勢復雜,人情更是多樣,而江東乃是河川國土,河川重邊防,對此類文志控制得很嚴密。
《南荒記》引起了景帝的注意,青蒂二十三年,宋賀奉旨出使漠西,所持云重最高關文,保證他能在漠西大部分異族的地界上行走不受阻撓,所為的,乃是全面了解漠西風土。
宋賀離京之前到太尉府拜訪葉詡,是二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會面。他們彼此都聽過對方的才名,宋賀的本意是想邀葉詡同行,但見面之后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也明白為何當日葉太尉要當堂婉拒他的提議,葉家五公子的身體實在不怎么好,能不能走到漠西還兩說。
宋賀曾道,書不成無以還京。
葉詡送走宋賀之后便開始翻閱子音城已有的漠西文獻,三個月后,他翻到了《異志》。一年后,他說服孟媛師徒和葉府眾人,遠行漠西。
宋賀故于漠西異族之亂,已著《漠西異族志》僅三冊,均已刊定成冊,葉詡一一翻閱過去,總覺得還有幾冊應該是他未完之作,隨身攜帶了,若是就這樣埋葬在大漠中,實在是令人扼腕。
青蒂二十五年開春,葉詡隨同靖王等人西進大漠。
一路上,葉習幾乎就沒個笑臉,總擔心自家五哥那身體要怎么在風沙中撐下來,孟媛說了許多次無事無事,他也還是松不了那口氣。葉詡無奈,只好隨他折騰,一路上的湯藥飯食就沒有假以他人之手。索性這一路都很順暢,葉詡心情好,身體也就沒鬧騰。
直至索梅綠洲,靖王帶回了宋賀遺骸以及那一套七本的《漠西異族志》。其中兩冊已是差不多寫完了,但沒有刊定;另三冊都僅為只言片語,撿緊要之處落寥寥幾筆;剩下的兩冊干脆只起了頭,大半紙張都是空白。葉詡心中惋惜,便決心要補齊宋賀未盡之作。
索梅綠洲之后,靖王、曲和等人西去大漠空城,葉習、溫簡等人北上返回草原,葉詡、孟媛已尋到合頁雙株,便隨同大軍北上離開大漠,去往草原北的白城。
要補齊《漠西異族志》并不容易,葉詡畢竟沒有像宋賀一樣深入了解異族,好在漠西十八城魚龍混雜,破狼軍中又能人異士眾多,還有個范流泊,倒也能憑借宋賀的只言片語慢慢補起來。葉詡想,再有一年半載的,他應該能補齊宋賀所作,到時候紅毒應該也清得差不多了,留在漠西繼續撰書寫志也不錯。
然而,他并沒能等到。
三月初,白城亂。術師參戰,長河關破,鎮北軍傷亡慘重,破狼軍、幽州軍兵敗,溧夢關被焚,白城遭術師奇襲。
戰場上甫一出現黑衣術師,范流泊和葉詡就知道草原北的戰事不可控制了,但靖王還在大漠深處未有消息,白城一時惶惶。兩人商議之后,一面往漠西各城以及幽州、狄州傳信,一面將消息遞往子音城,一面也嘗試著往凍水川的濯山聯系,只盼事情不要往最壞的方向發展。
范流泊去了前線,葉詡自然也放下了《漠西異族志》,開始翻閱漠西術師相關文獻。云重向來少有術師,這方面的記載少之又少,幾日下來,葉詡心中不安加劇,直至白城遭襲。
到了白城以后,葉習對葉詡的身體已經沒有之前那樣的草木皆兵,戰事越來越緊張,他有時并不能回白城,那日長河關殺聲震天,他卻一直心悸,手中長劍血光凜冽,然后劍柄上的墨絳就莫名其妙斷了一截。墨絳這種絲絳非常結實,尋常刀劍都不能砍斷,眼下無緣無故斷開,葉習在兵戈震天的戰場上一怔,一股寒意瞬間從心中蔓延至百骸。
三月十一,術師奇襲白城,葉詡毒發。
葉習回到白城的時候已經是深夜,雨水不休的白城一片頹唐,葉詡已經陷入昏迷,心脈時有時無,孟媛用盡畢生醫術也不能使他醒過來,少女醫者幾近崩潰。
后邊的幾日成為葉習此生最為煎熬的日子。白城開始飄雪,寒意入骨。
三月十四,葉詡回光返照,本打算避著葉習交代一下后事,但沒能避開。
這對同年同月同日所生的手足至親,最終互相告別,從此生死兩處、天人永隔。葉府最小的男兒,身為破狼軍前鋒的青年將領,一夜白頭。
三月廿日,葉習在白山上為葉詡舉行火葬之禮,親送故人歸冥。
此后弢嵐后亂,葉習愈發孤勇。這個沉默寡言的青年將領更加少言了,面目霜寒,劍若孤鴻,竟至戰場上無人敢與之對敵,后來更是但聞其名便潰退而去。
四月初,星羅海之圍,葉習眼見黑衣術師,欲動手殺之,被靖王直接扣押。燈節前夕,異族及術師提出和談,弢嵐之亂落下帷幕。云重戍邊軍起兵返回長河關,行至平江落附近,靖王對葉習道:
“當日白山之葬,本王曾說過五公子此仇必報。”
葉習情緒消沉,一時也沒理解靖王的意思。
靖王漆黑的眸子看著北方,嘴角一勾,竟有幾分似笑非笑之意:“術師詭譎,大軍無應對之策不可冒進,但犯我破狼者,哪能那么容易就走。范流泊已經跟濯山聯系過了,他們現在應該到岐江了,正好能跟那些黑衣術師遇上。”
葉習猛地抬頭,眼底鋒芒一閃而過。
“澤長,眼下我們拿那些術師無法,只能假他人之手讓他們吃點虧,但必不會一直如此。”靖王沉聲道:“終有一日,你必能手刃仇人。”
青蒂二十五年夏,幽州軍護送宋賀遺骸回京,葉習思慮良久,最終決定送葉詡回子音城安葬。誠然,葉詡曾與他說想要葬在漠西,也算全了兄弟之情、親人之誼,但是葉習卻覺得,他那樣溫潤雅致的人,合該長眠于錦繡繁華的江南,而不是風沙肆虐的漠西。
他有近七年未踏足月州,還以為自己會記不得回家的路,然而他確實對子音城萬分陌生,信步由韁,卻也走到了太尉府門前。
葉習此番回京,并沒有提前知會葉府。
葉府一門父子都是武人,戍邊的戍邊,衛城的衛城,大中午的,府里人聲寥寥。葉習在門前站了半天,默默看著那“太尉府”的牌匾,心中一片平靜。
門房還是以前那個,但畢竟葉習已經長成青年,身形面貌都大變,又見那身隱隱縈繞的殺氣血氣,便只當是府里哪個主子的軍中同僚,上前問詢。葉習并不應聲,半晌,低聲叫破門房名字。
門房聽聞他的身份震驚不已,一面忙不迭地將人迎進府,一面喚來葉府的老管家。老管家是葉太尉幼時就服侍的老人,年事已高,聽聞當年離家的小少爺回來了,當即老淚縱橫,連忙著人去告知在京中各處當值的各位主子,一面一疊聲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此番回來就不走了罷,絮絮叨叨。
葉習也不打斷他,只站在院子里,靜靜看著一別多年的少時住處,心思萬千迭起,面上只淡淡。
直到葉府老三最先趕到,他看著多年不見的兄長,喚道:“三哥。”
葉家老三面上震驚之色還未散去,一時又驚又喜又怒,百味雜陳,也來不及想其他,只道:“你回來了……小六,你、你……年前小五還說要去漠西找你——”
葉習打斷他的話,輕聲道:“三哥,他去找我,我知道。此番我是……送他回來。”
葉家老三茫然道:“誰?送誰回來,小五?那他人——”猛然頓住,目光落到他滿頭華發和素白的衣裳上,又落到他那一直抱在胸前的那個布包上,臉色刷一下就白了。
半晌,沉聲道:“這么多年,小五最為牽掛的就是你。他去年離家時就已經跟父親說過——如有意外,便暫……不歸葬葉氏祖陵,待你也百年之后,再讓后人一同帶回來安葬……”
葉習心中大拗。
青蒂二十五年六月,葉詡下葬涼山葉氏祖陵。喪事從簡,僅葉府諸位父兄親眷送別。
七月,葉習留簡書一封,趁著夜深人靜,再次孤身西去。
少年從軍辭西去,血色修羅劍如霜。
情深不壽慧極傷,一夜白頭是滄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