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令曲和驚訝的還不是兩人知道她與樑沉的關(guān)係,而是,這兩個遠離江南、身形怪異的武林中人居然會知道曲歌這個名字。
曲和晃了晃身子,體內(nèi)虛弱無力,像是十餘年的內(nèi)力都不復(fù)存在了似的,這陌生的感覺令她無措,手心裡不自覺地冒出了冷汗。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見她沒有否認(rèn),那渾身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二人卻是驚異更甚,一左一右露出手中兵器來。左邊的一根骨灰白骷髏鎖,右邊的一根黑灰色骷髏杖,頂端都分別有一個灰青色的骷髏頭,在風(fēng)沙中發(fā)出細細的嗚咽之色,聽得人毛骨悚然。
白無衣即刻就握住了雙語劍,有些頭疼地看了看那二人,低聲問曲和:“小和,曲歌是誰?他們這是……衝著誰來的?”
曲和張了張口,“她……”還未說完就見黑影一閃,連忙道:“二哥小心!”
此二人能無聲無息地跟了他們這麼久,絕非等閒之輩,白無衣不敢大意,只顧得上叮囑一句“你自己當(dāng)心”便迎了上去。短兵相接,兩個骷髏頭的嗚咽聲猛地尖利起來,白無衣只覺得胸口窒悶,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
“小子閃開!”
骷髏鎖的人影厲聲喝道,同時翻轉(zhuǎn)手腕,強橫的勁道逼得白無衣氣血翻涌,手中的劍不覺失勢,再攔不住手握骷髏杖的那人。
那人的身形鬼魅無常,一閃身就晃道曲和眼前,手中骷髏杖一挑,是衝著她的脖頸去的。曲和驚訝於那人的速度,擡頭的瞬間側(cè)身抽刀,[十剎]喀一聲抵上去。這一交手,曲和卻皺了皺眉,側(cè)目去看骷髏杖的主人。
——雖然內(nèi)力受損嚴(yán)重,但[十剎]出手還是盡了曲和的三分力,那骷髏杖看似來勢洶洶卻是沒多少力道,彎刀上的力道順著骷髏杖渡了過去,直接掀開了那人遮面的斗篷帽子,露出一張褶皺縱橫、傷疤交錯的可怖面頰來。
曲和多少受驚,一時怔愣。
那人卻也順勢退了退,只細細打量她的面貌,半晌,瞇著一雙渾濁的眼睛道:“像,果然生得像……”
“你……”不知來人是爲(wèi)何意,曲和謹(jǐn)慎地握緊了彎刀。
那人卻慢慢笑了起來,不,其實那面貌也實在看不出來她是在笑,滿臉的傷疤緩緩顫動,眼底卻是亮了起來:“你這相貌,樑沉只得一分,曲歌卻是得了九分,倒教人無法錯認(rèn)。”
方纔動用[十剎]的那一下,到底是勉強了,體內(nèi)原本幾近消弭的內(nèi)力突然就竄了出來,兩股內(nèi)力互不相容,瞬間就爭搶起來。曲和的臉色青白,勉力道:“不知,前輩是何來歷?何以認(rèn)得……”
野鬼婆婆轉(zhuǎn)頭打了個響指,另一個斗篷裹身的人立即停下了動作,一閃身就到了這邊。白無衣動作慢了一步,還待靠近就被攔在了一丈開外,他看了看那邊的曲和,一時不敢輕舉妄動。
白衣劍客沉聲道:“兩位前輩究竟何意?在下江南一雪莊白無衣,舍妹年紀(jì)小,經(jīng)不起兩位前輩驚嚇。”
“一雪莊?”野鬼婆婆嗤笑一聲,“原來是白家後人,你小子倒是有點來歷。只不過,隱刀梁氏後人怎麼就成了你的妹妹了?這話說出來也不怕閃了舌頭。”
這話說得稀奇古怪的,語氣更是陰晴不定,白無衣一時也不明白這是護著梁氏呢還是貶低白家?
另一個斗篷人這時道:“你既然是白家後人,這一手的柳劍劍法又是從何學(xué)來?”
白無衣一點也不想回答他們這些問題,但眼下情勢,只好耐著性子道:“慕容前輩與我族中長輩也算有些淵源,在下不才,曾得到慕容前輩的指點,柳劍劍法談不上,只於劍道上略知一二罷了。”其實慕容岐的劍法從沒有教過子桑、曲和以外的人,之所以白無衣劍招裡有柳劍劍法的影子,還是因爲(wèi)白閒閒來無事的時候提點的。但九叔指點的,跟慕容前輩指點的也沒多少差吧。
野鬼婆婆又是一聲嗤笑,倒是不再追根究底。另一斗篷人依然是不茍言笑。
“你叫什麼名字?”野鬼婆婆看著曲和道,不知是不是白無衣的錯覺,總覺得這二人待曲和的態(tài)度比自己要好太多。
曲和看了看二人,又越過他們看了白無衣一眼,這才道:“我叫曲和。”
野鬼婆婆一張可怖的臉緩緩動了動,慢慢道:“果然,你隨了你母親的姓。”
曲和忍不住問:“你們……認(rèn)識我母親?”
“十里花燈百年柳,煙火白玉樓,一曲出雲(yún)一曲歌,千金不復(fù)求。……那是江南的哪一座城來著?噢,漣城,頃州漣城。那個時候,曲歌的名號在頃州可謂家喻戶曉。”野鬼婆婆平靜道,一點看不出當(dāng)日遇上靖王爺?shù)哪枪勺盈偘d張狂,又帶著幾許複雜情緒,淡淡道:“可惜她最終遇人不淑。”
曲和心頭大震。
她母親不比樑沉,識得曲歌的人,不是因爲(wèi)煙華散盡彼此遺忘,就是喪命在因樑沉招惹來的無妄之災(zāi)裡,她怎麼也沒想到在這天垂之西的大漠深處,竟然還有人記得曲歌這個名字,並且熟知她的生平,聽上去似乎還關(guān)係匪淺。
野鬼婆婆看她模樣,皺著臉笑起來,“我識得你母親的時候可還沒有你,約莫曲歌也還沒有認(rèn)識樑沉。老婆子難得去一趟中土,還有那麼多人惦記著,你母親也真是膽大包天,什麼事都敢惹上身,看到老婆子受傷便悄悄收容了,還好醫(yī)好藥伺候著,我二人也不過是萍水相逢罷了……”說著又瞇起眼,“也是,她若是膽子不夠大,怎麼會跟樑沉扯上了關(guān)係?可見‘出雲(yún)’一舞也不是什麼人都能跳的。”
她說得輕飄飄一筆帶過,曲和也聽了個大概,問道:“敢問前輩如何稱呼?”
兩個斗篷人都沒有說話,反而是站得稍遠的白無衣皺著眉道:“倘若晚輩沒有猜錯,二位,是孤魂、野鬼兩位前輩?”
孤魂老人仍然沒什麼表情站著,倒是野鬼婆婆側(cè)目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勾,嘲諷道:“這纔看出來?年輕人果然眼力勁兒不行。”
白無衣沒理會這嘲諷,臉色有些難看,擔(dān)憂的看了曲和一眼。
白無衣學(xué)劍的時候,他的師傅也曾與他講到幾百年來雲(yún)重武林的勢力盤踞、箇中高手,遠的不說,只近年來江北的頃州蘇家、顧州一夢閣,江南封城辰氏、方州天下劍莊、雁州亂離樓,便是中土武林的翹楚;往北,鬼琴山脈的鬼琴門,鬼琴刀睥睨天下亦是百餘年的事情了;往南,南荒氏族的毒術(shù)獨霸天下,尤以池、勾、依三個氏族爲(wèi)最;往東,河川王朝的念術(shù)師聞名天下;往西,異族所建的大漠寨、大漠空城統(tǒng)率了索塔格草原和大漠。
然而嚴(yán)格說來,大漠寨和大漠空城其實不算是武林,他們也很大程度上扮演的是軍隊的角色,更多的是護衛(wèi)家園。何況南疆、北域、漠西、東川其實並不很攙和中原武林的事情,尤其是東邊的念術(shù)師,他們眼界甚高,幾乎不把念術(shù)師以外的羣體放在眼裡,其次便是漠西的異族。
所以白無衣的師傅在提及漠西的時候跟他說過,“其實大可不必將漠西的人當(dāng)做習(xí)武之人,只要不觸及他們的底線,他們待你與尋常商戶牧民沒什麼差別。但你要注意兩點,其一,不要擅闖大漠寨和大漠空城;其二,留心兩個中原人,孤魂、野鬼。”
“此二人原本是江北名家出身,兄妹二人都是骨骼清奇、天賦甚高的習(xí)武之人,後來家道中落,兩人又在練功中走火入魔,性情大變,變得人不人鬼不鬼,武功卻是更上一層樓。二人時而癲狂時而清醒,心知中土人多是非多,索性遠走漠西。”
白無衣的師傅扣了扣手指,慢慢道:“你日後若在大漠遇上此二人,能避則避,若實在避不開,那便自求多福罷。”
白無衣頭疼地看著這傳說中的人物,眼下這是避不開了,問題是,他和曲和要如何自求多福?
曲和倒是從未聽說過這二人的名號,注意到白無衣的神色,又聽野鬼婆婆認(rèn)識自己的母親,一時也不知怎麼辦纔好,只好斟酌著問:“二位前輩找到我和二哥,是有什麼事嗎?”
“哦,老婆子二人昨日見到這小子使的劍有幾分柳劍的影子,便跟上來看看究竟,沒想到會遇到曲歌的後人。”
“……柳劍?”
野鬼婆婆待她的態(tài)度確實要溫和許多,耐著性子解釋道:“老婆子二人有些事情要問問慕容岐,只是他行蹤詭異,能遇上這小子也許勉強可行。”
“我——”曲和剛欲開口就被白無衣一口打斷。
“不知野鬼婆婆要問什麼?晚輩知無不言。”只要你們讓我們走。
孤魂、野鬼同時轉(zhuǎn)頭看他,白無衣頭皮發(fā)麻,只好梗著脖子站在那裡任他二人打量。半晌,野鬼婆婆啞著嗓子道:“差點忘了你。你小子滿口胡言,一雪莊跟慕容岐八竿子打不著的干係,慕容岐爲(wèi)何要指點你劍法?你那劍法也不倫不類的,依老婆子看,你是不是故意使了那形似柳劍的劍法引我二人出來?哦,你爲(wèi)何跟她在一起,她身上不大好是不是因爲(wèi)你?你們這些中原武林,是不是還揪著隱刀不放?你小子一看就不是好人,老婆子先料理了你再跟姑娘好好說話!”說著人影一閃,黑灰色骷髏杖就到眼前。
白無衣萬沒想到這情勢發(fā)展,何況野鬼婆婆的理論乍一聽竟然合情合理毫無破綻,一時也愣住了,眼看那青色骷髏頭指到面前,連忙手忙腳亂的橫劍去攔。
曲和也沒料到這場面,上前幾步高聲道:“前輩住手!他真是白家二哥,是……他是好人!”
白無衣慌手慌腳地接了幾招,到底是因爲(wèi)毫無準(zhǔn)備落了下風(fēng),被野鬼婆婆一杖指在咽喉處,不敢動彈了。
野鬼婆婆轉(zhuǎn)頭看了看曲和,又轉(zhuǎn)回來看著白無衣,道:“一雪莊後人?”
白無衣僵著脖頸微微點頭。
野鬼婆婆咧著嘴,詭異的笑了起來,低聲道:“老婆子想起來了,一雪莊跟鬼醫(yī)白氏原是一家,鬼醫(yī)白閒跟柳劍……呵呵,他二人關(guān)係可是不淺哪,也難怪,難怪……”
白無衣聽著這沙啞的嗓音和詭異的低語,只覺得渾身上下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只好分心暗道:九叔跟慕容前輩關(guān)係一向不錯這不是應(yīng)當(dāng)?shù)狞N……。
大概是聽出了曲和言語中的焦急,野鬼婆婆也沒有再爲(wèi)難他,手一收撤了骷髏杖,人卻還站在原地,瞇著眼睛不知在想什麼。半晌,面龐褶皺的老人道:
“這樣吧,你既然識得慕容岐,便跟老婆子二人走一趟,多少有點用也說不定。”
白無衣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聽她接著道:“不過也無妨,若是無用就讓你長眠在這沙地裡好了。”
白無衣看著她傷疤縱橫的面龐和硃紅色的瞳孔,剛消下去的汗毛瞬間又豎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