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綽聽到他這句話,心里不由一震,呆呆地望著他的眼睛,好一會兒方說:“何至于談到生死?”
王藥伸手摸了摸她略有些紅腫的嘴唇:“人不畏死, 才不容易有弱點(diǎn)。何況, 我這樣一個人,本來就渾渾噩噩活著, 生死于我,不過是莊周蝴蝶,我現(xiàn)在是此岸生, 還是彼岸死, 或是此岸死,彼岸生, 自己都不曉得。”
他的笑容里有最深的悲戚, 完顏綽既覺得自己理解他,又覺得離理解尚有距離。她翕動嘴唇說道:“能超越生死大限誠然無所畏懼, 可是對于卻疾你而言,可能更難超越的是另一個大限。”她沒有說是什么, 只是輕輕把手掌抵在王藥的胸膛上,感受他并不厚實(shí)的堅(jiān)硬肌肉下,“怦怦”有力的心跳聲。
“所以,你有軟肋。而我沒有。”
王藥似乎在學(xué)她,也把手指挪到了她的胸口,輕輕地抵著。她柔軟、溫暖、豐盈得適度,他的手指繃直,動作不帶絲毫輕褻,可她的心臟也不可遏止地快速跳動了起來,血脈里的溫度仿佛瞬間提到了頭臉上,自然地升騰起一片紅云。王藥笑道:“誰說你沒有軟肋?你也有!”
完顏綽撥開他的手,深吸一口氣恢復(fù)了平靜:“這條軟肋,會沒有的。”她又側(cè)過頭:“如果那樣,你還愿意幫我?”
王藥笑道:“會,我還會好奇,那時候的你會變成什么樣子?”
完顏綽有些說不出的黯然神傷,沉默了一會兒,抬頭道:“我已經(jīng)代皇帝下旨,拔擢你到宮廷的禁衛(wèi)衙署,雖然只是記室之類的文官,但提領(lǐng)調(diào)撥,實(shí)際的權(quán)力甚大。宮里頭二虎相爭,不知誰先敗落,其后便是我的一招險(xiǎn)棋。渤海王或掌權(quán),或叛亂,二者必居其一。但他愚魯不識時務(wù),必然妄自尊大,所以卸掉他原本的禁衛(wèi),讓他領(lǐng)我的斡魯朵,其間權(quán)變也要你仔細(xì)安排——我的生死便在其間。”
王藥仔細(xì)聽著,最后問道:“那陛下呢?”
完顏綽淡笑道:“看他的造化。”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王藥坦然地頷首:“我明白了。”他的目光閃動了幾下,似乎有所請求,但是完顏綽直截了當(dāng)問他的時候,他又只是含蓄地?fù)u搖頭:“皇后既然信我,就不必多問。王藥將來自然有所請求,但忠人之事,完成之前,不敢向皇后提。”
完顏綽含笑點(diǎn)點(diǎn)頭,此刻,酥得發(fā)麻的嘴唇又重新恢復(fù)了知覺,微微的痛,微微的癢,她不由笑道:“既然正事談完了……”櫻唇自然裂開兩爿,微微的弧度美得勾人心魂。王藥抬手向她做了個“停止”的動作,笑道:“那臣要告退了。此刻冷靜些好。”
完顏綽不好意思強(qiáng)求,只能也點(diǎn)點(diǎn)頭,說“我曉得”。看著王藥離開,好一會兒才感覺臉上發(fā)熱,心頭亂跳的感覺平靜下來。她打了那么大的一場賭,甚至不知道她和王藥能不能都活下去,有沒有未來。可是他說得不錯,此刻要冷靜下來。
她比王藥強(qiáng)的地方就在于她不怕做一個惡人,不怕萬古以后史書上對她的嘲弄和謾罵,她可以一邊下著黑手,一邊擺著笑臉,這是她立于不敗之地的法寶之一,也是她引以為傲的才能。至于她那條軟肋,也只是對王藥罷了,其他人還不足為懼。
譬如,她底下要做的那件事……
玉華宮的小宮女在值夜的耳房里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悄然和身旁的人說閑話:“咱們陛下真是能耐,看著身子骨天天病病歪歪的,臨幸誰就是誰有孕。馬上后宮里就是兒啼聲聲,大家等著伺候小主子們吧!”
旁邊一個急忙“噓”了一聲,左右看看方道:“阿奴,你上次的撣子還沒挨夠么?里頭這主子現(xiàn)在最不愛聽什么,你不知道?”
那個叫阿奴的宮女“哼”了一聲,摸了摸頸后還沒有好透的傷痕:“我管她愛聽不愛聽?我才聽說的消息:太后那里已經(jīng)發(fā)了話,說‘既然貴妃覺得無法面見太后定省盡孝,還說什么有她沒我,有我沒她之類癡話,只怕我要跟皇帝告罪去守陵了?’唬得咱們陛下急忙到紫宸宮賠罪。說貴妃大概是想前頭的兒子了,實(shí)在不行,先放她回廢為庶人的海西王舊邸住一段時間。”
這可是大消息,決定著以后留在玉華宮的主子是誰,到時候一朝主子一朝奴才,只怕也要大變動才是。聽的那個張大了嘴:“啊?那什么時候回得來?”
阿奴笑著把一顆瓜子嗑成蘭花瓣的形狀,仔細(xì)打量了一會兒說:“陛下這個人你們還不懂?這兩日后苑跑得最勤——新來的舞娘是太后宮里送去的,你看看,母子倆哪有隔夜仇?”
她正說得高興,突然看見對面人見了鬼似的表情,不由自主也往后一看,拍著胸脯“哎呀媽呀”叫了一聲。之后兩個人才反應(yīng)過來,頓時臉色都不對了,急忙跪地磕頭:“外頭冷,貴妃還在月子里,得千萬保重身子骨。”
完顏緗猙獰地笑著,掐著阿奴的下巴問:“你剛剛那些話,是從哪兒聽來的?”
阿奴連話都說不利索:“奴……奴婢隨口胡吣的!”
“‘胡吣’得這么有根有據(jù)的,倒也難得!”完顏緗手指用力,掐得阿奴眼淚汪汪不敢哭出聲兒來,“說吧,哪兒聽來的,對我老老實(shí)實(shí)的,也就打你一頓,不要你的舌頭了。”
她這么說,倒把那小宮女反抗的勇力激出來了,她昂然看著面前這個臉色煞白,披頭散發(fā),女鬼似的主子,說:“奴婢原就是掠到宮里的女奴,別說舌頭,哪條胳膊腿兒不是主子的?主子要什么,也不過思量一下陛下的想法,覺得氣不過,奴婢又哪里有說‘不’的道理?”
完顏緗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陛下有什么想法?”
阿奴趁她手松,一扭臉救出了自己被掐青的下巴:“主子一直坐月子,大約不知道陛下和皇后新近重修訂了宮規(guī),說是仿照南邊晉國,要免掉苛酷的肉刑,不許輕易毆打下人。”她磕了個頭:“奴婢說了幾句聽來的話,主子要?dú)獠贿^,請把奴婢發(fā)到有司處置便是了。就是要打要?dú)⒌模疽仓荒艹惺苤!?
完顏緗這陣子只顧著生悶氣,竟真的不知道宮里的變化——當(dāng)然,蕭邑澄怕她勞神,這些事也沒特意吩咐人過來告訴她。結(jié)果呢,這小小宮女拉虎皮扯大旗,竟然有板有眼地阻止她動手教訓(xùn)下人了!
完顏緗氣得發(fā)抖,倒也不完全是為這無禮的小宮女阿奴,她逼近一步道:“我不打你。我只問你,太后要把我遷出宮的事,真的還是假的?是不是也是皇帝下了旨了?”
阿奴低頭道:“奴婢不曉得。”
完顏緗一巴掌甩過去,冷笑道:“你去宣德殿告狀去!說我動手打人了,叫陛下現(xiàn)在就來處置我!”
阿奴這巴掌挨得不算冤枉,撫著腫起來的臉頰哪里敢去?經(jīng)不住發(fā)瘋似的完顏緗扯著她的頭發(fā)又踢又打:“去!你給我去!今兒陛下不來我這兒,我就先割了你的舌頭送過去;再不來,就剁你的手;再不來,還有腳……再不來,還有你的腦袋!請他來正宮規(guī),請他來處罰我!……”阿奴被這歇斯底里的模樣驚得眼淚汪汪,救過自己的頭發(fā),連滾帶爬地出門,發(fā)足奪路而逃。
皇帝沒有來,完顏緗呆坐在玉華宮的正殿里,等到天色放明,他也沒有來。阿奴早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要找,也是以后的事了。她從后宮赤足奔向前殿,卻被前殿的人一把攔了下來:“貴妃殿下,陛下和皇后正在上朝,今日事務(wù)繁雜,只怕一時半會兒處置不好。您別等了,還是回玉華宮休息,奴為您通報(bào)就是。”
她又從天明等到天黑,皇帝的身影還是沒有出現(xiàn)。她割下自己的頭發(fā)送過去,咬出指尖的血寫信送過去,都沒有回音。只有她的姐姐遣人送過來一提盒的雞湯,里頭還是放著降火氣的涼藥。她終于明白自己被拋棄了,“嗬嗬”地既像哭又像笑,從黑夜再一次坐到天明。
皇帝蕭邑澄得知后宮出事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些晚了。他頻頻地咳嗽,又迫不及待地問:“怎么回事?怎么不早報(bào)朕知道?”
攔完顏緗的宦官偷瞄了完顏綽一眼,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話。完顏綽及時為他解圍:“只說是貴妃又發(fā)脾氣了,妾想著她上回把陛下氣到那樣,吩咐他們不是要事不準(zhǔn)來煩陛下。所以呢,現(xiàn)在事情不得不靠陛下處置了,他們還是及時回報(bào)的嘛。”
皇后盡情盡理會說話,小宦官感激地看她一眼——跟著皇后,果然不受委屈,天塌下來她會率先頂著呢!
蕭邑澄也不能就這條責(zé)怪皇后,畢竟,字字句句都在為他考慮,他只能揉著胸,咳著說:“偏生她不安分!唉!”跺著腳,急匆匆往紫宸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