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頂饕餮死得透透的碩大尸體被戳得頗為凄慘,兇獸的腹部已無起伏,傷口處積存著半凝半涸的深血。
諸余山的山腳松柏成林,山頂卻不生綠植,參照周遭的狼藉,百里遙推斷腳下的地片必定方完結一場惡戰,只不能知是人與兇獸的惡戰,還是人與人的惡戰了。
沿著打斗的痕跡找去山北處,聽見背后一直存在的不遮不掩的動靜,少女停住腳程:“跟著我做什么?”
丹期的目光從饕餮的尸身挪開,絲毫沒有跟蹤的自覺:“同來看看。”
打量少年的漂亮雙眼眨了眨眼,少女心中忽生起一種奇異之感。在茂林暗處不曾覺得,而此時因山頂光禿,月光敞亮,乍就覺得這個少年似乎面善,兩種意義上的。但山下那樣的誤會與否之事發生,百里遙又懷疑或是自己的錯覺。
“不許再跟我。”
萍水相逢,爰陶更重要,不容仔細思索,少女扔下一句話后急切離去。
被勒令保持距離的少年繼續觀察著已死的狍鸮,可憐的惡獸翻面朝上的一邊的腋下眼珠碎得稀爛,皮毛之下,許多穿腸爛肚的肉窟窿由不同的利器殺具所傷,而最致命的那處……
丹期揸開五指比為一爪,對上致命創口。
若誰有鷹鷲般強力的鉤爪,便能做到這種程度的殺傷,但羽族除他之外無人與爭,是以造成致命創傷的應是利爪龍蛟一類的鱗族……憑這一點,丹期肯定了,那面具少年確乃帝族之嗣。
若狍鸮的兩塊識章都歸給那帝嗣,那他便共有了八章。若非西蛟少君作梗,面具多出的三章中起碼有兩塊本該歸自己所有。丹期皺眉,體會到一絲孤家寡人的零落。
或許他也該找個人結隊。
丹期下意識地看了看少女離去的方向,然而想到她行前的厲聲,只好低下頭,以術拭去手上沾點的狍鸮之血。
她當不愿罷。
丹期剛踏升云頭,卻見原地兇獸的尸體旁猛地多現一人,四下張望著似在找什么。
丹期落了云,問道:“姑娘在找什么?”
“找你。”
百里遙本是不抱太大的希望能再找到他,卻沒想到他又出現了。
百里遙對他鞠躬一揖,抱拳道歉:“先前百里眼拙,不識泰山,未認出閣下乃丹穴明陽府少君,請少君見諒。”
長大的小蓮花也忒實心眼兒了,認出他后居然還特地回來道歉。
少女驀地客氣,丹期一時不知該怎么辦,只好回道:“姑娘不必拘禮。”
實心眼兒的百里遙有些著急,變出一塊光斑似的透印捧在手心:“百里有個不情之請。”
丹期不知她去過一趟山北后經歷了何事,但一般而言,用“不情”形容的請求都不是什么好請求,不然也不會是“不情”。
不過怎樣對待“不情之請”的決定權在他,丹期決定先聽聽:“你說。”
“百里愿以一章換得少君三滴純血。”
“不行。”
羽鳳少君果斷拒絕。
鳳凰純血遇傷即愈,何其珍貴,他是鳳凰本身,深明此乃招搖之物,哪怕他和百里遙是舊識,也斷不會輕易交予,更何況他們五百多年未有接觸。鳳凰族與帝族的嫌隙淵源深遠,天界華族以天帝是瞻,丹期不大樂意用損己的純血幫助天界之人。
百里遙沒指望明陽少君即刻答應,做君做主的哪個會輕易助人,不過能繼續說得上話便還有希望:“少君認為一章不足以換之?”
她糾結著要不要把唯二的另一塊識章也用作籌碼,那死了的饕餮身上也就兩塊,如果不費力便可得兩章,對方或許會權衡權衡。
少女默然猶豫間,丹期問道:“純血治傷,你沒有受傷,要了做何?”
“實是百里與人聯袂,那人此刻腿腳受了傷,有些重。”
百里遙所言不虛,她趕到山北找到了倒在樹下的爰陶,以術法探查之后發現她傷得有些重,腿骨斷了,背后也受了一偏刀,似被人偷襲,但識章安好。
過了些靈力后,爰陶才漸漸恢復意識,陳述柳映堤不知從何處來,趁她不備刺傷她意圖搶奪識章,幸好那柳家小姐技不如人,識章被她拼命護住。
柳氏映堤百里遙自然熟的,不是因為說得上話所以熟悉,而是因為說不了話才印象深刻,柳映堤總是莫名地對她和百里迎充滿敵意。華族的千金們之間隱隱傳著些緋言,百里遙也不是沒聽說過那些捕風捉影的言語,誰讓女孩子們的閨中私話總是你傳我我傳她。箜篌和她說過,因帝子之妃極可能出于天相柳家或首將府,所以柳映堤一直對她們百里氏的女子敵意些。
數百年前,太子縉因不明原因被廢,帝子縉的母族柳氏總以為沾親帶故的他還有翻身的機會,便一直培養著氏族的適齡女孩兒待位帝子妃,只盼有朝一日帝子縉能提攜著嫁女的柳氏重回巔峰。
閨中千金們得曉的禁廷消息有限,單從這些因果無缺的消息看來,柳氏適齡女子中的翹楚柳映堤是最完美的帝子妃人選,所以被傳言的百里遙除了同樣看不慣總提著鼻孔充眼睛的柳映堤之外,還有幾百年來一直被人當作假想敵的無奈。
“你已與人聯合?”
丹期的不意喚回百里遙的思緒,她點頭。
“但與你聯袂之人受了重傷,你還要同他合作?”
“即使無法再合作,百里也不能置之不理,此非君子作風。”
百里遙其實是有些愧疚,若她不先讓爰陶保管識章,爰陶便不至于受那么重的傷,柳映堤簡直是擦著規則的底線下手的。
“你的識章我不要,但你若愿意和我聯合,我可考慮救你同伴。”
丹期私心不悅,當年說他是她第一個朋友,結果作為第一個朋友,現在不能被一眼認出就罷了,她還同別人結了盟。但作為盟友,百里遙的品質過關,他正缺這樣不會臨危跑路的可靠盟友。
百里遙不太懂丹期的考慮,他還不如直接拿走識章。羽族少君的修為武力斷不會在她之下,找她聯合,于她而言不光沒有損失,反而大大有利。
“不愿意?”
丹期以為她是因先前的事情而猶豫,稍作解釋,“我需要同盟的主要原因是西蛟族的人一直存心阻礙,若下次再遇,有人替我分散他的注意便再好不過,方才獵殺狍鸮過程中,使我不得不避至山下的也是此緣故。”
西蛟素忠于帝族,給帝族對頭的鳳凰族少君下絆子也算有據可循,百里遙便不疑有他,請道:“請明陽少君與百里同來。”
山北松樹下,哪怕見慣了打斗的血氣場面,乍看到爰陶的傷勢,丹期還是驚了驚。即便用了清凈之術,她衣上的血還是在不斷滲出,染紅的面積擴大不停。以他粗淺的經驗,能在這種賽爭里把女孩兒傷得這么凄慘的,一般也就只有女孩兒了,并且行兇的姑娘的武器了得。
丹期貼心地不為難百里遙親口說出什么斷絕合作之類的話,自己先說:“我有救你復原之法,但有一條件,你的盟友須得斷了與你的合作,你可同意?”
被領來的少年意在百里遙,爰陶怎會聽不出來。她蒼白著嘴唇,失血過多的臉龐在將落的月亮下單薄得虛弱,忍痛抽著氣音出腔:“我都這樣了,本就不好拖后腿,你們還愿救我真是再感激不過。”
爰陶的通情達理促使三人很快達成共識,因鳳凰血提取之法不可泄,丹期便讓爰陶和百里遙都轉過身,自己劃破手腕勾出純血。
丹期將鮮紅的幾滴以法凝聚的純血移交百里遙:“這些足夠了?”
“夠的。”
丹期薄唇略失血色地擔心道:“會用么?”
百里遙老實搖頭,虛心求教:“請少君告知。”
丹期言簡意賅但講解得詳致:“背上的傷滴一滴于傷口中央便足夠,腿部是骨折,需麻煩些,割開斷骨處的皮肉將血滴導入以治。”
割皮治骨的法子使百里遙的手不自覺地生起微微的顫抖,指尖的純血便也跟著波顫。丹期怕她一個不穩把自己的心血灑了,提醒式地虛扶了扶她的手。
指腹肌膚相觸,姑娘騰地臉紅,無知無覺的少年則是將全副的注意力放在了她手上,嘴上再加一層保險:“當心些,我不取第二回。”
“多謝少君!”
說著,百里遙縮回手。
丹期這才后知后覺地也將手放下,并不在乎她的謝不謝:“接下來還有二十九天,你準備一直這么客氣?”
“少君希望百里如何稱呼?”
天帝、主君、域主、國王、城主、族長,是世間對尊位者的六等敬呼。天帝永遠只一位,而主君之位,除去魔族叛逆自封的所謂君主不談,天下之間主君也不過三,一個以現世唯一或可求見的太古主神為尊的避世昆侖神境的主君,一個由鳳與凰二位主神的直屬后裔代代繼位統治丹穴神境的大明府主君,一個西海域因神皇極度青睞而被容圣帝破格封君的西海蛟族主君。
昆侖神境不會有少君這種稱呼的存在,因為昆侖與別處不同,昆侖的主君由主神直接神諭任命,不存在傳位一說,所以世間被稱“少君”者,唯鳳君與蛟君親子,所以其實百里遙稱他明陽少君也不合適。天界華族參加榜爭的必定有認識她的,一個爰陶、一個柳映堤就已算被她遇上,幸而爰陶不多嘴,但其他華族的少年未必有守口如瓶的優良品格,萬一她和鳳凰少君的結盟被拆破,問題就大了。然直呼明陽主君之大名更不合適,這是在她三百歲時外祖與母親便都教了的。
丹期反把話拋給她:“你想怎么稱?”
“百里不知。”
百里遙還真不知該怎么稱呼他。
“你以前怎么稱我?”
百里遙搖頭:“百里從前與少君并不熟悉。”
無論如何,百里府負有天界兵符,絕不可與昆侖或丹穴神境扯上半點干系,否則就不是首將府的事了,若不慎驚動太古神靈,誰都承擔不起。
“你……”
丹期被氣到無言。
他以前雖沒有對她很耗心,但好歹救過她兩回,在遙山仙府,她突然不再見他的緣由他都自己想通了未曾怨怪什么,結果年紀長了她反而變本加厲地越加畏縮,連嘴上認舊都不肯了。
到底隔了五百多年,如今他們不算十分熟,他也不再是幼時那個無法無天的混肆,況樹下還躺著個可憐的傷員,總得給人家姑娘留些情面。
丹期忍著不痛快,背離之前說道:“先拿給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