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何來莘學?”
弟子入學須養成良好的習慣,以遵守學規為首要,如此利于塑造良好的學府風氣亦方便管理,因而莘學對子級弟子的要求最為嚴苛,對子級強調認真修習的重要性的同時半鼓勵半強制新弟子們自立自強,例如換洗衣物不可用咒清潔、不可交于他人代為清洗等約束日常的規矩。
天色生霞,云蔚貼臨清凈湖。
放課后的夕晼,百里遙拎了學府統一配發的耐用大木桶,找到湖灘一塊空處汲水浣洗子級弟子的服制。拙笨地擠干濕水,收拾妥當后,將出清凈湖灘外圈的小樹林子,聞得身側有人如此言。
好熟悉的聲音和語氣。百里遙回首,頗有些重量的木桶離地結實地一晃,撞得她小腿一痛,腳下一個趔趄未能站穩,險摔成后仰。還好反應夠迅疾,否則要在生人面前丟臉了。
丹期給自個兒施了道易容術,執本幾張宣紙疊夾的翻頁豎簿,一手捏筆,就在她身后不遠站著,看到百里遙踉蹌將倒,差點沖上去拉住人。
百里遙用余光顧了顧四周,除了她和剛剛出聲的男弟子,周圍再沒幾個人,那男弟子正看著她。九分確認是在問她后,百里遙猶豫開口:“師兄……與我說話?”
拈筆的青年公子身姿似松似柏,綁發的垂帶與略寬的袖隨風微動,風吹到心里,乍地令她想起一人,可分明樣貌截然不同。
眼前這位師兄通身卓越挺拔,襯得仙學內千篇一律的白混淺銀袷襟長衫滿滿十分再多溢兩分的風雅。百里遙定睛瞧向他的袖口,有虎紋銀線的繡章,是督學組的寅級弟子。
因夫子師父們不負責管理弟子的日常行為,甚至有的自己都鉆研術道分不開心,于是仙學為便利管理,干脆施行弟子們自糾自查的制度,還演化出了專門的組織,正兒八經的名稱叫“督學組”。
莘學家世上乘的弟子數不勝數——不僅莘學,其余仙學府也亦相同,弟子堆里隨意抓一把,十個中九個非富即貴地含著金湯匙出生,且是自小接受最頂尖教養的高材,唯剩下的一個興許家境不大出眾,但論天資,怎地也必是父母燒了八輩子的高香生出的鶴立雞群的金子奇才。
貴族出生的子弟們,管他棟梁亦或膏粱,從外看,行為舉止無不擁持風度。被攔在半道的少女定了定神,提醒自己不能一見著個舉止教養極規范的便認為是他。她特意看過釉冉提到的公示,墻上顯示今日非丹期執勤,此前之事距今已有百余年,百里遙以為明陽少君不至于無聊到特地變了臉來找她,于是不作這方面的多余想法,僅以為面生的師兄在例行什么公事。
自認被例行到公事的百里遙有些心顫,總不至于入學第一天便犯了章款,洗趟衣服而已啊……
收到百里遙的回應,丹期輕吁了一口氣。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他到底還是忍不住來找她了。能得回應,也不枉他費心裝樣子在林子出口處久等——她洗衣服未免太慢。
“不認識我?”
丹期顯沒料到人居然真不認得他,這姑娘忘性是否太大?他至多就換了張臉,嗓音身形俱未有變,分明極其好認。
退一步,不認得他的身形也就罷了,怎連聲音也聽不出?鳳凰族可是向來以音喉著稱!虧她以前還夸他聲音好聽,原來凈是哄人!
“認識認識。”
弟子間傳督學的師兄師姐們出了名的盛氣凌人,百里遙自認一方無名小卒,獨對這位頗有氣勢的師兄,哪敢否認問話,不特特認識哪個人也須得認得督學成員執勤的配備物件和趾高氣昂,故她如此答了也不能叫做說謊。
百里遙問道:“請問師兄,我何處做得不妥?”
隱去原貌的丹期聽她言道相識,神色緩和下來,語調也緩了,耐心地重復問題:“你怎會求學于此?”
這片活水池子是女弟子們浣衣的地方,旁邊隔著橋的才是給男弟子浣衣的,百里遙不懂為何在池外的是師兄,而不是師姐。
如是思索著,再度顧及左右,發現四周進出的幾個女弟子矚目過來。被幾道視線側目旁觀的百里遙覺得有些丟臉,臉上掛不住地泛紅,微低下頭輕聲道:“三神山廣開仙學,自是有意有能者皆入得學。”
百里遙以為這是督學組對新生入學理由的抽樣調查之類的活動,自知講不出什么為仙界的未來做貢獻的漂亮話,便想著打個囫圇好了。
“可以了,”
丹期突然懊惱不該貿貿然地與她開口,“你走罷。”
“謝謝師兄。”
百里遙朝他鞠一躬,拎著木桶以最穩當、速度的腳步離開清凈湖灘。
丹期收了手上的道具,面色郁忳地意欲折返,被一條同繡虎紋的衣袖阻截。
“咦呀呀——”
截他的人笑得欠。
“要唱戲一邊兒去,莫攔路。”
丹期就是用同寢的腳指頭想,也知道他要調侃什么。
“沒想到,我們明陽少君也有積極主動地找女弟子搭訕的一日。我可看得清楚,那繡面芙蓉、明眸秋水的師妹見著你臉都羞紅了,不好意思多看一眼,全全一副我見猶憐的情態。嘖嘖嘖,你特地變了張臉管我借執勤記錄簿不會就是為了她罷?”
還是調侃的調子。
“不是。”
受侃的青年當即否定,旋即嫌棄,“你混話太多。”
“喲,那真是太好了!”
素以“文采獨秀”自詡的暢澤小仙銜哂道,“我娘最好養花花草草,我若在她一月后的生辰宴上帶個元身是株花植的小娘子赴宴,她定喜悅。”
暢澤長得風流,學業好,人又隨和,關鍵一嘴的油腔滑調甜言蜜語,最受女仙們歡迎。
丹期反應過來他的意思,警告道:“你試試……”
話一脫口,意識到上了套,又淡定改口,“你隨意。”
“哈哈哈哈!”
暢澤終于忍不住,捧腹笑道,“別裝了,她不就是你心心念念了那么久的初戀么?雪青子午蓮,我一眼便瞧出來了。”
暢澤出身西海蛟族,自勘得破一切創世神力之下的法幻屏障。
西蛟雙目,無人不知的至寶,世傳天下無法可障西蛟清目,任何變幻之術,被西海蛟看上一眼,真相定瞞不住——這是西蛟的天賦,致命的天賦。多少心術歹毒唯利是圖的謀利者以捕殺西海蛟取其目中琉璃體制破障鏡、洞真珠為營業,只因一雙蛟眼珠子離了眼眶也不減功效。
泣珠鮫人王東海,窺真蛟龍霸西海,太古時恩受海靈之神饋贈的古老創生族,自有其從太古末代,完跨上古、中古、近古三段漫長紀代,繁衍至今的資本。西海猛蛟從不是坐以待斃的種族,數萬萬年的血骨屠殺篩選下來的、獵殺者的屠蛟叉下存活繁衍下來的,都是最強悍的海蛟。
寢友臉色不愉,暢澤豆腐心好地安慰著拍拍丹期的肩,嘴上補刀:“你這么找過去,人姑娘不認識你罷?”
“她說認識。”
丹期嘴硬著不肯承認,若被暢澤知道如今人姑娘早不將他記在心上了,屬實有些丟人,他當年可是在寢房里醉過酒的。
“可她那樣,看著同你很是生疏。”
暢澤實在好奇,又實在不信,“你怎么問的?”
丹期回顧和百里遙的對話,陳述:“直接問。”
暢澤刨根問底:“她怎么答的?”
“認識。”
丹期提煉出最中意的兩個字。
暢澤交叉搭在另一臂膀的手指敲了敲,問到關鍵:“她后來喚你名諱沒有?”
“沒有,她很規矩,稱師兄。”
不愿面對現實的明陽少君自欺欺人地當她是規矩慣了。
“這般敷衍,不還是不認識嘛。”
暢澤無情地一語道破,“他鄉遇故知可不是這樣的反應,再不濟也該稱你作‘丹期師兄’啊不是?除非你不討她喜歡。”
“不討她喜歡”這五個字簡直刀上加刀,仿佛戳了鳳鳥的逆羽,傲慢的明陽少君擺出不屑:“誰要她的喜歡?”
看著同寢氣鼓鼓地遠去,暢澤搖頭。不要人家的喜歡還巴巴地貼上去?
“哎!丹期!丹期!”
暢澤一拍手,忽記起正經事兒,“我的記錄簿還我,過會兒督學要開會匯總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