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護國寺后方的一個小院的靜室內,蔣氏端坐在上,面無表情。踏雪尋梅兩個丫頭跪在底下,你一言我一句地將方才目睹的文慧與鄭麗君交談經過說了出來。文慧只是在邊上呆坐,一臉的失魂落魄。文嫻、文娟與文雅以及她們各自身邊侍候的丫頭婆子均不在場,除了古嬤嬤與杜鵑在蔣氏身后侍立,屋內便只有文怡一人坐在角落中,冷眼看著這場變故。
蔣氏聽完兩個丫頭的回稟,臉上的平靜表情再也維持不下去了,斥退了她們,當即便眼圈一紅,神色蒼白地看著女兒道:“你這些天……在家里表現得如此乖巧……莫非就是在打這個主意?你知道鄭家小姐今兒會到這里來?”
文慧怔怔地抬起頭,目光呆滯,過了好一會兒,方才反應過來,緩緩地再度低下頭去,什么話也沒說。
蔣氏卻是越想越激動。她生平最重自己的親骨肉,尤其是這個自小便養在身邊的女兒,幾乎可以說得上是她的眼珠子,連丈夫負責教養的長子都要稍稍靠后。自回京以來,為了女兒的婚事,她日日擔驚受怕,好不容易等女兒乖順了,長進了,她還老懷安慰,只想著要再好好彌補女兒這些日子所受的委屈才好,卻沒想到,叫心尖上的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她想起方才踏雪尋梅所說的話,便禁不住渾身發抖:“你這孽障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了?那鄭麗君是個大奸之人,連你與她十幾年的情份,都能說忘就忘。幸而老天保佑,讓你逃過一劫,你不說從此遠了她,居然還主動找上門?你當你有幾條命可舍?”
文慧還在那里發怔,蔣氏狠得直咬牙,立時便沖下座來,大力拽住了女兒的手臂,使力晃了幾晃:“你快醒醒呀你難道真糊涂了么?”
她抓得非常用力,文慧臉上立時便露出了痛苦之色,微一掙扎,便往后倒,蔣氏還要再抓,只聽得“嘶”一聲,文慧的外裳便裂了個口子。
古嬤嬤與杜鵑等人忙忙上前勸解,文怡也不敢再坐壁上觀,連忙上前扶住蔣氏,大聲道:“大伯母,當心傷著六姐姐”
蔣氏這方如夢初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身子仿佛再也沒了力氣,緩緩地往下劃。
文怡與杜鵑合力攙住她,半拖半扶地拉回原座,便叫住古嬤嬤:“嬤嬤快到外頭守著,省得有人聽見動靜跑過來探看,走漏了風聲。五姐姐和十妹妹、十一妹妹那里,也別驚動了才好。”
古嬤嬤一個激靈,便反應過來。文嫻文娟倒還罷了,文雅那里,卻是萬萬不能叫她發現一絲端倪的方才文怡與文慧回來時,后者神色有異,已經引得文雅數次注目,如果不是蔣氏機靈,早早找了借口將人打發走,風聲傳回侍郎府里去,余姨娘還不知道會在顧大老爺跟前說什么話呢便是于老夫人知道了,蔣氏與文慧的日子也不好過。古嬤嬤立時便還給文怡一個感激之色,然后飛快地出去,勒令在院中等候的丫頭們閉緊嘴巴,又讓幾個婆子守住了院門,不許任何人進來。因為不放心,她還親自站在廊下放風。
靜室內,蔣氏已經漸漸冷靜下來,卻禁不住痛哭出聲,不停地叫著:“孽障孽障”不料一時岔了氣,連聲咳嗽起來,直咳得撕心扯肺,叫杜鵑聽得心驚膽戰。文怡便道:“大伯母出門,應急的藥丸總該帶上兩樣,可有平喘益氣的?取一些來吃了,也好讓大伯母少受些罪。再則,六姐姐的衣裳破了,若是帶了更換的衣裳,也該取來給六姐姐換上,不然這般出門,叫人看見了,豈不是于六姐姐閨譽有礙?”
蔣氏聽得有理,無奈咳得厲害,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能給了杜鵑一個眼色,后者猶豫了一下,才應聲道:“東西都在外頭大馬車上呢,奴婢這就去取,九小姐,我們夫人難受得緊,還請您幫著照應些。”邊說邊偷看文慧一眼,沒多說什么,卻也知道這位夫人膝下的正經小姐是不管用的。
文怡自然是應了,等她離開后,便輕輕替蔣氏撫胸平氣,見她總算平靜下來,方才瞥了門外一眼,見離得最近的古嬤嬤也有一點距離,未必能聽到什么,便壓低了聲音,對蔣氏道:“大伯母,如今六姐姐已經見過了鄭家小姐,且又不歡而散。這時候再糾纏在這些小節上頭,也無濟于事了,要緊的是日后要如何行事方才侄女兒去得晚,并不曾聽見六姐姐與鄭家小姐前頭都說了些什么,只是記得鄭家小姐離開時,六姐姐曾高聲喊了一句,問鄭小姐不怕她將從前的事說出來么?事關大內,若是叫太后、皇上知道了,鄭小姐如何嫁入皇家?只是鄭小姐并不以為意,還叫六姐姐試一試,看到時候吃虧的是誰。大伯母,六姐姐這話就等于是在威脅鄭小姐了,而且從前發生了什么事,對六姐姐又有什么害處,才是如今首先要問清楚的倘若真的事涉大內,而六姐姐又被卷入其中,只怕不是一句閨閣意氣就能混過去的,萬一有不妥之處,只怕我們整個顧家,都要受連累的”
蔣氏被她一言驚醒,臉色刷的又白了,忙忙起身扶著文怡,走到女兒面前,緊緊盯著她問:“你給我老實說,那句話是什么意思?鄭家小姐從前……都做過些什么事?你……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可曾……可曾牽涉在內?”
文慧方才被母親那一抓,已經從怔忡之中醒過神來,只是心里難過,一直在低聲抽泣,此時聽到母親發話,委屈地咬了咬唇,卻又不敢不回答,便低聲說:“她從前……常常進宮小住,有時候鄭貴妃從別的娘娘那里受了氣,她便會幫著勸解……有時候也出點主意……我只跟她進過三四回宮,詳情并不清楚,只是……能察覺到幾分……”
蔣氏倒吸一口冷氣,咽了咽口水,聲音都沙啞了:“你……你沒參一腳吧?”見文慧面露愧色低下頭去,她幾乎忍不住昏厥了。后宮奪寵這種事,便是她再不通事務,也知道風險有多大。鄭貴妃眼下是得意不錯,但若叫人扯將出來,那些寵妃、皇子、皇親國戚自然無事,文慧這種身份,卻是必死無疑的更別說鄭貴妃那里,一旦知道文慧有了威脅的念頭,只怕第一個容不下她
文怡也聽得心驚膽戰。她重活了一輩子,自當知道三皇子就是數年后登位的新君,鄭貴妃被尊為太后,鄭家出了兩代國母,勢力無可匹敵。雖說眼下鄭麗君做不成太子妃了,但有鄭家為后盾,也絕不是文慧這樣身份背景的人能威脅得了的。如果說自己當初無意中救下杜淵如,只是攔住了鄭麗君的太子妃之路的話,也不過是惹惱了她一個人——從這些天宮里的反應來看,三皇子與鄭貴妃未必反對杜淵如成為太子妃,否則事情不會如此順利——但文慧此番威脅,卻有可能直接動搖到鄭貴妃的地位
想到這里,文怡也不禁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盯住文慧,咬牙道:“六姐姐,你說得清楚些,當年到底都發生了什么事,要不要緊?你……你都干了些啥呀?”
不知是不是她的眼刀子太利,文慧被嚇了一跳,畏畏縮縮地道:“也沒什么……不過是惡作劇罷了……說出來也治不了什么罪的……我進宮次數不多,也就是跟她在外頭玩兒時,想法子找人出出氣罷了……”
“你們都找了誰?”蔣氏厲聲喝問。
文慧打了個冷戰,咬牙忍住委屈的淚水,顫聲道:“有一個……是從前寵冠一時的劉貴人,她對鄭貴妃娘娘無禮,但有皇上護著,娘娘也沒法子。當時還有一個跟鄭貴妃娘娘不和的珍嬪……麗君與我在宮外,想法子叫劉貴人的兄弟在人前出了個大丑,又嫁禍給珍嬪的侄子。結果兩家人就吵著吵著……打起來了……最后皇上訓斥了他們一頓,從此便冷落了珍嬪和劉貴人……還有一次……一個宮人仗著是皇后跟前得寵的,對鄭貴妃無禮,麗君與我尋了只老鼠,悄悄丟進她屋里去,嚇了她個半死……就只是這樣的惡作劇罷了……”
文怡聽了,暗暗松了口氣,若只是這樣的小打小鬧,便是叫人知道了,也算不得什么,應該不至于累及家族。不過她又忍不住心生疑惑,若只是這樣的小事,那文慧又憑什么拿它們威脅鄭麗君?她不由得看向文慧,問:“就只有這樣?六姐姐沒有遺漏吧?”
文慧低下頭不說話,文怡正要再問清楚些,卻只覺得左臂一沉,蔣氏幾乎要站不住了。她不由得吃了一驚,忙扶住對方:“大伯母,大伯母您怎么了?”見對方面白如紙,不由多心:難道文慧的話里有什么玄機不成?
文慧似乎也知道不好,擦了淚水起身幫忙扶住母親,文怡與她合力將蔣氏拖回原位,又是掐人中,又是松領口,見蔣氏的臉色漸漸緩和了些,方才松了口氣。這時候剛好杜鵑帶了藥與衣物回來,三人忙合力給蔣氏喂了藥,文怡見蔣氏神色怔忡,便先打發杜鵑去為文慧換衣,自己留了下來,輕輕撫著蔣氏的胸口,小心探問:“大伯母,六姐姐說的那些事……難不成有什么不對?會對咱們顧家……有所妨礙么?”
蔣氏卻是不由得悲從中來,哽咽道:“好孩子,你不知道……這兩件事,聽起來事小,其實都……”低頭抽泣了一會兒,方才繼續說,“劉貴人與珍嬪兩家當年不過是口角,卻因為兩家少爺都是年輕氣盛的,一言不合,便打將起來,最后鬧成了上百人的械斗,因此才驚動了圣上。圣上一怒之下,判兩家少爺各領五十板子,偏當時兩人都有傷在身,因此雙雙斃命……劉貴人只有這一個兄弟,珍嬪的侄兒也是獨苗,經此一事,雖兩家都沒了臉面,但相比香火傳承,兩位娘娘失寵也不過是小事罷了……如今珍嬪的兄長坐鎮吏部,劉貴人的族兄手握兵權,還是鄭太尉跟前得力的將才。若你六姐姐把這件事傳出去,別的不說,你大伯父的官位……便要岌岌可危了啊”她抹了抹淚,又補充道:“至于那個受了驚嚇的宮人……原是圣上看重的,因受了一回驚嚇,沒兩日就病了,生生落下一個成了形的男胎,掙扎了半個月,也跟著去了……皇后當年大怒,曾下令嚴查,終究還是不了了之。倘若被圣上知道那不是意外,這可是謀害皇嗣的重罪你六姐姐既然早就知道了,為何要瞞到今日……”
文怡臉上神色變幻,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大伯母,六姐姐雖說早就知道這些,但她瞞下來是應該的。鄭貴妃是何等人物?豈是六姐姐幾句話就能動搖得了的?隱瞞下來,反而可以保全自己。只是六姐姐方才不該口出威脅,若是鄭家小姐告知宮里,就怕鄭貴妃會下手滅口”
蔣氏又嚇得臉都白了:“那……那該如何是好?”
文怡心亂如麻。若文慧沒有說那番威脅的話,或是當年的真相沒傳出去,便是鄭麗君有心報復,也不過是長房大伯父一家受累,但那些事一旦叫苦主知情,皇帝盛怒之下,怕是顧氏全族都要受害
她咬咬唇,心一橫:“大伯母,事情到了這一步,您少不得要狠下心來了鄭家小姐是不會主動把當年的真相告訴旁人的,咱們必須管住六姐姐的嘴,而且還要讓鄭家小姐相信,六姐姐不會說出去,不……是沒有膽量說出去”
蔣氏此時哪里還有主意:“我不會讓慧兒透露半個字的——可這真的管用么?鄭家小姐那般惡毒……”
“先熬過這段日子再說”文怡斬釘截鐵地道,“鄭小姐今日雖然能出門,但只看這幾天京中的傳聞,就知道她如今不比先前風光,頂著那個嫌疑,她不可能還象以前那樣隨心所欲地出門。不管用什么法子,或是將六姐姐關在家里,或是送到無人知曉的地方躲避幾日,總之,不能讓六姐姐再出門了,省得她被人暗算。如今太子妃之位雖然旁落,但鄭家小姐總能保住一個側妃的位子,年后宮里下了旨,她要忙著大婚,就沒空料理外頭的事情了。等六姐姐跟柳家表哥的婚事辦完,您不妨跟柳家人說說,讓他們回老家讀書。如此避開幾年,等風聲過去再說。”
蔣氏聽得連連點頭:“這話有理。鄭家小姐再風光,等進了東宮,成了側妃,就不方便出來了。只是……若連路王府的人她都能下手,我們家……”
文怡道:“路王府的侍女是因為自己心里有鬼,被她派的人引開,才丟了性命的。六姐姐身邊不離人,又怎能跟她比?”頓了頓,“只是大伯母需得謹記,此事關系到六姐姐的性命,您雖然心疼女兒,但也不能再松懈了”
蔣氏忙點頭:“你放心,這一回……我是真的不能再心軟了”這話一出口,她心中一痛,又再度掉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