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祖孫一行人前往平陰縣,因走的是官道,同行又有老人的緣故,馬車走得慢些,中途還在一個小鎮(zhèn)上借宿了一晚,直到第二天上午方才到達平陰縣城外。在盧老夫人的堅持下,她們沒進縣城大門,只是略歇了歇腳,便調(diào)轉(zhuǎn)方向,往山村的方向去了。過午不久,便到達了目的地。
紫櫻熟門熟路,飛快地下車找到了張叔,沒費多大功夫,就把盧老夫人和文怡安頓好了。
張叔賃的并不是文怡上回住過的那個院子,而是位于莊子邊上,離山邊較近的一處農(nóng)家小院,雖然只有一進,但房屋條件要好得多,聽說是四五年前才新蓋的,屋里收拾得干干凈凈,院中還種了兩棵桂花,正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盧老夫人一進門,看到那花,就覺得歡喜:“這里不錯,雖簡陋些,卻還算別致。”進了正屋,見床、柜、桌、椅、茶具都潔凈整齊,便覺得張叔辦事穩(wěn)妥了許多,對著他也添了笑臉:“辛苦了,這差事你辦得很好。”
張叔喜得都快不知道說什么了,只是一味在那里念叨:“您滿意就好,您滿意就好……”
文怡心中暗嘆,張叔雖然為人太過老實了,有時候顯得有些傻,但論忠心穩(wěn)妥還是有的,怎的就娶了那樣一個老婆呢?如今張嬸的行事越發(fā)不著調(diào),可偏偏他們夫妻一體,礙著張叔,總不好把張嬸隨意打發(fā)了,可是留著張嬸,卻又后患無窮。只能期盼祖母的法子真的能把這件事料理妥當(dāng)了。
她掃了一眼里屋,見紫櫻利落地將帶來的干凈被褥搬到床上鋪開,又轉(zhuǎn)眼間將祖母的梳洗家什伙兒收拾好了,隨即出門去了廚房,聽動作的聲響,就知道是燒水泡茶去了。她又再將視線轉(zhuǎn)回小院門口處,張嬸正倚在那里一邊扇風(fēng)一邊喘氣,還時不時罵一句路過的莊戶農(nóng)婦,不許他們近前打量主人家的馬車和行李。
文怡暗暗搖了搖頭,細(xì)細(xì)算了算上個月積攢下來的幾兩零錢,打算明日見到聶家的家人后,便悄悄向他們打聽如今市面上仆婦的身價是多少,看能不能叫聶家?guī)兔烤€,叫一兩個人伢子帶人來相看。家里原先只有祖孫倆,又沒什么營生,只有三個男女仆從,還能勉強應(yīng)付,如今先是置產(chǎn),又要處置張嬸,趙嬤嬤年紀(jì)也大了,總得添些人手才好,不然象這回出門一般,總要向族人借仆役,實在太不方便了。
過了一會兒,張叔退了出去,盧老夫人開始覺得累,文怡便勸她:“紫櫻已經(jīng)收拾好了床鋪,祖母進房略歇一歇吧,廚房正在做飯呢,等祖母歇好了,吃過飯,再派人去尋舅舅家的管家來問話,如何?”
盧老夫人覺得這么處置挺妥當(dāng),只是有些心急:“那塊地在哪兒?你說是在山坡上,從這里可能見到?”
文怡笑道:“出了門就能看見了,方才下車時,祖母沒瞧見對面坡上那一大塊光禿禿的空地么?跟孫女兒上回來時相比,樹更少了,怕是舅舅家的人在山上起房屋,砍了去呢。”
盧老夫人眉頭一皺:“既是咱們家的地,怎能叫他家砍了樹去?!”
文怡笑道:“都是些雜樹,咱們家將來不論是拿那塊地耕種,還是栽果樹,都要把樹清走的。舅舅怕是想替咱們省事呢。”
盧老夫人這才罷了,只是還有些不滿:“總得叫我們先過了目,再處置不遲……”邊說邊在孫女的攙扶下走到床邊坐下,道:“方才在城門外歇腳時,我已經(jīng)吃過干糧,如今并不餓,倒是覺得身上顛得發(fā)痛,骨頭都快散了。你跟他們先吃飯吧,不必來叫我,我要好生歇一歇,待明兒再叫人來回話。”
文怡一邊應(yīng)著,一邊給祖母脫衣脫鞋,待她給祖母蓋上薄被時,又被老人家抓住袖子:“罷了,我雖沒精神見人,你還是應(yīng)該先問他們家的管事一聲,山上山下的地都是個什么章程,問清楚了,晚上來跟我說……”
眼看著祖母慢慢閉上了眼,文怡輕聲應(yīng)承著,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
紫櫻捧著兩個大瓷碗從外頭走進來,見狀用嘴形問了句:“老夫人睡下了?”便將碗放下,讓文怡看里頭的菜,“一個是韭黃炒雞蛋,一個是肉干炒葫蘆條兒,鍋里還有一個上回小姐吃過的小魚干燜茄子,奴婢再拿小白菜加幾片豬肉做個湯,再過一會兒就能吃了,小姐覺得還行么?”
文怡笑著點頭:“還好,午飯隨便對付著就行,若有好東西,留著晚上再做。祖母累了,方才又用過了點心,說不吃了呢。你利落些,回頭我吃過了,還要去找人問話。”頓了頓,又問:“跟來的人吃的飯可都有了?”
紫櫻笑道:“兩位大叔是一葷一素,面條管飽,都是今年新磨的面粉,香著呢,葷菜是紅燒肉,素的就是清炒小白菜,方才奴婢已經(jīng)讓張嬸去做了,可能要磨蹭些時候,奴婢便先煮了一大鍋蛋花湯給兩位大叔送去了。”
文怡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昨兒晚上我就覺得不對勁兒,你跟張嬸可是拌嘴了?”
“怎么會呢?”紫櫻笑瞇瞇地道,“奴婢一向最敬重老人了,昨兒才向張嬸請教過針線活來!”
這話一聽就知道不盡不實,張嬸在廚活上還有些本事,若論針線,怕是顧莊上十歲的小丫頭都比她強些。文怡想到昨晚張嬸對紫櫻一臉忌憚的模樣,便知道她吃過虧了,不過這又有什么要緊呢?她微微一笑:“別叫九房的人看出端倪來,也別叫人拿了你的短兒。萬事有我呢。”
紫櫻會意地笑著躬身一禮,便掩口忍笑回廚房去了。
文怡一個人吃了午飯,進臥室看過祖母,見她精神好了些,便陪著說了幾句話,方才退了出來。經(jīng)過廚房時,她看到張嬸正坐在小板凳上擦洗兩個大大的鐵鍋,兩手都油乎乎的,嘴里還在小聲咒罵著什么:“白吃飯……啥都不會干……趕個車,道都走不直,我男人比你們強多了,還沒你倆吃得多……”又罵:“小娘皮,眼里沒人了,等姑奶奶得了勢,看不把你臉抽爛……”
文怡知道她定是受了氣,但這些話不干不凈的,實在是污了人的耳朵,正想要開口訓(xùn)斥,便聽到紫櫻在自己身后開了口:“張嬸,你說話也看看地方,沒瞧見小姐在這里站著么?!”
張嬸這才發(fā)現(xiàn)文怡站在門外,慌忙起身,有些手足無措地賠笑道:“奴婢一時沒看見……”看向紫櫻的眼神卻有些不善:“姑娘怎的也不提醒我一聲兒?!”
紫櫻沒理她,只將手里的籃子拿給文怡看:“小姐,你瞧,這是方才這小院的主人孝敬的,是新鮮的甜玉米呢,還有幾樣山上摘的野果,聽說莊上的人家都愛吃這個。”
文怡歪頭看了看,果然見到一扎黃澄澄的鮮玉米,顆顆飽滿,四周拌著一圈兒五顏六色的小果子,有大紅色的,有紫色的,有綠色的,有黃色的,還有紫得發(fā)黑的,全都剛剛洗過,還帶著水珠兒,看上去甚是誘人。她心中一動,覺得這籃子配上這果子和玉米,野趣之中頗有些不俗的味道,不象是尋常農(nóng)戶的手筆。
她小聲問紫櫻:“房主人可在?”紫櫻搖搖頭:“東西拿過來后,人就走了,是個三十來歲的婦人,長相還算端正,穿得雖平常,說話卻挺文氣的。她是個寡婦,帶著一對兒女,大女兒有十二三歲了,小兒子看著只有四五歲年紀(jì),聽說是幾年前才從外地遷過來的。”
是個外地遷來的寡婦?文怡皺皺眉:“怎么賃了她家的屋子?她既是外地來的,在本地想必沒有親戚,又帶著孩子,要住到哪里去?”
“小姐放心,她在本地雖無親戚,卻認(rèn)了村長的老婆做干娘,如今帶著兒女搬到村長家的空房子住去了。奴婢先前問過,張叔并沒有逼他們搬家,少爺知道后,還吩咐婆子送了兩吊錢過去呢。”
文怡這才放心了些,聽說聶珩也插了手,便問:“大表哥也來了?”
“少爺如今就在山上呢,方才奴婢在莊子里遇見了管家,怕是過一會兒,少爺就要下來了。”
文怡聞言大喜,忙問了茶葉在哪里,親自燒水泡茶去了,又命紫櫻將果子用碟子盛好,送進屋中。
張嬸在旁看得眼熱,不甘心地嘀咕:“也不知道這些窮鬼送的果子干不干凈,就這么拿來了,小姐可是金貴人呢,萬一吃出個好歹來……”但想到聶家表少爺來了,不知道這一趟又能得多少賞錢?
過了小半個時辰,聶珩果然到了。文怡想到祖母就在里間歇息,為了不打擾到她老人家,便將聶珩請到了廂房里,親自斟茶,謝過他和舅舅在自家置產(chǎn)一事上出的力。
聶珩微笑道:“本來想直接送你的,你不要,我們父子只好多出一把力了。”頓了頓,又面帶愧色地壓低了音量:“請別怪母親自作主張……”
文怡忙道:“這有什么?本就不是我該得的東西,舅母拿了去正好呢。況且我受舅舅、舅母和大表哥恩惠良多,正發(fā)愁無以為報,若是山上的溫泉真能對大表哥的身體有所助益,便是我的造化了。”
聶珩笑了笑,低聲說:“終究……失了信用……也失了厚道……”他摸索著茶杯邊緣,似乎在想些什么,文怡留意到,他的手指越發(fā)細(xì)了,骨節(jié)微微突起,皮膚比上回見時更蒼白了幾分。
文怡心中一緊,再抬頭仔細(xì)端詳他的氣色,果然比上回差了些,眉間輕蹙,似乎隱隱有些憂郁。
難道大表哥是因為舅母奪了溫泉地,心里想不開么?
文怡咬咬辰,擔(dān)心地看著他,手摸了摸袖中的硬扁之物,勉強笑道:“大表哥,上回我只是遠遠看了看地方,后來又瞧了魚鱗圖冊,但那塊田地究竟是怎樣的,我心里實在沒數(shù)。不如你當(dāng)向?qū)В瑤胰デ埔谎郏绾危俊?
聶珩露出笑意,點了點頭:“沒問題,從這里過去,不過是一盞茶的功夫。你隨我來。”說罷就站起身,卻忽然晃了一晃身體。
文怡嚇得忙忙扶住他:“沒事吧?要不多歇一歇?或是叫管家?guī)胰ゾ秃昧恕!?
聶珩閉了一閉眼,笑道:“不妨事,只是起得急了點,如今已經(jīng)好了。”接著不管文怡勸阻,硬是要往外走。
文怡沒法子,只好叫了一個車夫,駕著小車,帶他們兩人過去。聶珩笑道:“才幾步路的功夫,何至于此?叫人看笑話了。”文怡正色道:“馬車上不了山,大表哥就當(dāng)是為了待會兒上山積攢力氣好了。你雖覺得無妨,我瞧著卻擔(dān)心呢。”
聶珩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隨了她,表兄妹倆就真的坐著小車,從院門出發(fā),先是出了莊子,再橫穿大道,停在山腳下。
聶珩下了車,指了指前頭一大塊平地:“就是這里。我已經(jīng)叫人翻過土了,只要種子一到,隨時都可以播種。你不是說要種秋麥么?這里的土質(zhì)倒是適合種麥。田那邊就是河,水是從山上的湖里流出來的,灌溉甚是方便。”
文怡讓車夫留在原處,自己跟在聶珩身后,一路看著自家新買的田地。聽著聶珩的介紹,她心里漸漸添了喜意,笑道:“大表哥想得真周到!我來之前,還擔(dān)心秋收農(nóng)忙時,未必能雇到人手整地呢,沒想到你已經(jīng)替我辦好了!”
聶珩道:“本地人手不多,我們家是從別的村子雇人來的。其實你若是打算把地佃出去,倒是能省好些功夫,以后也不必太操心,只需要派一個管事看著,按時收租子就好。播種灌溉什么的,佃戶自己會辦妥。不過佃了地出去,收益就少了許多,只雇長工耕作,自家要多操些心,但收益大多歸了自己,倒比佃出去劃算。”
文怡想了想:“我們家的情形,倒是把地佃出去更好,只是我還沒跟祖母商量過,等問了她老人家的意思才能定下來呢。”
聶珩點點頭:“最好盡快,再過幾日就是秋分,正是種麥的時候,再往后就遲了。若是決定雇人種,我們家買種子時,幫你們一起買了吧。我們一向種開的那種麥子,出產(chǎn)很不錯的。”
文怡向他謝過,兩人又沿著山路往坡上走。那一大塊林地,已經(jīng)整理好了,聶珩甚至叫人挖好了種樹的土坑,又告訴文怡,沒砍掉的樹都是什么品種的,會長出什么果子來,哪里適合種什么樹,哪種樹是眼下適合種的,種了以后要多少年才能結(jié)果,要如何料理,等等等等。
文怡聽得發(fā)愣,一邊用心記下,一邊佩服大表哥的博學(xué),兩人走到林子邊上,她見聶珩喘氣喘得厲害,便請他略歇一歇,又笑道:“從前只知道大表哥學(xué)問好,卻不知道你原來對農(nóng)事也了解得這么清楚呢。”
聶珩愣了愣,接著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才微微苦笑:“我這個身體,若不想當(dāng)廢物,就只能在這些事上多用心,才能為家人分憂了……”
文怡柔聲勸他:“大表哥,其實……你真的不用想太多。你的身體不好,就是因這多心二字而來。舅舅舅母都在心疼你呢,哪怕是為了二老,你也該放寬心,把身體養(yǎng)好呀?”
聶珩搖搖頭,回頭看著文怡:“顧表妹,你心里當(dāng)真不怨么?你沒了父母,跟祖母相依為命,在族里也是常受人輕視的。好不容易看中了一處好產(chǎn)業(yè),求到唯一的親娘舅家,舅舅舅母和表哥親口答應(yīng)了會幫你辦好,結(jié)果回頭自己卻看中了,先一步將地買了下來……別說是親骨肉,就算是遠親,或是一點親緣都沒有的陌生人,這種事也是失于信義的。你心中當(dāng)真一絲埋怨都沒有?!”他低下頭:“至少,換了是我,就決不會毫無怨言,可是我不能說什么,母親一切都是為了我……”他苦笑:“表妹先前說,那塊地你本來就不想要的。可是,先問一聲又如何呢?這回表妹大度,不放在心上,下回若是遇上別人……父親本是赤誠君子,母親本是賢良婦人,可是為了我,卻什么都不顧了,這叫我如何承受……”他眼圈一紅:“眼看著至親為了自己,連原本在意的事都拋開了,這種滋味……”
文怡聽得呆住,萬萬想不到大表哥的憂郁是因此而來,心中忍不住一酸,想起了祖母。祖母本是不愛與族人來往過多,也不愛理會俗務(wù)的,但為了自己,全都顧不得了,先是九房的十五叔夫婦,再是二房的四伯父四伯母……因為自己心底的盤算,要連累年邁的祖母與人耍心計,真的是孝順之舉么?
她抬頭再看向聶珩,卻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走出很遠了,忙低頭輕輕拭去淚水,打算追上去,忽然聽到有人在旁邊問:“你心里真的不怨么?為什么?”她嚇了一跳,連忙轉(zhuǎn)身望去,便看到不遠處的大樹后,站著一個多日不見的人,正是那位“柳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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