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瑤被嚇了一大跳,臉漲得通紅,想要抽回自己的手,沒想到他如此用力,一時竟無法掙脫。
但羅明敏很快就發現了自己的失態之處,忙忙松開手,后退幾步,彎腰作了個大揖,一揖到地:“在下孟浪了,還請小姐海涵。”
人家立時便行了如此大禮,蔣瑤又有求于他,加上本就有那么一點小心思在,此時此刻,也不好翻臉,只能咬咬牙,有些氣惱地瞪著他,紅著臉勉強擠出一句:“羅公子自重”
文怡這時反應過來,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不解地瞥了羅明敏一眼:“羅大哥,你這是做什么?實在太失禮了”但接著卻覺得有些不對,“咦?你方才為何如此激動?”
羅明敏心下一驚,知道自己方才太沉不住氣了,差點就暴露了身份,眼下卻得把話圓過來才行。本來,若是只有文怡一個人在,他透**口風,也沒什么要緊,反正柳東行也曾在這行當里混過些時日,直到眼下還暗中領著司里的兼差,文怡身為柳東行的妻子,也算是自己人了,雖然不大合規矩,但只要不外泄就行。但偏偏今日還有一個蔣瑤在,許多事都不方便說。
他心念電轉間,已經想出了一個理由:“弟妹,蔣小姐,你們別見怪,其實……我有一個極要好的朋友,在青州府城里做個八品芝麻官兒,常年與我有書信來往。只是不知為何,自打兩個月前開始,便斷了音訊,我問了他的親朋故交,都說已經多日沒有他的消息了。我那朋友是個孤介性子,為人忠義,他給我寫的最近一封信上,曾提過鄭王府有異動,還有王府屬官拉攏他與其他官員,他覺得這里頭有問題。這封信送過來后,我就沒了他的消息,派人去青州一帶打聽,都說那里的情形十分怪異,但從表面上看又似乎一切太平,我只能慢慢打聽著。方才聽到蔣小姐說令尊現任錦南知州,我就記起錦南與青州相鄰,說不定令尊是聽到些什么風聲了。況且弟妹素來有主意,若是連你都拿不準的事,又是關系到朝廷的,除了青州的鄭王府異狀,還有什么呢?”
文怡聽著覺得這話倒也合情合理,但羅明敏幾時有過這樣的好友?若是兩個月沒音訊,就已經是非常之態的話,那兩人通信定是十分頻繁的。可羅明敏能在太平山上學藝四年,只偶爾下山回家,藝成返回歸海后,又在各地跑來跑去,若是真的與人長年通信,那人要把信送到哪里,才能隨時讓他看見?不過,羅明敏去過青州,文怡是知道的,倒也覺得他未必是在說謊。
蔣瑤似乎信了七八分,稍稍放下心來。至少,這個人是因為擔心朋友安危才會做出無禮之舉,而不是本身就是孟浪無禮之人。而且羅明敏的話讓她對自己父親的安危多添了幾分擔憂:“羅公子的朋友果真斷了音訊么?那……”她咬咬唇,“那鄭王難道敢對朝廷命官下毒手?”
羅明敏想了想,搖搖頭:“如今鄭王的異狀并未傳開來,想必他是不會輕舉妄動的。朝廷命官若有了死傷,必會牽連甚廣,若是借口急病或意外,朝廷還要再派人來接任,一有不慎,便要走漏風聲。依我看,我那朋友的性子耿直些,可能要受些苦楚,但性命應無大礙。”他看了蔣瑤一眼,“一州主官份量不輕,令尊若斷了音訊,有可能是行動受限,倒未必會有危險。但若是鄭王真的做下了大逆不道之事,青州錦南等地不肯屈從于他的官員就真的不好了。”
真到了那個時候,鄭王有可能會殺幾個人來祭旗。
文怡倒吸一口冷氣,鄭重對羅明敏道:“羅大哥,這種事我們都不知該怎么應對,但蔣家姐姐自幼失母,就只有蔣大人一個親人了……”
“弟妹放心。”羅明敏斬釘截鐵地道,“就算你不發話,我也不會對此事袖手旁觀的。”然后轉向蔣瑤,“不知小姐帶來的是什么消息?”
蔣瑤從方才開始,就帶著疑惑的目光打量著他,此時見他發問,卻沒直接回答,反而說:“羅公子,聽九妹妹說你是個極有見地的人,我原本還有些半信半疑,現在卻是確信了。你只聽到我說家父是錦南知州,便立時推斷出那么多事情,真叫人佩服……”眼珠子一轉,“若非我也是碰巧在今日找九妹妹說話,又碰巧在柳家遇上羅公子,我還以為公子是剛從青州過來,曾對那里的事親眼目睹呢。不知你是怎么知道這些消息的?”
羅明敏背后微微冒出了一層汗,面上卻半點異色不露,哈哈大笑道:“咱們家世世代代都是行商的,這生意想要做得好啊,就必須得膽大、心細,還要學會如何從別人的只字片語中推敲出盡可能多的消息。咱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本事,不過在有大學問的人眼里,只能算是雕蟲小技,不值一提,不值一提,讓蔣小姐見笑了。哈哈……哈哈……”
蔣瑤面上閃過一絲驚疑不定,盯了他好幾眼,方才收回了視線,心下隱隱有了一個猜測,卻是不敢相信。
皇商人家出身的兒女,她見過好幾個,善于察顏觀色是有的,處事圓滑、能說會道也是有的,但只憑對方說了幾個字,便能推斷出背后的實情,這樣的人她還真沒遇到過。若羅家祖先真的有這樣的本領,隨便一個羅家子弟就能學會,羅家早就發達了,怎會還是今時今日這樣不上不下的局面?
實際上,她這幾年在京中,隨文慧、鄭麗君、林玫兒等人出入高門大戶,聽過不少小道消息,知道皇帝手下有個通政司,表面上看,似乎只是管著各地奏報的文書之事,但實際上在司中養了無數耳目,為皇帝探聽各地藩王、勛貴、官員的動靜。那些高門大戶里的貴人們,表面上對這個通政司莫諱如深,若有人提起,便當什么都沒聽到,其實背地里是又懼又恨。哪怕是路王府這樣的太平閑王之家,小郡君朱暖也曾在說笑時罵過通政司的探子是“老鼠”。不過,這通政司除了明面上的官員外,底下到底都有些什么人,里頭又是個什么情形,卻是無人知曉的,那些官家內眷頂多只知道有這么個衙門在,品級略差一些的人家,甚至對它一無所知。
記得父親與她玩那字謎的游戲時,還曾經笑言過:他這個拆字寫密信的本事,若是到了通政司,說不定早就升官了,用不著在主事位上苦熬這許多年。
這羅明敏,若只是普通的皇商子弟,既然在青州有人脈,能探到消息,那為何不直接打聽朋友的下落?但他說的一切都只是推斷,可見他根本不知道確切的情形,也就是說,他和他的人進不去那地界,可以他的身份,又怎會進不去呢?鄭王就算反了,也不會不許商人入境吧?
只憑父親的官職,羅明敏就能猜到這么多事,除非是對此早有耳聞。事涉藩王,他既然早知鄭王異狀,便極有可能是通政司的人,至少也是有所關聯。
蔣瑤頓時心亂如麻,悲喜交加。喜的是她若能把密信直接報給通政司,父親的囑托就完成了;悲的是這羅明敏的身份,若是個通政司的密探,豈不比商家子弟更與她不匹配?
她在那里發呆,羅明敏卻是在暗惱,不停地回想著自己方才是否有過不當言行,泄露了身份,才會令這位蔣小姐生出疑心來。
他雖不如柳東行心思細密,但也善于察顏觀色,正經辦起事來,周到之處不比司中的前輩差,只是有時行事難免腦子一熱,便做出不智之舉。他方才太過激動了,一時失態,反倒叫人看出了破綻。沒辦法,青州那邊的線,是他父親在暗中主持,如今鄭王府明明已經有了異狀,那邊的人手卻還傳回一切如常的信來,必是有什么地方出了岔子,甚至極有可能是出了內奸這事可不是說著玩的,將來若有個好歹,他父親可就麻煩了。父子連心,叫他如何不急?他原本不是管那一攤的,卻也忍不住暗中叫人去打探消息。此時得了意外的線索,怎叫他不驚喜?
蔣瑤與羅明敏兩人面對面地發呆,臉上的表情都十分詭異,看得文怡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覺得他倆再這樣愣下去,還不知幾時才能醒過神來,只好出聲提醒:“蔣家姐姐,你把那信給羅大哥瞧一瞧吧。”
蔣瑤驚醒過來,復雜地看了羅明敏一眼,便把那封密信掏了出來,遞給對方,又解說了破繹的法子。
羅明敏將信前前后后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就近取了書案上的筆墨,將密信的內容寫了下來,又請蔣瑤核對,確定無誤了,方才細細再看那張紙的內容,沉思片刻,抬起頭來,用十分糾結的目光看向蔣瑤。
蔣瑤面色微紅,咬了咬唇,撇開了臉。
羅明敏卻是心中暗嘆,忍不住小聲嘀咕:“老頭子們怎的錯過了這樣的人才……豈有此理,就在眼皮子底下,十幾年都沒發現……”
蔣瑤耳朵微微一動,轉頭看了他一眼,閉目深吸一口氣,重新睜開時,臉上已經換上了甜美的微笑:“羅公子,這封密信,小妹本來是想托給幾家相熟的貴人報上去的,可是一直沒能找到機會。正巧柳家大爺又立了軍功,說不定這一回朝廷又會有封賞,九妹妹就又能進宮晉見了,因此小妹才會來求她幫忙。只是這件事關系重大,我們都不敢做主。你是個見多識廣的,能不能給小妹指條路?”
文怡看向蔣瑤,心里有些疑惑。是錯覺嗎?她怎么覺得蔣瑤的態度似乎變化太大了?
羅明敏看看文怡,又看看蔣瑤,遲疑了一下,才道:“蔣小姐,你能想到這法子,也不容易了。但弟妹要到皇后宮中晉見,是不可能單獨將此信呈上的,宮中人多嘴雜,弟妹這信一遞上去,消息立刻就會傳開了。雖說鄭王如今不得圣上寵愛,但畢竟是皇子,朝中也有些人脈……”
蔣瑤有些明白了,臉色白了一白,抿起嘴道:“羅公子也太小看小妹了,小妹怎會不知道其中的輕重?小妹原是想著,九妹妹與太子妃是舊識,若能私下傳個口信,太子殿下自有法子去探聽事情真偽,不管事后如何,九妹妹是不會受牽連的。”
羅明敏輕咳一聲,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蔣小姐別見怪,是我以小人之心度您君子之腹了,哈,哈哈……”
文怡閉了閉眼,咬牙切齒地叫了聲:“羅大哥”瞪了羅明敏一眼,“蔣家姐姐不是那樣的人。更何況,此事關系重大,若是我們不先發制人,將來鄭王與東平王事發,不論是柳家還是顧家,都要受連累的”
羅明敏收起笑容,肅然道:“這件事就交給我。我有法子將這信遞到能管這事兒的人手里去。今日發生的事,弟妹與蔣小姐就當從未有過,蔣小姐只是過來說了半日閑話,不論別人問什么,你們都裝作不知情。”
文怡當然希望不會被卷進去了,只是仍舊忍不住多問幾句:“羅大哥,你辦這事兒……不會有危險吧?”
“沒事。”羅明敏將信與紙一并袖了,神色十分淡定,“我這就走了。哦,對了,差點忘了一件事。東行立了功,這回就不會有晉封了,倒可能會有賞賜下來。真正的封賞,應是在大戰完勝、大軍班師之后。你心里別埋怨,到時候那小子還不知會升幾級呢。”
文怡現在哪里顧得上這個:“羅大哥先別急,相公在北疆究竟如何?怎不見他捎個信回來?”
“信自然是有的。”羅明敏急著要走,“大概還要遲幾天。我也不知其中詳情,好象是北疆的大軍給蠻族設了個套,為了避免走漏風聲,不許任何信傳出來,仗打完后自然就沒這顧忌了。有消息我會再告訴你的,先走了啊。”然后風風火火地出了門。
文怡只來得及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有些好笑地嘆了口氣,回過頭來,卻無意中看見蔣瑤面上閃過一絲哀怨,但轉眼間,就恢復成了微笑。她還以為自己是一時眼花了,便笑說:“蔣姐姐,你別見怪,羅大哥就是這性子,并非有意失禮。”
蔣瑤眼珠子一轉,拉過文怡,壓低了聲音道:“九妹妹,你就別聽出點問題來?我怎么覺得……這位羅公子的身份很不一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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