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嫻伏在妝臺上低聲抽泣,只覺得委屈無比。她與族中諸位嬸娘小姑們相見那日,她們明明還對她那般親切客氣,怎的才過了兩天,事情就完全變了呢?她既不曾對她們失禮,也不曾做過什么錯事,為何她們要如此抵毀她?
房里沒有別人,只剩下一個侍琴在旁安撫:“奶奶何必跟那些沒見識的村婦一般見識?她們見過什么世面?知道什么叫大家風范?我呸若不是老太爺做了大官,這恒安柳氏也不過是尋常人家罷了,如何能與我們平陽顧氏相比?奶奶只看他們族里這些太太們的出身家世,就知道她們的眼光高不到哪里去了。不過是一群沒見識的蠢婦,成天只知道打聽些東家長、西家短的流言蜚語,奶奶若跟她們同流合污,成什么人了?奶奶您可是正經名門望族出身的大家閨秀根本就沒必要理會這些閑言碎語”
文嫻聽了,心下一想,這幾位嬸娘的家世確實比不得婆婆和自己,不過是尋常人家的女兒罷了,強一些的,家里是小官小吏,或是秀才舉人,差一些的,也不過是家里有些薄田,有一位甚至還是商家女也難怪她們的才學見識遠遜于她了。
這么想著,文嫻覺得心里好受多了,抽泣著抬起頭來,斥責侍琴:“你這丫頭,說的什么胡話?嬸娘們的出身再不好,也不是你能說的,還不快住了嘴?叫人聽見傳出去,她們越發要編排我了”
侍琴忙賠笑道:“是是,奴婢遵命。奴婢平日一向說話小心的,今日是實在氣不過了,才為奶奶打抱不平,忍不住多說幾句,不會傳出去的?!?
文嫻嗔她一眼,拿帕子擦干了臉上的淚痕,落寞地道:“就算知道她們沒什么見識,我不該與她們計較,可聽了這些傳言,我心里還是覺得難受。就怕外人不知道,聽信了她們的話,只當我是那等不恭不敬、狂妄無禮的人了,那我在恒安還怎么過日子呀?”她現在是越來越懷念平陽了,她在老家平陽的名聲可是非常好的,任誰都要夸她賢良淑德、優雅嫻靜。
侍琴小心地打量了她幾眼,眼珠子一轉,便道:“依奴婢說,這種事實在是沒道理那日奶奶去會親時,明明幾位太太都是笑臉以對的,這兩日忽然變了口風,肯定有問題想來這其間的變故,也不過就是九姑奶奶回來這一件事,難道是她做的?”
文嫻一愣,想了想,搖搖頭:“這倒不至于。九妹妹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忽然得了勢,有可能會向娘家人炫耀炫耀,但還不至于故意敗壞我的名聲。我也是顧家女兒,她壞了我的名聲,又能有什么好處?”說到這里,她有幾分茫然若失:“從前我還疑心他們夫妻有意奪走宗子之位,但我們回來時,他們都拜完祠堂、上完族譜了,一個字也沒提過宗子的事,可見是真沒這個意思。那九妹妹也沒必要壞我的名聲了?!?
她沉默片刻,嘆了口氣,對侍琴道:“你也別胡亂猜疑了,我暈船的事,除了你,就只有她一個還記得,還知道要問候我。就沖她這份心,哪怕她與我有些口角,也不過是小節。她并不是壞人,我們就不要與她計較了?!?
侍琴訕訕地應了,眼珠子又轉了轉,賠笑道:“奴婢其實也不覺得九姑奶奶是有意為之,只不過……族里幾位太太也有可能是因為她,才會覺得奶奶不好。奴婢打聽過了,九姑奶奶初見眾位長輩時,還有幾位太太對她不大喜歡呢,但她后來一出手就是金首飾,還送了不少好料子,那幾位太太就不再給她臉色瞧了,還夸她恭敬知禮、待人和氣,聽到別人說她的不是,還替她說好話呢依奴婢看哪,什么和氣不和氣,都是假的不就是因為九姑奶奶送了厚禮么?奶奶見長輩時,只按規矩送了幾匹尺頭,若在往日,自然是無妨的,但跟九姑奶奶的禮一比較,就稍遜一等了。那幾位太太嘴上不說,心里說不定正抱怨奶奶小氣呢”
文嫻吃了一驚:“真的?九妹妹真這么做了?”
侍琴連忙點頭:“千真萬確奴婢問了好些人了。昨兒在太太那里見到四太太時,她頭上不是插著一對金花簪么?那就是九姑奶奶送的族里每位太太都有,各人的款兒都不一樣,掐絲的簪子,手工很好,但一對加起來也不過費了八錢黃金罷了,不值什么。也就是沒見識過真正好東西的鄉下人,才會拿它當成寶貝”
文嫻瞥她一眼:“你又說這些話了,仔細別人聽見”細心一想,昨日確實是看到柳四太太頭上戴了這么一對簪子,她當時還在想,幾個月前就不再時興的花樣,恒安人怎的到現在還在戴?京城里時興的首飾花樣早就換過兩輪了。不過柳四太太進京操辦她和東寧的婚事時,確實正在流行這種樣式的金簪,大概是她誤導了其他幾位嬸娘,讓她們以為那是時下花樣最新的首飾吧?想來九妹妹文怡一向在這種事上不大用心,不清楚也是有的,她若不是在前兩三個月里常常代表學士府出門參加各種飲宴聚會,也不會在這種事上留心。
于是她便道:“嬸娘們大都上了年紀,用不著戴什么新花樣的首飾,既然她們喜歡這些,我不是還帶了許多玉花簪回來?給族里的幾位姑娘各送一件去就是了。”
侍琴忙道:“族里的姑娘們大都還小呢,說的話也不頂事,九姑奶奶也不過是只送了其中兩位年紀最大的,奶奶送她們東西,根本就是白費勁兒依奴婢說,真要送,還是要送給幾位太太,而且還要大方些,送點真正的好東西給她們瞧,咱們奶奶可不是小氣的人,只不過是她們沒見識罷了”
文嫻想了想,有些遲疑地點了頭。
于是第二日,侍琴便奉了文嫻之命,奔走在柳街之中,給幾位柳太太重新送禮去了。送的是她特地幫文嫻挑的,一兩重的赤金簪子,上頭鑲著貴重的碧玉如意,成雙成對,寓意也吉祥,同時送去的還有幾幅好料子,一對玉佩,十足重禮。除此之外,兩位年紀大些的柳小姐,還各得了一支玉花釵,用白玉磨成薄片,組成了牡丹與蓮花的形狀,花蕊是珊瑚珠子,綠葉是碧玉鑿成,綴著水晶珠子串成的流蘇,晶瑩通透,在陽光下閃得人眼花。正是京城眼下初冬最時興的款式,跟雪景十分相襯,也是文嫻的心愛之物,為了大局方才忍痛割讓的,結果兩位柳小姐一看就喜歡上了。
但柳小姐們喜歡,并不代表柳太太們對文嫻的觀感就有了好轉。柳四太太率先對妯娌們嘲弄道:“沉甸甸的,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有錢似的,這是打發叫花子呢?把我們當成什么了?”
柳三太太今天也來了,嘴角帶著諷意:“那送東西來的丫頭還生怕我們不知道似的,特地說明這東西費了多少金子,那玉又有多貴重,還拿行哥兒媳婦送的對簪來說事兒。這是聽說了我們私下議論她們妯娌倆的話了吧?難道我們夸獎行哥兒媳婦,是為著她送了我們八錢重的金簪子?不過是為著她的恭順知禮、行事平和我們家里雖比不得長房有錢,也不差這一兩幾錢的金子”
另一位柳太太嘆道:“前兒她送了我綠色料子,今日的料子多了一倍,卻還是綠色的用心打聽一下,真有這么難嗎?”
“我看啊,她這是聽到咱們的議論,心里急了,想拿錢收買咱們呢真是笑話,咱們柳家可是名門大戶,我們妯娌幾個雖然沒有誥命,卻也是體面人,哪里會為了這點錢就不顧臉面了?”
柳三太太一聲冷笑:“她想要咱們說她的好話?先學學什么才是晚輩的禮數吧”
這番議論又再次傳入了文嫻耳朵里,她再次伏案痛哭:“我哪里有那個意思?嬸娘們為何一再誤會我?”
侍琴有些心虛,忙安撫她道:“奶奶別傷心了,其實她們心里早就改了主意,只不過是拉不下臉罷了。她們若不是好財的,為何會改變對九姑奶奶的態度?”
文嫻哽咽:“你聽她們說的那些話,是改了主意的模樣么?都是你出的餿主意,我叫你害慘了”
侍琴訕訕地縮了脖子,站在一旁不敢再多言。門外的丫頭們小心探頭探腦地,見狀都在暗中議論紛紛,阿碧聽說后,冷笑不已,轉身去小廚房熬了解酒茶,往書房送去了。
文嫻這次送禮鬧得有些大,她的丫頭在光天化日之處四處送禮,各房的女眷事后又不曾隱瞞自己的看法,柳街上下都在流傳著對柳東寧之妻不利的言論,文怡本就住在長房的宅子里,自然也聽說了,不由覺得訥悶,以文嫻素日行事的習慣,只會太過拘泥于禮數,又怎會在禮數上得罪長輩呢?
文怡派人暗地里打聽了詳情,自己又在與各房嬸娘小姑來往時,旁敲側擊地試探過了,得出的結論卻叫她哭笑不得。與柳東行商量過后,她便帶上兩樣平陽風味的點心,往內院去看望文嫻。
文嫻兩只眼睛腫得象核桃似的,好半日才粉飾好了,出來見人。文怡看在眼里,也不去戳她的痛處,只是笑道:“我家有個丫頭最擅長做點心,特地教了她平陽的法子,做了些百果蜜糕與松仁鵝油卷,弟妹嘗嘗,比咱們自家做的如何?”
文嫻哪里有心情嘗點心?只是笑笑:“九妹妹有心……”忽然頓住,眼圈一紅,改口道:“嫂嫂有心了……”
文怡沒有露出絲毫異狀,還笑道:“弟妹若嘗著好,我就叫丫頭多做一些,給幾位嬸娘也送些去,叫她們嘗嘗鮮。二嬸可有愛吃的點心?我叫人也做一份?”
文嫻無精打采地道:“我哪里知道這些?婆婆平日吃東西也是以京城風味為多……”
文怡皺皺眉:“弟妹別怪我多事,你既然做了人家的媳婦,平日多留心婆家人的喜好,時不時送些點心吃食什么的,哪怕不是自己親手做的,也是一份心意,怎的連婆婆的喜好都沒留心呢?”
文嫻眼圈更紅了:“婆婆如今見了我就沒有好臉色,我再殷勤小心又如何?我也曾經下廚洗手做羹湯的,卻被婆婆罵說失了體統,我哪里還敢再去呀?”
文怡啞然,遇到柳顧氏那樣的婆婆,也怪不得文嫻了,只得安撫道:“既如此就不必親自下廚了,但偶爾投其所好,討人喜歡還是不成問題的。從前姐姐在家時,不也曾討過大伯祖母的喜歡?怎的如今到了婆家,反而不會了呢?”
她改了稱呼,文嫻也留意到了,說話的語氣和緩許多:“這如何一樣?我自小在祖母身邊長大,心里清楚她的喜好,而且祖母就算不喜歡我送的東西,也不會罵我的……”
文怡道:“可你若是送了大伯祖母喜歡的東西,她一定會高興吧?送禮可不就是這個規矩么?總要投其所好,不然就是送了金山銀山,若遇上不喜歡的人,那也是白搭,是不是?”
文嫻有些不解地看著她:“九妹妹,你這是……想說什么?”
文怡嘆了口氣,只好說得明白些:“幾位嬸娘對你有怨言,不是為了你送的禮輕些重些,而是你沒有事先打聽她們的忌諱比如六嬸娘,最討厭綠色,你卻偏偏送了她綠色料子,八嬸娘家里人從不穿花衣裳,你卻送了大花料子,三嬸娘出身讀書人家,最厭黃白之物,你的丫頭卻在她面前一再聲明送的禮物有多珍貴……五姐姐,我怎么覺得你自打離了平陽之后,便越發糊涂起來?”
文嫻如夢初醒,回頭狠狠地瞪了侍琴一眼,喝令:“還不快去請四太太過來?我要向她打聽清楚,各房嬸娘們都喜歡些什么”
文怡有些無語:“你有求于長輩,就親自上門去說請人來做什么?”
文嫻道:“婆婆平日有事找四嬸娘,都是讓人請她來的。她也常常來我們家,這有什么不對?”
文怡忍不住白了她一眼:“你又不是你婆婆你身上有誥命么?你是長輩么?哪怕是平輩,也要講究個長幼先后呢二弟妹,你這個樣子,還真是愧對了顧家十幾年的教養”
看著文嫻呆若木雞的模樣,文怡也懶得再與她磨蹭下去,起身告辭走人了。她看在姐妹情份上,提點到這個地步,若文嫻還是扶不起的阿斗,她也不必再費心了。
出了門,看著天上明晃晃的太陽,文怡心情一陣輕松。他們夫妻起程的日子已經定了,再過三天,便要前往期待已久的康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