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面露訝色:“你是……”
文怡笑道:“我也是今兒府上的客,鄙姓顧,平陽顧氏。禮部侍郎顧大人是我堂伯父。”她屈膝一禮:“久聞大名,只恨不能見,不想今日有幸,得見芳容。”
那少女雙頰微微紅了,頜首還禮:“不敢當,鄙姓杜,家父乃是東陽侯。”頓了頓,眼中閃過一抹喜色,“顧小姐與顧侍郎的千金是姐妹吧?我與令姐相識多年,卻是頭一回見你,是我失禮了。”
文怡猜對了,這位正是東陽侯府的大小姐,杜淵如,傳說中太子妃的熱門人選。不過她與文慧不是不和么?看她的反應,卻不象是這樣。
文怡抿嘴一笑:“若這般客套下去,只怕半日都進不了正題呢。杜小姐遇到什么麻煩了?若有我能盡綿薄之力處,還請不吝開口。”
杜淵如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請進來說話吧。”文怡便依言走到小屋的門前,推門而入。
這是一間很普通的屋子,正如她先前所猜想的那樣,應該是仆人上夜時用的。屋里擺著一張八仙桌,四張長凳,桌上有一盞青瓷油燈,一個茶盤,盤中有七八只素瓷茶杯,還有一個青花提壺,壺身外套著藍布縫制的棉套。在房屋的一角,擺著一張簡單的木床,床上疊著藍布棉被,掛了半舊的帳子,床邊有一個臉盆架,不過架上是空的。
杜淵如就站在離窗子不遠的床腳處,剛剛關上窗,往桌前走來。文怡這才發(fā)覺,她今日穿了一件綠色的絨襖,肩頭、袖口與前襟都繡了精致的蘭草紋樣,下面系著米白色的蘭花彩繡馬面裙,腳著青緞繡鞋。只是眼下,這原本美麗的裙子與繡鞋,有大半染上了污濁的泥水,看上去慘不忍睹。
更要緊的是,杜淵如走過來時的動作,有些不自然,似乎是腳上受傷了。
文怡露出了驚訝之色:“杜小姐這是……摔著了么?”
杜淵如臉微微一紅:“我在梅林里賞花時,因為顧著跟別人說話,一時不慎,不知被什么東西拌了一跤,摔倒了,裙子就成了這副模樣。我已經(jīng)托人去叫我的侍女把干凈衣裳送過來,再扶我出去,只是……我在這里等了許久,也不見人回來,因此……”
文怡有些明白了,笑道:“這有何難?不知貴侍眼下在何處?我替杜小姐捎個信吧。”
杜淵如目露喜色:“那就多謝了我的隨身侍女名喚小檗,未曾隨我進園,眼下應該在路王府專為各家賓客隨侍所安排的院子里。顧小姐只需讓王府的侍女幫著傳一句話,讓小檗帶衣裳過來就好。”
文怡應了,正要轉(zhuǎn)身離開,卻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回頭打量了屋里一眼,猶豫地道:“這屋里也沒個火盆……杜小姐原本不是披著一件斗篷么?難道沒帶在身上?”雖然絨襖暖和,但杜淵如的裙子被泥水濕透了,又在這冷冰冰的屋子里久待,她一定很冷吧?
杜淵如抿了抿嘴:“斗篷我交給傳話的丫環(huán)了,若無斗篷為證,恐怕我的侍女未必會相信她的話呢。橫豎那斗篷也被泥水沾濕了,留下來也沒多大用處。我不要緊的,這一會子我還能忍得住。”話雖如此,但她眼下雙頰蒼白,嘴唇已微微帶了青紫之色,可見是真的冷得慌。
文怡皺了皺眉,索性把自己的斗篷脫下,遞了過去:“杜小姐暫且披我的吧,我身上穿得足夠暖和,少披一會兒也不打緊。”
杜淵如吃了一驚,隨即露出笑意:“真的不用了,會弄臟你的斗篷的。我瞧顧小姐你的身子也不是十分結(jié)實……”話未說完,卻被文怡的動作打斷了。文怡索性親自動手,為她披上斗篷,又扶住她的手臂,讓她在長凳上坐下來,才對她笑道:“別逞強了,我自問身體比你壯實些,若杜小姐你執(zhí)意不肯披我的斗篷,可見是嫌棄我的東西簡陋了?”
她這么一說,杜淵如也不好再推拒了,只得微微紅了臉,道了聲謝,又說:“我今兒多帶了一條斗篷出來,回頭請你先披了我的吧,這一件等我?guī)Щ丶胰ハ锤蓛袅嗽龠€你。”
文怡笑了,因離得近,她細細打量了杜淵如幾眼,發(fā)現(xiàn)對方膚色如雪,細若凝脂,一雙眼睛如黑珍珠般閃亮,明明是清麗如詩畫般的容顏,卻因為兩道秀眉比尋常閨秀的細柳眉略粗直些,平添了幾分英氣,而她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卻是書卷氣甚濃的,這看似矛盾的兩種特質(zhì)融于一身,使得她的五官頓時明朗大氣起來。
杜淵如也在打量著文怡,這位平陽顧氏的小姐,長相與顧文慧并無相似之處,咋一看,容貌倒還清秀,氣質(zhì)溫婉平和,瞧著只是一位尋常的大家閨秀而已。不過觀其言行,似乎是個心地善良之人。若在平時,這樣的女孩兒絕不會是她結(jié)交的對象,但交談過后,卻也不難相處。杜淵如甚至覺得,雖然顧文慧與她認識的時間長些,性情似乎也不是那么刁蠻任性難以接近,但若要她選,她寧可選這位貌似無甚長處的顧小姐為友。
文怡的斗篷只是夾的,只是鑲了毛邊,雖然料子厚實,但也無法跟厚氈或真正的毛皮斗篷相比。文怡自己身體好,又穿得厚,披著它已足夠暖和了,但杜淵如穿著濕裙子,又在這冰冷的屋子里坐了許久,這斗篷對她來說便有些不足了,因此她身上的寒意只減弱了些許,嘴唇仍舊在發(fā)紫。
文怡看得皺眉,忙伸手去查看那茶壺,里頭卻空空如也。她想了想,道:“這不是辦法,這屋子是越待越冷的,杜小姐你在這里等下去,只怕人還未來到,你已先病倒了。你的腳傷得重么?若還能走路,我扶你到暖和些的地方去吧?前頭靜水閣里就有火盆,到那里去等,至少不怕會著涼。”
杜淵如猶豫了一下,點頭道:“也好。”頓了頓,“若是方便,能不能請你扶我到前院去?這邊夾道與前頭院落是相通的,我記得下車的時候,那個偏院就有一扇小角門,通向這條夾道。我的侍女雖不在那偏院,但我家的馬車還有其他粗使的丫環(huán)婆子卻在那里候著,車上有衣裳,也有暖爐。我回車上換衣裳,倒也省事些。”
文怡有些疑惑,但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這樣衣飾不整地出現(xiàn)在人前,也是一件丟臉的事吧?做為熱門的太子妃人選,在眾人面前最好要保持大家閨秀的端莊氣度。她不想在人家出丑,也是人之常情。文怡想到自己也沒什么要做的事,文嫻在世子妃那里,文娟在靜水閣里很安全,蔣瑤有小郡君照應,文慧行事雖叫人生氣,但有這么多人在,想來也不可能出什么差錯,自己就陪杜淵如走一遭好了。
這么想著,她就點了頭,然后扶著杜淵如,小心地一步接一步往外走。杜淵如笑道:“不必如此謹慎,我的傷并不重,只是腳踝處有些疼,稍作忍耐,走動還是不成問題的。”
文怡看頭她額上冒出的冷汗,心知她定是疼得緊的,但她既然這么說了,自己又何必當面揭破呢?這樣身份顯赫的女子,大概都不愿向人示弱吧?
她于是加快了走路的速度,但手上的力度也增加了,希望能稍稍讓杜淵如走得輕松些。杜淵如不知是不是察覺到她的好意,側(cè)頭看了她一眼,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杜淵如雖然逞強,但她的腳傷委實不輕,才走過那月洞門,杜淵如就已經(jīng)疼得臉色發(fā)青,不能再往前走了,有些踉蹌地扶住墻邊靠著的一把長梯,幾乎要滑落在地。文怡忙扶起她退回幾步,在那月洞門前坐下。這門原是梅花形的,門檻處離地約有半尺高,正好可以讓人在上頭稍坐。杜淵如微微松了口氣,面帶苦笑地向文怡道歉:“讓顧小姐受累了。”
文怡微笑著搖搖頭,往門里瞧了瞧,里面是一個半畝大小的院落,除了當中的石徑小路,便只種了花草,角落里有個小石亭,亭邊一彎池水,養(yǎng)了幾條魚。小路的盡頭是個寶瓶門,可以看到寶瓶門那頭的梅林,遠處有人影走動,還有琴聲與女子嬉鬧聲傳來。想來就是林玫兒所說的香雪海入口了。
文怡心想,若杜淵如心有顧忌,不愿去靜水閣,索性就讓她在小石亭里稍候,自己去叫兩個王府的侍女來幫忙,豈不又省事,又避了人?這么一想,她便轉(zhuǎn)向杜淵如,正要開口勸她。
就在這時,夾道的另一頭傳來了數(shù)名男子的聲音,似乎有人在嬉笑。文怡與杜淵如齊齊皺了皺眉,對視一眼。不用后者開口,文怡便先扶她起身,退到了月洞門后。聽著夾道那頭越來越近的男子說笑聲,她便說不出的厭惡,心想這路王府的宴席,雖說是為了給宗室勛貴、官宦世家的兒女們一個相親的機會,也委實太不講究了些
人聲越來越近了,可以聽到其中為首的一名男子,用一種讓人生厭的語氣在說:“今兒我可得好好親近親近美人才行每次只能遠遠地看一眼,叫人心癢癢的,難受死了”
旁邊說話的人似乎是他的隨從,語氣中帶著諂媚與奉承:“周少爺,那杜小姐過了今日,便是您的人了,從今往后,您想要看多久,就能看多久呢想想那身皮肉……長得跟仙女兒一樣……”
文怡大吃一驚,同時感覺到手下一震,杜淵如的臉色露出強烈的厭惡之色。
那位“少爺”喝斥道:“你胡說些什么?那也是你能肖想的?”
那人忙討?zhàn)垼骸笆切〉恼f錯了,小的自己打嘴”“啪啪”兩聲傳來,那“少爺”便輕描淡寫地說:“行了,只此一回,下不為例”但又嘿嘿笑了兩聲:“你倒有眼光,知道她的皮肉好……”
另一個人有些猶豫地道:“少爺,這真不要緊么?別人都說那杜小姐是內(nèi)定的太子妃。若叫人知道了,咱們家娘娘的處境可就……”
“怕什么?”方才那個謅媚的人反駁道,“太子妃的人選多了,誰說一定是杜小姐了?出了這種事,她也不好意思讓人知道,隨便報個病,就混過去了。等到太子妃的人選定了下來,周少爺再請娘娘出面,向杜家提親,這杜小姐可就真成了周少奶奶了憑您國舅的身份,配她一個侯門千金,也不委屈了她”
那“少爺”得意地笑了兩聲,又忙“噓”道:“別叫人聽見了,前頭就是那人說的屋子了吧?咱們快過去,你們替我看好了,別叫人接近,等我得了手,自會賞你們”
其他人紛紛出聲應了,腳步聲便往守夜小屋的方向去了。
他們一走,杜淵如立時軟倒,文怡忙扶住她,用力攙住她,心里說不出的憤怒。
方才那是什么人?聽起來似乎也是外戚,但什么外戚這般大膽,居然敢生出這樣的心思?連太子妃的人選都敢動?
她忍不住回杜淵如:“杜小姐可知道那是誰?”
杜淵如喘著氣道:“是……周才人的胞弟我在皇后宮里遇見過他,認得他的聲音……”她咬緊了牙關:“我只道他看人的目光叫人難受,沒想到……他居然敢……”手微微發(fā)起抖來。
只差一點……只差一點……她若不是隨這位顧家小姐離開了小屋,此時獨自一人在那里,大聲叫喚也不知道是否有人能聽見……
文怡聽說只是一位才人的弟弟,不由大奇,這樣的人,怎么敢以國舅自居?
杜淵如見她疑惑,便解釋道:“周才人本是皇后宮人,因得圣寵,生下了九皇子,才得以冊封。”頓了頓,“前不久,皇后曾向皇上進言,欲把九皇子養(yǎng)在膝下,周才人做為九皇子生母,在宮中的地位自然就不一般了。她這個胞弟,據(jù)說是九代單傳……”
就算如此,不過有個姐姐做才人罷了,敢說出那樣狂妄的話,也夠愚蠢的了
文怡想起那小屋離得并不遠,又聽得那邊似乎有些騷動,便知道定是那周少爺發(fā)現(xiàn)屋中無人了,忙一把扶住杜淵如,也不多話,就直接拖著她走。杜淵如愣了愣,很快便反應過來,在她的攙扶下離開那小院,回到了香雪海邊上,尋了塊干凈的湖石坐下了。文怡又拉過斗篷,替杜淵如遮住臟污的裙擺,然后小心回到寶瓶門邊,探頭望去,確認那幫人沒跟過來,方才松了口氣。
她回到杜淵如身邊,小聲道:“他們沒跟上來,你歇口氣,等會兒我扶你去找人,便是讓他們發(fā)現(xiàn)了,有人在,他們也不敢亂來。”
杜淵如怔怔地看著她,忽然眼圈一紅,握住她的手,哽咽道:“好妹妹,你救了我的性命”
文怡微微一笑:“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夾道方向似乎有些吵雜,文怡不明所以,又擔心此處還有些偏僻,若撞上了那周少爺,會有麻煩,便再扶起杜淵如,想要離得遠些,忽然有一個丫環(huán)從寶瓶門那邊出來了,左顧右盼的,看到她們,便大吃一驚,然后上前低頭道:“杜小姐怎么到這里來了?叫奴婢好找”
杜淵如見了她,便露出幾分埋怨:“你怎的這時候才來?”
“奴婢不認得人,找了許久才找到了小檗姑娘。”那丫頭上前扶住杜淵如,“小檗姑娘就在夾道那頭等著呢,奴婢扶您過去吧。”又抬頭對文怡笑笑,“這位小姐,麻煩您了,就交給奴婢吧。”
文怡以為她是杜淵如的丫頭,便松開了手,杜淵如卻一把抓住她,回頭盯著那丫環(huán),厲聲喝道:“你不是顧家的丫頭么?為何不認得這位小姐?”
文怡與那丫環(huán)雙雙大吃一驚,文怡忙問:“這不是你們家的丫環(huán)?”杜淵如寒聲道:“她方才告訴我,她是顧侍郎府上的人,是令姐顧六小姐的婢女,名喚翠羽”
文怡轉(zhuǎn)向那丫環(huán),眼中迸出警惕之色:“不可能侍郎府跟來的丫頭,我全都認得,此人絕不是顧家的人,況且我伯母屋里確實有丫環(huán)叫翠羽,她也確實跟車過來了,卻絕不是長這個模樣”她瞪著那丫環(huán),厲聲道:“你是什么人?安敢冒充我們顧家的丫頭?”
那丫環(huán)眼神閃爍,后退了兩步:“奴婢……奴婢確實是侍郎府的……平素甚少在小姐們跟前侍候,因此小姐不認得也是常事……”
文怡冷笑:“那我問你,我是顧家哪一位小姐?你若是顧家人,不可能不知道吧?”
那丫環(huán)語塞,低頭沉默不語。
文怡想了想,越加心驚:“你方才說杜家的丫環(huán)就在夾道那頭?你……你該不會跟周家那些人是一伙的吧?是你將杜小姐的行蹤告訴了他們?現(xiàn)在……又要把杜小姐帶到他們跟前去?你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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