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流氓孔建國已經很老了,比我大出去二三十歲。和唱戲的類似,流氓四五歲一輩兒人。常有出了大名頭的老流氓被隔了一輩兒的小流氓滅了,一板磚拍傻了,一管叉捅漏了,這也和唱戲的類似。按年齡算,從道上的輩份上論,我和老流氓孔建國足足差出五六輩兒。
我當時十七八歲,正是爹媽說東,我準往西的年紀。
搬進這棟板樓之前,我老媽反復強調,這樓上樓下,絕大多數是正經本分人,可以放心嘴甜,濫叫爺爺奶奶叔叔阿姨,給糖就要,給錢就拿,不會吃虧。他們家的孩子找茬,我可以自行判斷,如果有便宜占,就放手一搏,別打臉,瞄準下三路,往死里打。但是有兩組人物,我必須躲著走。
其中兩個人物是一組,姓車,是朝鮮族的一對孿生姐妹,眉毛春山一抹,眼睛桃花兩點。臉蛋長得挺像,一樣的頭發過肩,但是身材有別。一個小巧,跌宕有致。一個健碩,胸大無邊。所以小的叫二車,大的叫大車。剛剛改革開放,大車、二車就仗著非我族類而奇裝異服,我老媽眼尖,看見她們“腳脖子上都戴金鐲子,叮當壞響”。
大車、二車總是雙宿雙飛,她們駛進樓里的時候,我總是放下手里的教科書和作業本,跑到陽臺,扒著張看她們的奇裝異服,看她們又拉來了什么人物,看她們一清二楚的頭發分際,分際處青青白白的頭皮,分際兩邊油光水滑的頭發。當時還沒有“海飛絲”,勁松小區還是莊稼地,夏天可以在稻田里捉蜻蜓,武警官兵在周圍養豬放羊。我洗頭用一種“燈塔”牌的肥皂,涂上去感覺自己的腦袋像個大號的豬鬃刷子,但是我記得清清楚楚,大車、二車的頭發沒有一點頭皮屑,茁壯得像地里施足肥料的油綠綠的莊稼。那種油光水滑,眼珠子掉上去,也會不粘不留地落到地上。我的眼睛順著她們的頭發滑下去,她們雪白的胸口一閃而過,我的心里念著兒歌:“小白兔白又白,兩只耳朵豎起來。”可我知道,豎起來的不是耳朵。
那時候我爸是單位里的忙人,代表群眾的利益,出門掙錢,常年在外。我姐姐是老實孩子,剃個寸頭,促進大腦散熱。用功無比,還是老拿不了第一,把頭發剪得再短,也當不了她班上男生心目中的第一大牲口(學習好的女生都是牲口),于是頭也不抬,更加用功。我老媽小時候是農民,長大混到城市當了工人,是國家的領導階級。我老媽把勞保發的白棉線手套帶回家,然后拆成白棉線,然后替我和我姐姐織成白棉線衣,一點風不擋,一點彈性也沒有。我老媽拆棉線織線衣的時候,被拆的手套戳在一把倒過來的椅子腿上,她坐在對面,她窮極無聊,總想找人聊天。那時候的電視是九寸黑白的,老媽不愛看,她一三五說電視主持人弱智,二四六說電視主持人腦子里有屎。姐姐總在做功課,我媽就來和我貧。我極能臭貧。我媽說,將來嫁給我的女孩子有福氣,找了我,有人說話,不用看弱智電視,省電,一輩子不煩。
我媽說,安心功課,別聞見香風就竄到陽臺上去。我說,鴻雁將至,我保護視力,我登高望遠,我休息休息,看看乘客是誰,看看有沒有我爸喬裝打扮混在其中,好報告我媽。我媽說,乘車的都不是好人。我說,乘車的好像都是街面上挺得意的人,不知道我爸夠不夠級別。我媽說,不許你搭理她們。我說,是人家不搭理我,人家是女特務,我才只是個紅小兵,遠不到紅隊長、紅支書、紅主任的級別,除非我腰里掖著雞毛信,否則人家才不會摸我呢,我的級別差得遠了。我媽說,人家要是就誣陷你腰里掖著雞毛信呢?人家要是偏要搭理你怎么辦呢?我說,我就喊“阿姨我還小”。我媽說,人家要是還搭理你怎么辦呢?我說,我就喊“阿姨我怕怕”。我媽說,人家要是還搭理你怎么辦呢?我說,我就喊“抓女流氓啊,啊———啊———啊”。
還有三雙手套剩著,我媽的棉線沒拆完,線衣沒織成,就總是沒完沒了,警惕性很高。我還是個孩子,所以空氣里永遠有感冒病毒,街上永遠有壞人,即使沒有特別壞的人,也要從好人中確定比較壞的人,然后給他們戴上帽子,他們就特別壞了。
我像期待感冒病毒一樣期待著壞人,得了重感冒就不用上學了,我媽也不用上班了,還給我買酸奶喝。酸奶是瓷瓶裝的,瓶口罩張白紙,用根紅皮筋繃了,喝的時候拿一根塑料管捅進去,噗地一聲。醫院里有來蘇水的味道,老女醫生老得一臉褶子,又干凈又瘦像個巫婆,年輕女護士歪戴著個小白帽,遮住油光水滑的頭發。她們通常用口罩糊住五分之四個臉,眼睛從不看我的眼睛,只是盯著我的屁一股。碘酒在我屁一股上絲絲蒸發,我感到一絲絲涼意,“小白兔白又白,兩只耳朵豎起來”,我知道那一針就要來了。
但是女特務永遠叼著煙卷抹著頭油鮮艷在電影里,大車、二車始終也沒有給我機會,讓我高喊“抓女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