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鈴響了。
一二樓的低年級學(xué)生從各個教室涌出教學(xué)樓,大呼小叫,手里揮舞著乒乓球拍像村民執(zhí)刀械斗般沖向樓下的水泥乒乓球臺。高年級學(xué)生在樓上窗口不懷好意地看著,瞧準(zhǔn)時機扔下一把粉筆頭,等低年級的小弟弟小妹妹們仰頭準(zhǔn)備咒罵列祖列宗的時候,再把自己身后一個無辜的人推向窗口。
我瞥見在這一片嘈雜聲中姓肖的班長莊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抻了抻衣襟讓運動服上“阿迪達斯”三葉狀的商標(biāo)更加舒展,右手掠了掠頭發(fā),向朱裳的座位走去。我們生產(chǎn)出逼真版阿迪達斯圓領(lǐng)衫之后,班長是惟一沒向我們要的,他自己去買了一件,他的“阿迪達斯”是繡在左胸口上的,和我們的印刷作品明顯不同。
張國棟從骨子里瞧不上他,覺得像他這樣一個面白無須,愛打小報告,好色卻絕對作風(fēng)嚴(yán)謹(jǐn)?shù)娜耍瑧?yīng)該生活在那個太監(jiān)屬于正當(dāng)職業(yè)的年代。其實,張國棟也承認(rèn)班長還是挺出眾的,腦子里沒有任何出眾的地方除了出眾的仔細(xì)。仔細(xì)地做每一件事情,仔細(xì)地說每一句話。或許就是這種仔細(xì)讓他當(dāng)上了班長。聽他小學(xué)的同學(xué)講,小學(xué)的時候,教室前面掛毛主席的像,他就很認(rèn)真地看著。到了中學(xué),班長便習(xí)慣性地把那種敬愛的目光投給班主任,并且能背出班主任所有發(fā)表過的朦朧詩。于是班主任就像指定接班人一樣表情嚴(yán)肅地把班長的職務(wù)交給了他,并且盡可能地伙同其他老師盡量給他高分。她教的語文自然不用說,她說“擬人和排比用得好,作文滿分”,沒人和她爭。數(shù)學(xué)老師就不象話了,他給肖班長步驟分:寫個相干不相干的方程,給分。寫幾個步驟不計算,給分。寫個單位,給分。實在不行了,就說:“他雖然寫錯了,但是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的思想是對頭的。”
張國棟跟我講過,三樓男生廁所第二個蹲坑的門上有兩行字:“到哈佛讀書,做朱裳老公。”
張國棟說:“咱們班長理想遠大。我認(rèn)得他的字。俗甜。”
“你的理想呢?”我問。
“掙錢。還有……”
“什么?”
“如果我和咱們班長的理想要是都實現(xiàn)了,我就盡全力讓他戴綠帽子。開了奔馳600到他家樓下,用手機和朱裳敘舊。不急不躁,慢慢地聊。聊第一次請朱裳跳舞,朱裳夸我樂感好,步子踩得特別順暢,不會跳的姑娘也能被帶著滿場跑。我夸朱裳輕,一推就走,手一勾就回到我的懷里來。聊兩個人都覺得煩了,不約而同地在晚上十二點來到學(xué)校操場,兩個人相依而坐,周圍一片黑暗,除了熬通宵打麻將的燈光和窺探我們的星星、月亮。大地一片靜寂,除了我的呼吸和朱裳的心跳。
肖班長走到朱裳身邊,用右手食指輕輕敲了敲朱裳的課桌,等朱裳意識到他的存在,左手一伸,遞給朱裳一本《西方美術(shù)史》。
“還給你,多謝了。真是挺好看的。現(xiàn)在這樣好的裝禎已經(jīng)不多見了。‘三聯(lián)’版的書就是高別人一等,價錢還特別便宜。是在哪兒買的?”
“三味書屋。”
“怎么走?我也想逛逛,但是對西邊不熟。”
“天安門再往西騎。”
“哎呀,我最怕找地方了,明天上完課,陪我去一趟好不好?就算幫助同學(xué)了。怎么樣?晚飯我請,西單附近我熟。”
“我也忘了怎么走了。”
“是嗎,那就算了。這本書里你最喜歡哪幅畫?我最喜歡米開朗基羅的那幅壁畫,《創(chuàng)世紀(jì)》。那么宏大、深邃、有力量,中國人是萬萬畫不出的。除了遠古時代的巖畫,中國人沒畫出過什么有男人味的東西。米開朗基羅真是了不起。”
肖班長的“米開朗基羅”五個字發(fā)得字正腔圓,發(fā)音的時候臉上有股不細(xì)看看不出的得意。
我從旁邊課桌上爬起來,睜開半睡的眼睛大聲問:“你知道米開朗基羅為什么味大嗎?”
“他是天才。庸俗的人不能貶低的真正天才。”
“不對。因為他從來沒洗過澡。他堅信洗澡會傷元氣,所以每當(dāng)他想洗澡時,就靜坐一會兒,然后給自己身上灑一點香水。日久天長,腋窩味,腳泥味,汗堿味和不同種類的香水味混在一起,于是他就味大了。”
朱裳笑了笑,沒說話。
雖然周圍一片嘈雜,但還是有人在注意這邊。肖班長小聲嘀咕了一句:“庸俗,無聊。”
我不怕班長給我穿小鞋。我老爹最近升官了,比班長的爹官大兩級。劉京偉的爹比班長的爹官大三級,且與班長的媽媽關(guān)系曖昧。班長的爸爸在紡織口里管著一堆如花似玉的模特,劉京偉的爸爸提醒過去的相好小心些。班長的媽媽一撇嘴:“就他?”仿佛李隆基不相信高力士能干什么。
“楊貴妃講,‘香皂我只用力士。’”劉京偉勸他爸爸把這句話說給老相好聽,讓她不能太松心。
我喜歡看朱裳笑。坐在朱裳旁邊,朱裳笑的時候,我總有一種沖動想抱抱她,讓她笑進自己的懷里。
“班長,你讀了這么多書,我再問你一個難點兒的問題:貝多芬為什么不用這個手指彈琴?”
我伸出右手的食指。
班長畢竟是有身份的人,知道我可能在涮他,又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一笑,很矜持地一笑,走回自己的座位去了。
但是對于我這種天賦好、后天訓(xùn)練又嚴(yán)格的厚臉皮沒有多少效果。“猜不出?因為這是我的手指。”
“朱裳,”我小聲對朱裳講,“其實咱們班長也很味大,也很神秘的。過去半年我有幾個問題總是搞不懂:一是建筑工地上那些老吊是怎么樣一節(jié)節(jié)升上去的;二是咱們班長的分頭怎么會一絲不亂。第二個問題我昨天知道了。”
朱裳看著我。
“因為有一種叫‘摩絲’的東西,抹上去,梳一梳,張飛變美女。頭發(fā)就一絲不亂了。”我接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