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手
清晨,霧靄縈繞酉水河面。河水、漁船在霧中時隱時現,不時有淡淡的炊煙從漁船的篷蓋縫隙竄出,隨風向遠處天空瀰漫。
粟麥登上一條船。昨天快擦黑兒的時候,她在窗口看見二茨的屍體被人擡上了這條船,隨後往兩岔溪方向駛去。
這是一條老機船,柴油機漏油還是怎麼的,老遠便散發出一股刺鼻的味道。粟麥認得船的主人,她喊了一聲:“棚伯。”
棚伯從機艙鑽出來,應聲道:“麥子啊,何事這麼早?”粟麥裹緊大衣,聲音瑟瑟發抖地說:“送我去一個地方。”
“麼子地方?”
“你昨夜去過的地方。”
“哦嗬,我昨夜去過很多地方,還到過我年輕時到過的漢口。不曉得你講的是哪裡。”
“那是你夢裡去的地方,我不去。我要去的地方是你昨天最後一趟生意去的地方,夜裡9點多鐘回來你就再沒動過,記得起啵?”
“原來你一直都在監視我?麥子,你怎麼還是小時候的脾氣,心機忒重,喜歡盯人。 ”
“你說去還是不去?”
“去哪裡?”
“去你昨天送死人的地方。”
“呸呸呸,妹娃子口無遮攔,大清早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是你逼我說的。我不信這些,要不吉利,應在我一個人身上好了。”
“越發胡說。再等兩個人,我去就是。”
“別等,我包了你的船,單送我一個人,我要趕那裡的出殯。”
“麥子,那人跟你家沾親?”
“……”粟麥沒有作聲,只催促道,“快開船吧。”
棚伯開船了,發動機“突突突”尖叫了一陣之後,船到了河中間,深水隔音,發動機聲音小了一些,但卻將聲音傳送得更遠了,驚起了棲息在兩岸的許多白鷺,三三兩兩飛到河裡來,打兩三個轉,又飛回溫暖的巢穴中去了。
粟麥立在船頭,凜冽的河風裹挾、抽打著她虛弱的身體。很厚的大衣也擋不住寒冷刺骨,痛到了心窩裡,心窩痛嗆鼻子,粟麥的鼻子酸溜溜的,一會兒,眼淚和鼻涕便迎風流了下來。
棚伯在機艙裡看不見粟麥在迎風流淚,他在想,這妹娃子看完出殯還會原路回來的,乾脆等她下船,就在兩岔溪生火做早飯,慢慢地等她。這一來二去,看她給多少包船錢,別開口問她要,隨她自己吧,一定比自己開口要的數更多。
粟麥流了一會兒淚就適應了。起初心窩子裡和骨頭裡面的生猛銳痛這會子也起了變化,像喝了一口老酒,五臟六腑從裡到外都熱辣辣的刺痛,這種痛和剛纔的痛完全不一樣,正所謂物極必反,痛過了頭纔會覺得舒服,冷極了反而覺得溫暖。以風洗心洗面洗肉洗骨的感受,粟麥還是頭次體驗,這種鋒利和痛快使她覺得心裡積壓的鬱悶去了許多,於是,她向空中送去一聲吶喊:“你幹嗎要死啊——”
粟麥從渡口上了公路,再穿過公路便到了棚伯講的八家村寨。八家村過去是一個上百戶的大寨子,寨子裡的狗是出名的兇。寨子此刻還攏著濃濃的晨霧,很少有人走動。粟麥不敢大模大樣進寨,只在外圍探頭探腦。村頭的小賣部開門著,粟麥閃身進去。
守店的小夥子叫山囤,聽說來人買鞭炮,便沒心沒肺地說,是去二茨家弔喪嗎?粟麥這才知道死者真叫二茨。她的臉很快被真實的陰影籠罩,趕緊點了點頭。
她掏出一張百元票子,說盡著錢買。山囤很意外,沒想到她出手這麼大方,心想,100元,大炮都買得起五六餅,炸起來要響二十分鐘,真過癮,二茨死得真值。
山囤一邊拿貨一邊對粟麥說:“先講在頭裡,你要是公家報銷,我可沒有**。”
粟麥說:“不要**。不過我想請你幫個忙。”
山囤說:“你說。”
粟麥說:“你看我是一女的,膽子也小,不敢點這鞭炮,求你隨我到主人家,幫我把炮點了,行嗎?”
“嗨,這有什麼不行,我巴不得把這些炮都點了,過一把足足的癮。”山囤嘿嘿笑,領頭提著鞭炮就往二茨家走去。粟麥悄悄噓了一口氣,心想再不用擔心找不到路、招架不了村裡的惡狗了。一會兒,山囤來到一家院場,將鞭炮點著,等到主人家迎出來,粟麥早閃身在籬笆外面的柚子樹後,山囤只顧過癮,早忘了她,而主人家只當是商店老闆發慈悲,前來弔唁放許多鞭炮。
粟麥站的這個地方最是隱蔽,她能看清院場裡的一切,而外人卻看不到她。
她看見二茨被人從鎮上擡回來之後,沒有被放進堂屋,而是放在堂屋門外,兩根高板凳橫擱的一塊門板上,門板靠裡的一頭,凳子底下點了一盞長明燈,說明那是二茨的頭,長明燈放在一個大瓦罐裡,以防被風撲滅。據說像二茨這樣的兇死者,又沒過三十六歲,屬少年亡,是兇上加兇,除了屍體不能進宅,還要以白布裹屍,犁頭壓胸,草紙蓋面。由於不能當天入殮,又恐亡人遲遲不入殮會躺在靈牀上數屋頂上的椽子,於家宅不利,於是將其頭朝北,腳朝南停放,以免他看見房檐屋頂。
擡二茨回來的幾個農民工是工程隊派來的,但他們只負責送二茨遺體,不能給二茨家裡解決任何具體問題,沒得到死亡賠償金和喪葬費,村裡人誰也不願幫忙料理喪事,二茨父母年老,不能做主,哭巴巴地求村幹部幫忙到鎮上找包工頭協商賠償金和喪葬費的事宜,誰知回來告知,包工頭早就逃跑了,建築隊也作鳥獸散,根本不知道找誰解決這件事。二茨有一個姐姐一個哥,但姐夫和哥都在外面打工,一時三刻趕不回來,姐姐和嫂子商量,想在村裡找一幫人上鎮上鬧鬧去,無奈村裡總共湊不足二三十個人,而且還大多是老人、婦女和小孩。這些人如今被稱作留守人員,平日連農活都很少幹,山地和田園都荒蕪了,人心也早就荒蕪了,誰還願意湊這個熱鬧,出這個頭?乾脆都關了門,閉了戶,一任死者家屬哭天搶地,哭天抹淚。
二茨媳婦二十七八歲的樣子,有一張特別典型的瘦臉和一雙十分精明的眼睛,聽到門外鞭炮響時,她趕緊披麻戴孝地起身出來迎接,起初她以爲是二茨做工的工程老闆來弔唁,拿出一副拼命的架勢,希望通過撒潑尋死的手段,討到一筆撫卹金,看清是商店的老闆山囤,想起一場如意算盤落空,雙腳就地一頓,立即倒身在地,長聲短喊地哭得死去活來,如同淚人一般,叫人看了好不傷心。
粟麥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剛纔也忘了問山囤,只見她頭上戴著一朵雪白的棉花,便在心裡叫她棉花。棉花的哭聲很大,蓋過鞭炮聲,不像粟麥天生中氣不足,高聲喊一嗓子也會氣喘吁吁。鞭炮聲一直響了二十多分鐘,她也就哭了二十多分鐘,真難爲她哭得又大聲又持久。鞭炮一停,棉花立刻爬起身來,飛快地抹抹眼淚,擦擦鼻子,上前對商店小夥子說:“哎呀,勞駕老弟,放了這麼多鞭炮,讓你破費,幫我二茨繃面子,快,快到隔壁坐坐,喝碗米酒暖暖身子。”說著,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山囤就走,全然沒了方纔號啕大哭帶來的抽泣,甚至連呼吸也很均勻,語調親切,態度極自然。粟麥一見她這模樣,竟驚得張口無法合攏了。
安排好客人坐下,棉花拎來酒壺,給山囤斟滿酒:“大清早的,辛苦,你慢慢喝呀。”說完,回頭看見孃家幫忙合匣子的人來了,想起沒錢,請不動村裡人,只好央求娘屋人來幫忙埋二茨,心裡那叫一個苦,轉過身,一聲長且高響的呼喊“二茨我可憐的夫呀——”又扯開喉嚨放聲痛哭起來。看得粟麥目瞪口呆,心想,她怎麼說哭就哭,說停就停,感情的起伏變化也太快太誇張了吧。粟麥有些納悶,難道她的哭是裝模作樣?虛情假意?這樣一想,粟麥再看一眼躺在門板上的二茨,心裡的感覺大不一樣了,想著他的悲慘命運,望著眼前淒涼景象,心頭一酸,眼淚嘩地流淌下來。
幾個幫忙料理喪事的孃舅和親戚,搬了梯子出來,架在房前,準備抽堂屋樓板給二茨合匣子。樓板一寸厚,兩尺寬,七尺長,一共抽了九塊下來,整個堂屋的樓板便差不多抽空了。這種情形是非常淒涼的,因此,這個時候,死者親人都要回避,給二茨合匣子的只能是孃家外姓人。只見棉花一人跪在地上,邊哭邊訴邊唱,音調時起時伏,抑揚頓挫,極富韻律。哭訴的全是一些悽慘悲涼之詞:“二茨呀我的郎,一見你睡在屋檐下我就血奔心,任我罵你打你千呼萬喚你都不做聲。有你在外撐著我不離堂屋火坑,如今你一撒手好比是挖斷大樹根。丟下我們孤兒寡母抽空了房樓砧,風吹雨打你看不見我們受苦,我們只見寒冬不見春。以後的日子我們怎麼過來如何撐?明朝你的兒女喊誰一聲爹呀?來年誰送他們上學誰幫他們盤親?你一走家裡沒了主心骨,就像這房樑斷了哪來的四兩釘子釘。二茨呀你不能走,你得把話給我說明白,你究竟爲何要走,你的心怎麼這麼狠——”
這詞明顯是她臨時現編的,但卻編得合情合理,真實感人。她這是哭給孃家人聽的,哭得淚流滿臉,情真意切,哀聲憐人。於是,在她的哭聲中,那邊院場響起了釘錘聲,一聽那下力的“噹噹”響,就知道是四寸長的鐵釘在釘匣子。哭聲,響音,高音、低音、沙啞的、尖銳的,此起彼伏,交融匯合,聽起來尤爲悲涼。
粟麥站在離院不遠的一棵老柚子樹下,像中了魔法似的,兩眼直瞪著被棉花哭紅的天空,這天上的紅霞預示著一個好天氣,卻不能預示一個人的好命運。棉花哭著哭著開始用一雙手掌拍地,青石板鋪的院場坪被她拍得“啪啪”響,如聲聲鼓點敲打著人心,敲打著寂靜的村寨,向羣山包圍的空間四處擴散。
粟麥漸漸不能自控地渾身發抖,她終於明白棉花這是純粹的傷心,爲著傷心而歌,稱之爲輓歌,是世界上最淒涼最動聽的聲音。
粟麥繼續聽她唱下去,她接著唱的是《哭四季》,歌詞照樣是現編的,只是唱腔變了,變成了花花腔,高音,悲慼,直抒胸臆,蒼涼無比。
春日裡來妹送郎,
一送送到大路旁。
打工掙錢養家小,
口口聲聲叮囑郎。
……
夏日裡來妹想郎,
想郎想得情意長。
只望七七鵲橋通,
好比織女盼牛郎。
粟麥根據她所唱的歌詞,想象出一幅幅活動的畫面,那些畫面令人無比傷感,卻又無比美麗。
棉花,你太了不起了,沒想到你是這樣一個聰明絕倫的女子,我也沒想到你和你的二茨有著這樣憂傷的愛情……我今日穿雲渡水而來,不爲別的,就是爲了聽你唱歌,唱輓歌,面對你的美麗,我的心情十分憂傷,人也變得無比憔悴,今生今世,我欠下你的血債無法償還……
粟麥的喉嚨哽咽。她溼潤的眼眶流出一顆淚,一顆碩大明亮的淚。淚沿著她深陷的眼窩,蒼白的臉頰,流到她挺直的鼻翼,再往下,就像流星劃過長空,倏地一閃掉進萬丈深淵。她跪在冰冷的地上,渾身筋酸骨痛,難受得很。可是更難受的是她的心,她心窩裡被刺進了一把刀,握刀的人就是棉花,棉花用她的摧心辣手轉動著刀把,每轉一圈,粟麥就死了一回。棉花堅持那樣固執地轉動下去,粟麥最後連身子都腐爛在土裡,一動不動,成爲一棵斑斕的蘑菇。
棉花以十分投入的情感唱出無比憂傷、淒涼的曲調。
冬日裡來妹看郎,
我郎停屍門板上。
幾塊樓板合匣子,
一塊白布做衣裳。
我郎年紀三十二,
人人罵你少年亡。
合口匣子把你埋,
草草葬在亂墳崗。
人家夫妻愛到老,
我倆孤影守空房。
井裡有水缸裡空,
缺你這根房頂樑。
兒多母苦日子長,
身上寒冷少衣裳。
家中缺柴又無米,
三個娃娃哭斷腸……
棉花其實是在哭自己,想自己人生中的苦楚,還有未來一生中的難處,這是借哭喪宣泄自己的悲苦,既哭了二茨,也哭了自己,是實實在在的感情流露。棉花哭到令人傷心慘目,摧人肺腑地步,她的手掌拍出了鮮血,一個個血手印重疊在一起,所有釘匣子的男人聽著看著都哭了,有的號啕大哭,有的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