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小說

第3章 一

失手

清晨,霧靄縈繞酉水河面。河水、漁船在霧中時隱時現,不時有淡淡的炊煙從漁船的篷蓋縫隙竄出,隨風向遠處天空瀰漫。

粟麥登上一條船。昨天快擦黑兒的時候,她在窗口看見二茨的屍體被人擡上了這條船,隨後往兩岔溪方向駛去。

這是一條老機船,柴油機漏油還是怎麼的,老遠便散發出一股刺鼻的味道。粟麥認得船的主人,她喊了一聲:“棚伯。”

棚伯從機艙鑽出來,應聲道:“麥子啊,何事這麼早?”粟麥裹緊大衣,聲音瑟瑟發抖地說:“送我去一個地方。”

“麼子地方?”

“你昨夜去過的地方。”

“哦嗬,我昨夜去過很多地方,還到過我年輕時到過的漢口。不曉得你講的是哪裡。”

“那是你夢裡去的地方,我不去。我要去的地方是你昨天最後一趟生意去的地方,夜裡9點多鐘回來你就再沒動過,記得起啵?”

“原來你一直都在監視我?麥子,你怎麼還是小時候的脾氣,心機忒重,喜歡盯人。 ”

“你說去還是不去?”

“去哪裡?”

“去你昨天送死人的地方。”

“呸呸呸,妹娃子口無遮攔,大清早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是你逼我說的。我不信這些,要不吉利,應在我一個人身上好了。”

“越發胡說。再等兩個人,我去就是。”

“別等,我包了你的船,單送我一個人,我要趕那裡的出殯。”

“麥子,那人跟你家沾親?”

“……”粟麥沒有作聲,只催促道,“快開船吧。”

棚伯開船了,發動機“突突突”尖叫了一陣之後,船到了河中間,深水隔音,發動機聲音小了一些,但卻將聲音傳送得更遠了,驚起了棲息在兩岸的許多白鷺,三三兩兩飛到河裡來,打兩三個轉,又飛回溫暖的巢穴中去了。

粟麥立在船頭,凜冽的河風裹挾、抽打著她虛弱的身體。很厚的大衣也擋不住寒冷刺骨,痛到了心窩裡,心窩痛嗆鼻子,粟麥的鼻子酸溜溜的,一會兒,眼淚和鼻涕便迎風流了下來。

棚伯在機艙裡看不見粟麥在迎風流淚,他在想,這妹娃子看完出殯還會原路回來的,乾脆等她下船,就在兩岔溪生火做早飯,慢慢地等她。這一來二去,看她給多少包船錢,別開口問她要,隨她自己吧,一定比自己開口要的數更多。

粟麥流了一會兒淚就適應了。起初心窩子裡和骨頭裡面的生猛銳痛這會子也起了變化,像喝了一口老酒,五臟六腑從裡到外都熱辣辣的刺痛,這種痛和剛纔的痛完全不一樣,正所謂物極必反,痛過了頭纔會覺得舒服,冷極了反而覺得溫暖。以風洗心洗面洗肉洗骨的感受,粟麥還是頭次體驗,這種鋒利和痛快使她覺得心裡積壓的鬱悶去了許多,於是,她向空中送去一聲吶喊:“你幹嗎要死啊——”

粟麥從渡口上了公路,再穿過公路便到了棚伯講的八家村寨。八家村過去是一個上百戶的大寨子,寨子裡的狗是出名的兇。寨子此刻還攏著濃濃的晨霧,很少有人走動。粟麥不敢大模大樣進寨,只在外圍探頭探腦。村頭的小賣部開門著,粟麥閃身進去。

守店的小夥子叫山囤,聽說來人買鞭炮,便沒心沒肺地說,是去二茨家弔喪嗎?粟麥這才知道死者真叫二茨。她的臉很快被真實的陰影籠罩,趕緊點了點頭。

她掏出一張百元票子,說盡著錢買。山囤很意外,沒想到她出手這麼大方,心想,100元,大炮都買得起五六餅,炸起來要響二十分鐘,真過癮,二茨死得真值。

山囤一邊拿貨一邊對粟麥說:“先講在頭裡,你要是公家報銷,我可沒有**。”

粟麥說:“不要**。不過我想請你幫個忙。”

山囤說:“你說。”

粟麥說:“你看我是一女的,膽子也小,不敢點這鞭炮,求你隨我到主人家,幫我把炮點了,行嗎?”

“嗨,這有什麼不行,我巴不得把這些炮都點了,過一把足足的癮。”山囤嘿嘿笑,領頭提著鞭炮就往二茨家走去。粟麥悄悄噓了一口氣,心想再不用擔心找不到路、招架不了村裡的惡狗了。一會兒,山囤來到一家院場,將鞭炮點著,等到主人家迎出來,粟麥早閃身在籬笆外面的柚子樹後,山囤只顧過癮,早忘了她,而主人家只當是商店老闆發慈悲,前來弔唁放許多鞭炮。

粟麥站的這個地方最是隱蔽,她能看清院場裡的一切,而外人卻看不到她。

她看見二茨被人從鎮上擡回來之後,沒有被放進堂屋,而是放在堂屋門外,兩根高板凳橫擱的一塊門板上,門板靠裡的一頭,凳子底下點了一盞長明燈,說明那是二茨的頭,長明燈放在一個大瓦罐裡,以防被風撲滅。據說像二茨這樣的兇死者,又沒過三十六歲,屬少年亡,是兇上加兇,除了屍體不能進宅,還要以白布裹屍,犁頭壓胸,草紙蓋面。由於不能當天入殮,又恐亡人遲遲不入殮會躺在靈牀上數屋頂上的椽子,於家宅不利,於是將其頭朝北,腳朝南停放,以免他看見房檐屋頂。

擡二茨回來的幾個農民工是工程隊派來的,但他們只負責送二茨遺體,不能給二茨家裡解決任何具體問題,沒得到死亡賠償金和喪葬費,村裡人誰也不願幫忙料理喪事,二茨父母年老,不能做主,哭巴巴地求村幹部幫忙到鎮上找包工頭協商賠償金和喪葬費的事宜,誰知回來告知,包工頭早就逃跑了,建築隊也作鳥獸散,根本不知道找誰解決這件事。二茨有一個姐姐一個哥,但姐夫和哥都在外面打工,一時三刻趕不回來,姐姐和嫂子商量,想在村裡找一幫人上鎮上鬧鬧去,無奈村裡總共湊不足二三十個人,而且還大多是老人、婦女和小孩。這些人如今被稱作留守人員,平日連農活都很少幹,山地和田園都荒蕪了,人心也早就荒蕪了,誰還願意湊這個熱鬧,出這個頭?乾脆都關了門,閉了戶,一任死者家屬哭天搶地,哭天抹淚。

二茨媳婦二十七八歲的樣子,有一張特別典型的瘦臉和一雙十分精明的眼睛,聽到門外鞭炮響時,她趕緊披麻戴孝地起身出來迎接,起初她以爲是二茨做工的工程老闆來弔唁,拿出一副拼命的架勢,希望通過撒潑尋死的手段,討到一筆撫卹金,看清是商店的老闆山囤,想起一場如意算盤落空,雙腳就地一頓,立即倒身在地,長聲短喊地哭得死去活來,如同淚人一般,叫人看了好不傷心。

粟麥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剛纔也忘了問山囤,只見她頭上戴著一朵雪白的棉花,便在心裡叫她棉花。棉花的哭聲很大,蓋過鞭炮聲,不像粟麥天生中氣不足,高聲喊一嗓子也會氣喘吁吁。鞭炮聲一直響了二十多分鐘,她也就哭了二十多分鐘,真難爲她哭得又大聲又持久。鞭炮一停,棉花立刻爬起身來,飛快地抹抹眼淚,擦擦鼻子,上前對商店小夥子說:“哎呀,勞駕老弟,放了這麼多鞭炮,讓你破費,幫我二茨繃面子,快,快到隔壁坐坐,喝碗米酒暖暖身子。”說著,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山囤就走,全然沒了方纔號啕大哭帶來的抽泣,甚至連呼吸也很均勻,語調親切,態度極自然。粟麥一見她這模樣,竟驚得張口無法合攏了。

安排好客人坐下,棉花拎來酒壺,給山囤斟滿酒:“大清早的,辛苦,你慢慢喝呀。”說完,回頭看見孃家幫忙合匣子的人來了,想起沒錢,請不動村裡人,只好央求娘屋人來幫忙埋二茨,心裡那叫一個苦,轉過身,一聲長且高響的呼喊“二茨我可憐的夫呀——”又扯開喉嚨放聲痛哭起來。看得粟麥目瞪口呆,心想,她怎麼說哭就哭,說停就停,感情的起伏變化也太快太誇張了吧。粟麥有些納悶,難道她的哭是裝模作樣?虛情假意?這樣一想,粟麥再看一眼躺在門板上的二茨,心裡的感覺大不一樣了,想著他的悲慘命運,望著眼前淒涼景象,心頭一酸,眼淚嘩地流淌下來。

幾個幫忙料理喪事的孃舅和親戚,搬了梯子出來,架在房前,準備抽堂屋樓板給二茨合匣子。樓板一寸厚,兩尺寬,七尺長,一共抽了九塊下來,整個堂屋的樓板便差不多抽空了。這種情形是非常淒涼的,因此,這個時候,死者親人都要回避,給二茨合匣子的只能是孃家外姓人。只見棉花一人跪在地上,邊哭邊訴邊唱,音調時起時伏,抑揚頓挫,極富韻律。哭訴的全是一些悽慘悲涼之詞:“二茨呀我的郎,一見你睡在屋檐下我就血奔心,任我罵你打你千呼萬喚你都不做聲。有你在外撐著我不離堂屋火坑,如今你一撒手好比是挖斷大樹根。丟下我們孤兒寡母抽空了房樓砧,風吹雨打你看不見我們受苦,我們只見寒冬不見春。以後的日子我們怎麼過來如何撐?明朝你的兒女喊誰一聲爹呀?來年誰送他們上學誰幫他們盤親?你一走家裡沒了主心骨,就像這房樑斷了哪來的四兩釘子釘。二茨呀你不能走,你得把話給我說明白,你究竟爲何要走,你的心怎麼這麼狠——”

這詞明顯是她臨時現編的,但卻編得合情合理,真實感人。她這是哭給孃家人聽的,哭得淚流滿臉,情真意切,哀聲憐人。於是,在她的哭聲中,那邊院場響起了釘錘聲,一聽那下力的“噹噹”響,就知道是四寸長的鐵釘在釘匣子。哭聲,響音,高音、低音、沙啞的、尖銳的,此起彼伏,交融匯合,聽起來尤爲悲涼。

粟麥站在離院不遠的一棵老柚子樹下,像中了魔法似的,兩眼直瞪著被棉花哭紅的天空,這天上的紅霞預示著一個好天氣,卻不能預示一個人的好命運。棉花哭著哭著開始用一雙手掌拍地,青石板鋪的院場坪被她拍得“啪啪”響,如聲聲鼓點敲打著人心,敲打著寂靜的村寨,向羣山包圍的空間四處擴散。

粟麥漸漸不能自控地渾身發抖,她終於明白棉花這是純粹的傷心,爲著傷心而歌,稱之爲輓歌,是世界上最淒涼最動聽的聲音。

粟麥繼續聽她唱下去,她接著唱的是《哭四季》,歌詞照樣是現編的,只是唱腔變了,變成了花花腔,高音,悲慼,直抒胸臆,蒼涼無比。

春日裡來妹送郎,

一送送到大路旁。

打工掙錢養家小,

口口聲聲叮囑郎。

……

夏日裡來妹想郎,

想郎想得情意長。

只望七七鵲橋通,

好比織女盼牛郎。

粟麥根據她所唱的歌詞,想象出一幅幅活動的畫面,那些畫面令人無比傷感,卻又無比美麗。

棉花,你太了不起了,沒想到你是這樣一個聰明絕倫的女子,我也沒想到你和你的二茨有著這樣憂傷的愛情……我今日穿雲渡水而來,不爲別的,就是爲了聽你唱歌,唱輓歌,面對你的美麗,我的心情十分憂傷,人也變得無比憔悴,今生今世,我欠下你的血債無法償還……

粟麥的喉嚨哽咽。她溼潤的眼眶流出一顆淚,一顆碩大明亮的淚。淚沿著她深陷的眼窩,蒼白的臉頰,流到她挺直的鼻翼,再往下,就像流星劃過長空,倏地一閃掉進萬丈深淵。她跪在冰冷的地上,渾身筋酸骨痛,難受得很。可是更難受的是她的心,她心窩裡被刺進了一把刀,握刀的人就是棉花,棉花用她的摧心辣手轉動著刀把,每轉一圈,粟麥就死了一回。棉花堅持那樣固執地轉動下去,粟麥最後連身子都腐爛在土裡,一動不動,成爲一棵斑斕的蘑菇。

棉花以十分投入的情感唱出無比憂傷、淒涼的曲調。

冬日裡來妹看郎,

我郎停屍門板上。

幾塊樓板合匣子,

一塊白布做衣裳。

我郎年紀三十二,

人人罵你少年亡。

合口匣子把你埋,

草草葬在亂墳崗。

人家夫妻愛到老,

我倆孤影守空房。

井裡有水缸裡空,

缺你這根房頂樑。

兒多母苦日子長,

身上寒冷少衣裳。

家中缺柴又無米,

三個娃娃哭斷腸……

棉花其實是在哭自己,想自己人生中的苦楚,還有未來一生中的難處,這是借哭喪宣泄自己的悲苦,既哭了二茨,也哭了自己,是實實在在的感情流露。棉花哭到令人傷心慘目,摧人肺腑地步,她的手掌拍出了鮮血,一個個血手印重疊在一起,所有釘匣子的男人聽著看著都哭了,有的號啕大哭,有的泣不成聲。

第12章 下第19章 二第9章 下第22章 上第12章 下第13章 上第22章 下第二十四章第22章 下第21章 二第21章 一第5章 上第25章 一第13章 上第9章 上第7章 上第14章 上第8章 上第19章 二第25章 一第23章 下第3章 一第3章 二第21章 二第25章 一第14章 下第13章 上第13章 上第6章 下第25章 一第10章 下第20章 二第2章 二第7章 下第7章 上第9章 上第10章 上第5章 上第11章 下第20章 一第7章 上第22章 上第2章 一第7章 上第22章 下第18章 上第9章 下第21章 二第17章 下第12章 上第3章 二第20章 一第4章 一第9章 上第9章 下第9章 上第18章 中第19章 三第17章 上第21章 一第11章 下第2章 一第4章 二第25章 二第25章 二第19章 三第9章 上第5章 下第2章 一第5章 下第17章 下第二十四章第13章 下第13章 下第6章 下第二十四章第18章 上第11章 上第19章 三第3章 二第15章 下第2章 二第13章 下第16章 上第18章 中第22章 上第21章 一第二十四章第3章 一第8章 下第7章 下第13章 上第二十四章第13章 上第5章 下第3章 二第19章 二第19章 三第14章 上
第12章 下第19章 二第9章 下第22章 上第12章 下第13章 上第22章 下第二十四章第22章 下第21章 二第21章 一第5章 上第25章 一第13章 上第9章 上第7章 上第14章 上第8章 上第19章 二第25章 一第23章 下第3章 一第3章 二第21章 二第25章 一第14章 下第13章 上第13章 上第6章 下第25章 一第10章 下第20章 二第2章 二第7章 下第7章 上第9章 上第10章 上第5章 上第11章 下第20章 一第7章 上第22章 上第2章 一第7章 上第22章 下第18章 上第9章 下第21章 二第17章 下第12章 上第3章 二第20章 一第4章 一第9章 上第9章 下第9章 上第18章 中第19章 三第17章 上第21章 一第11章 下第2章 一第4章 二第25章 二第25章 二第19章 三第9章 上第5章 下第2章 一第5章 下第17章 下第二十四章第13章 下第13章 下第6章 下第二十四章第18章 上第11章 上第19章 三第3章 二第15章 下第2章 二第13章 下第16章 上第18章 中第22章 上第21章 一第二十四章第3章 一第8章 下第7章 下第13章 上第二十四章第13章 上第5章 下第3章 二第19章 二第19章 三第14章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