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手
等我的病好了,我要你陪我到河邊去散步。我們其實是很有緣分的,總有一天,我會和你光明正大坐在草灘上,看每一天的日頭怎樣漸漸落到河水裡,染紅一灣河水,使得遠遠近近波濤起伏,富有生機。
再過些日子,等春天來了,我還要和你在靠近河灘的地方開一塊地,在地裡種上玉米和蔬菜,知道吧?我小時候就種過玉米,在我媽教書的學堂外面田塍上,用小鋤頭挖一個坑,丟下兩粒玉米籽,不久就會長出一根根綠玉似的‘小菸嘴’。‘小菸嘴’慢慢長大,就變成了長刀利劍的青紗帳了。每日黃昏,青紗帳與落霞孤鶩相映,顯得神秘而又遼闊,尤其在夏天,瓜果蔬菜枝繁葉茂,果實累累,都不知道有多惹人眼饞哪。
設想這樣的情形是需要付出傷感痛苦的,粟麥埋著頭,肩膀一聳一聳,像一隻狗那樣將聲音壓抑到最低限度嗚嗚哭泣。
突然,粟麥家裡的電話響起來,聲音很持久,很固執(zhí)。
粟麥下意識看一眼對面窗口,發(fā)現(xiàn)人不在了。
難道真的會是他嗎?粟麥心跳如鼓。
鈴聲一遍一遍響著,粟麥終於忍不住拿起牀頭的分機。
“喂……”粟麥的聲音剛剛發(fā)出,對方的聲音就迫不及待地傳了過來:“粟麥,你的病好些了嗎?我看見醫(yī)生這兩天往你家走,你怎麼不住院,在家打針來著?”
粟麥有氣無力地說:“我沒事,好了很多,謝謝你關(guān)心。”
帥歌掩飾不住關(guān)切地問:“易非在家嗎?他沒有爲難你吧?”
粟麥不自然地小聲說:“沒……沒有爲難……”
帥歌歉意地說:“對不起,實屬無奈,我又一次把你交給他。從他看我的那種異樣眼光,我好像覺得他很不高興……喂,喂喂,你怎麼不說話?”
帥歌連珠炮式地問話讓粟麥無話可說。
停頓了一下,粟麥很無奈地說:“你讓我說什麼?說我老公對我不好?說他認爲你對我有企圖?”
帥歌聽了這話趕緊解釋:“你別誤會,我不是這意思。”
他的話讓粟麥更加產(chǎn)生誤會,她說:“那你啥意思?”
帥歌溫和地說:“我的意思是想過來看看你,可是又擔心易非誤會,所以跟你打聽他在不在家。”
粟麥猜想這是他的心裡話,很感動,但不動聲色地說:“他在家,你就不會過來?”
誰知帥歌說:“他在家正好,我這就過來。”
粟麥馬上攔住他:“別,你還是別來。”
帥歌不明白她的心思,堅持要來,粟麥一時情急,便激動地說:“我撒謊了,易非根本不在家。”
帥歌還是沒明白她什麼意思,隨口“哦”了一聲。
粟麥接著便說:“他不在家,你不會來了吧?”
帥歌說:“我估計他也不會在家。這樣吧,我給他打個電話。”
粟麥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她冷笑一聲說:“沒必要。別再讓他誤會你。”
帥歌說:“我想不至於吧,一個電話而已。”
粟麥口氣生硬地說:“你怎麼想的我不管,但我就是不讓你打電話給他。”
帥歌說:“爲什麼?你總得說個理由吧。”
粟麥氣憤之極,脫口而出:“理由很簡單,我討厭你。”
帥歌不知道她真生氣了,故意耍貧嘴:“這算什麼理由?你要是說喜歡我呢,還差不多是個理由。”
粟麥突然之間哭出聲來:“討厭討厭討厭你——”
接著,粟麥把頭埋在枕頭裡,使勁地哭泣,哭了一會兒又咳嗽起來,好像真得了H1N1似的。
帥歌心口就是這個時候有了痛。一絲真真切切的痛,像針一般紮在某個敏感神經(jīng)上,一直不能消退。
過了很久,粟麥的哭和咳嗽消停了,他很溫柔地對她說:“看來你病得不輕。我建議你住院治療,好好檢查一下,眼下不是正在流行甲型流感嗎,癥狀跟你這差不多……”
粟麥哽咽地搶過話頭:“對,我就是甲流,小心通過電話感染你。”
帥歌一聽急了,說,“你別不當回事,你是不是還在發(fā)燒?聽你咳嗽得厲害,情緒也不穩(wěn)定,當真要引起重視。”
粟麥哭過之後漸漸平靜,頭腦也冷靜下來,口氣冷冷地說:“你不用咒我,我沒病,用不著你關(guān)心。”
帥歌想不到她用這種口氣跟自己說話,一時無趣,訕訕地說:“沒病就好,那這樣吧,請你現(xiàn)在到派出所來一趟。”
粟麥心裡一愣,警覺地問:“到派出所來幹嗎?”
帥歌的本意是想知道粟麥的身體狀況如何,究竟病得怎樣,但他現(xiàn)在說什麼她都跟他擡槓,想了想,他說:“八家村商店的小老闆說你前次買鞭炮給了他100元,而他只給了你80元的貨,現(xiàn)退還你20元,讓我轉(zhuǎn)交給你。”
粟麥心裡咯噔一凜,渾身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很小心地說:“你,你果然是太平洋警察,閒事管得寬。”她本來要說“你果然跟蹤調(diào)查我”,但話到嘴邊又改口了。
“這怎麼是管閒事呢?你別忘了,我是警察,保護人民財產(chǎn)和人身安全不受侵害是我的本職工作。我可不像你,是一個真正的閒人,分明與人家不沾親不帶故,還一大早跑去弔喪,花那麼多錢買鞭炮,不會是單純爲了看熱鬧,聽響聲吧?哦,對了,我還要告訴你,二茨家隔壁是土地廟,你敢詛咒神仙家死人,怪不得會生病。”
“你——”粟麥氣得半晌說不出話,怔怔發(fā)呆。
“粟麥,既然你說你沒病,那你到窗前來讓我看看。”帥歌換了一種語氣,態(tài)度堅決地說。
沒想到粟麥態(tài)度比他更堅決,口氣十分強硬地說:“你這是傳喚嗎?如果是,你親自拿傳喚單過來,我馬上跟你走。如果不是,就請你趕緊掛電話,否則我控告你擾民。”
帥歌不急不慢地說:“過兩天是二茨的頭七,你要是還想去一趟八家村,請?zhí)崆案嬖V我,我想學雷鋒,親自送你去。上次你不是說對警察有偏見嗎,我想就從自身開始整改,真正做到親民利民,怎麼樣?”
粟麥說:“不怎麼樣。我對你的整改不感興趣。”
帥歌說:“那你還去八家村嗎?”
粟麥沒等他說完就掛了電話。
不一會兒,帥歌又走到窗前去了,故意對著粟麥這邊做了一個雙臂屈伸的動作,像有一種突然從糾纏和困厄中解脫的輕鬆,好像是在發(fā)出一種信號,他馬上要有什麼舉動了。
他究竟掌握了多少證據(jù)?粟麥從他的表情上一點也看不出端倪。
粟麥不想活了。與其活著坐牢或像現(xiàn)在這樣形同坐牢,還不如一死了之痛快。
想到死,粟麥眼前浮現(xiàn)出二茨在門板上躺著的情形,她想,二茨是赤身裸體冷死的,自己也要選擇那樣的死法——赤身裸體冷死。
她拿一隻大紅塑料盆放在屋中央,一桶一桶往盆裡倒冷水。她在鏡子中看見盆和水的反光就像太陽和月亮投入河中晃晃蕩蕩的倒影,而她就像那隻被人千古取笑的猴子,費盡心機忙忙碌碌想要摘取水中的月亮。
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這麼做,但她知道自己必須這麼做,只有這麼做,才能消弭內(nèi)心的緊張、怨懟、歉疚和憤怒。
她將鞋襪脫去,光著腳圍著盆子走一圈,感受著冬天水泥地有多麼寒冷刺骨,多麼堅硬粗糲。她命令自己跨進去,跨到盆裡去。她一邊解開上衣的鈕釦,一邊往水盆裡走。她穿的是一件蘋果綠睡衣和同顏色睡褲,當她站到盆中央時,就像從水裡長出了一棵綠蓮。這棵綠蓮以她靈敏的嗅覺和超人的聽力,感受到易非此時已經(jīng)到了樓下,他的身影是那樣高大,他走路的腳步聲是那樣的沉重,還有他呼吸的聲音,幾乎是隨著無孔不入的風傳入了她的耳朵裡。她停止了動作,緩慢而又猶豫地思考著要不要接著解開鈕釦,脫掉衣服,赤身裸體躺到冷水中去。她再次從鏡子中瞟了一眼自己,她看自己的眼睛是那麼明亮,充滿想象的活力,而自己的臉和嘴脣卻被激情的烈焰燃燒著。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想幹什麼了,她爲自己突如其來的荒唐意識而感到理直氣壯,歇斯底里。
易非推開門,一眼看見粟麥跪在冰冷刺骨的水盆裡,就有了一種寒冷逼出來的尿意。他站在門外一動不敢動,彷彿一擡腳,就有遺尿的可能。
他的手扶在門框上,頭也隨之靠在那裡。他說:“小麥,何必這樣折騰自己?我不過就是跟他們一起玩玩牌,沒做別的壞事,你這樣把自己凍病了,我還怎麼上班呀……”他的話還沒說完,粟麥就揚起頭怒吼:“我想**。瞧,我渾身上下都在**焚燒,不這樣我沒辦法冷卻。”她這話等於抽易非耳光,讓易非無地自容。
易非閉著眼,不看她露出的雪白酮體,他剛纔在鏡子裡看見這段扎眼的白肉立即膀胱緊張,有了濃濃的尿意。
“小麥,你爲什麼總喜歡穿黑色乳罩?好性感,好嚇人呀。”他皺著眉頭神情嚴肅地對粟麥說。粟麥聽了這話,一下子便忘記了對峙的情形,她反問道:“你不喜歡嗎?”
“當然不喜歡,你看見有誰穿黑色的乳罩嗎?你是知識女性,要懂得矜持,別搞得像****似的。”
易非的話還沒說完,粟麥跳起身就給了他一耳光:“混賬,你竟敢罵我是****。好,好,我就淫給你看,蕩給你看。”粟麥一邊吼叫,一邊飛快地脫掉乳罩,短褲。眨眼工夫就把自己脫得精光,像一尊瓷像玉雕佇立在易非的面前。
易非不堪痛苦地閉上眼睛,他像溺水者氣若游絲地喃喃哀求粟麥:“小麥,你饒了我吧。我喜歡,我喜歡你做的每一件事,我剛纔是昏了頭了,你原諒我。快,快把衣服穿好躺到牀上去,不然,你真的要生病了。”
粟麥仰起頭,看著鏡子,她看見自己身上起伏不平的波浪,這些波浪正顛覆著她的神經(jīng)末梢,引起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莫大的亢奮和激動,她幾乎要因此而瘋狂地叫喊起來:“易非你這個混蛋,你知道我那晚出去找你時差點被民工強姦嗎?你看你看,就是這塊磚頭救了我,要不然……易非,你若還是個男人,若不是變態(tài),你就別犯這樣的毛病,幹嗎天天夜裡出去鬼混?像一隻流浪狗……”
突然,易非將臉轉(zhuǎn)過去,緊貼著牆壁放聲大哭。“易非呀易非,你前世造了什麼孽?今生有這樣的報應,在外,你弄虛作假,欺上瞞下,左右逢源,搞得非人非鬼;回家,還要向老婆畢恭畢敬,彎腰屈膝,連哄帶騙……”他一邊哭一邊喊,還一邊使勁以頭撞牆,揮起拳頭揍自己的臉,揍得腳步踉蹌站立不穩(wěn),哭得身體歪歪斜斜,隨後撲在了地上……
粟麥從未見過一個男人以這樣失態(tài)的方式痛哭。這除了讓人感到震驚之外,還有一絲滑稽。
易非的痛哭使粟麥頓生惻隱,亢奮和激動戛然而止。隨後,她在一種超冷靜的思索裡穿上乾衣,然後一聲不響地鑽進被窩,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任憑易非哭泣著,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小麥,你以後不要夜裡出來找我,你就當我已經(jīng)死了。總之,我就是死,就是爛,就是殺人放火都不要管我……”
易非說著說著便趴在粟麥的牀沿上睡著了,打通宵牌他真的累極了。
粟麥的身體躺在那裡沒有任何知覺,她的腦子把易非遺忘了,也把自己忘了,忘了自己身體的冷,忘了心裡的疼,還有自己的原始衝動和慾望。
易非睡著了還保持著跪的姿勢,這是他作爲一個男人的最大悲哀和缺陷。粟麥是個心氣很高的女人,她欣賞跪地求愛的男人,卻鄙視跪著做人的男人。她和易非的感情實實在在談不上親密,一開始就談不上,現(xiàn)在更是由於多種原因產(chǎn)生了叛離,她此前爲挽救夫妻感情所做的種種努力徹底宣告失敗,她想放棄,一種聽天由命的消極包圍了她,統(tǒng)治著她,讓她感到自己是多麼的單薄和無助,彷彿周圍佈滿了真正的敵人,她不知道今後將如何演完自己的角色,這種徹底的無望遠比罪惡更讓她感到恐怖。
她耳邊響著一個用揚聲器送出來的聲音,那個聲音說:起來吧孩子,穿上衣袍,帶上乾糧,去尋找光明和幸福吧,幸福不在光明處,就在黑暗處,你心中愁苦無法對人言說,是因爲你心中有一堵堅硬的牆。
粟麥在寶靈市讀書時就皈依了基督教。
寶靈市有一座白色屋頂?shù)慕烫茫邴溍總€禮拜都來這裡聽鋼琴伴奏唱禮,聽神父的教誨。她雖然聽不懂神父的暗示,但卻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要用心的燃燒去換心的冷卻。
她的目光從燃燒到熄滅用了整整一天一夜。
粟麥在牀上躺了三天三夜,只是睜大眼睛望著天頂。她腦子裡什麼也不想,唯一的感覺就是嘴腫得老高,牙牀神經(jīng)扯得滿腦子都是緊繃的疼痛。
三天以後,粟麥兩手空空地離開了她生活了二十六年的小鎮(zhèn),離開了結(jié)婚快十年的家,坐上了開往寶靈的列車。
寶靈市距省城不到1小時車程,是她曾經(jīng)讀過書的地方。
那裡還有她熟悉的教堂。她曾到教堂裡參加過誦經(jīng)唱詩做禮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