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做你們這一行也挺不容易的,隨時都有可能被警察釣魚。”粟麥挺理解地說。
“是啊,生活所迫吧。去年夏天,我僱過兩個十二三歲的小孩晚上上街噴塗辦證廣告,並交代他們被警察抓住了怎麼說話。那天深夜12點多鐘,被夜巡的警察逮著了,警察審問他們,倆小子像背課文一樣:晚上沒事在廣場閒逛,有個男人問我想掙錢嗎?我說想。那個男人說給你30元錢,去噴辦證廣告吧。說完給我一個手機號。我正好沒錢進網吧了,遇到這種好事當然不會錯過,就說行。才噴了幾條,就被你們抓住了。孩子狡黠的眼神讓警察一眼就看穿了是假話。警察對他們進行了批評教育,沒收了噴漆後,把他們給放了。倆小子暗自得意地離去,沒想到警察暗中跟蹤,差點端了我的公司,幸好我機警才躲過了一劫。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從那以後,風險大的活動絕對不用固定人員去做,都是去勞務市場臨時僱請無業人員完成,並且不讓他們瞭解公司的任何情況,每道工序由不同的人去完成,他們相互間也只是電話單線聯繫,互相都不見面,彼此都不認識,即使被警察抓住了也牽扯不了公司,危及不了整個營銷網絡。”越冬的眼中閃著幾分狡黠和得意,他似乎對自己建立的辦證王國充滿了自信。
一個多月的新聞記者生涯,讓粟麥開始有了新聞敏感和職業責任感,也有了綜合的判斷能力和敏捷的思維能力,她以自己的所見所聞和切身經歷,開始從社會價值觀的角度分析越冬這個行業存在的合理性,併產生了質疑。
“說實話,我覺得你這個行業對這個城市的破壞和污染也是不可小視的,好端端的一處潔白乾淨的牆壁、門店櫥窗和廣告牌,一夜之間就被塗鴉,真是慘不忍睹,特別影響一個城市的形象和品位,就憑這一點打擊和取締你們就理由足夠了,更何況……”粟麥不自覺地回到了自己職業的角色,本想說更何況還有假證那麼大的危害,但畢竟自己現在也受益於此,便嚥了回去。
越冬只是微笑著,他相信粟麥此刻懷著的是一種樸素的正義,因此他沒有否定也沒有肯定,他的本意是想否定的,但是由於是出自粟麥之口,他放棄了否定,他覺得對她言語的否定無異於對她本身的否定,而這在他內心是十分不願意的。
越冬當年曾經是靈寶市一個縣的高考狀元,在北京讀大學時因**退學,曾在北京混跡幾年,加入了北京第一批辦假證人員的隊伍,收益頗豐,曾經有一單30人的出國務工人員護照業務讓他一次就淨賺了60萬,他的銀行存款很快就達到了7位數。在那個年代,這對一個普通人而言,已經不是一個小數目。他見好就收,蟄伏著尋找新的發財機會。在俄羅斯經濟休眠衰退期間,俄羅斯的經濟缺口激活了越冬的賺錢慾望,他不失時機地邀集了寶靈的一些商界能人和投機精英,加入到成羣結隊的中國商人隊伍,做起了民間倒爺,往俄羅斯倒騰寶靈市的傳統手工產品,販回俄羅斯的特色工藝品、皮製品,利潤之高讓人瞠目。有一次,俄方一商人向他訂購了兩火車皮工具鐵錘,要貨時間太緊,雖然根本無法在合約期內加工完成,但越冬絕對不會放棄一次從天而降的大好機會,更不可能拋棄一筆讓人慾罷不能的鉅額財富。他的生意夥伴向俄方商人描繪了一幅他家鄉十里鄉場有多少家鐵器加工廠,是個很著名的鐵器加工之鄉的美麗畫卷。俄方商人放心樂意地與他簽訂了合同。越冬十分清楚,所謂的鐵器加工之鄉,實則不過是有十幾家傳統的鐵匠鋪而已。按照合同,對方在驗收了樣品之後,打了60%的預付款過來,他拿到預付款後,立即找人制作模具,用石膏倒模製作出一批形狀完全一樣但成本低廉的榔頭,刷上黑油漆冒充鐵錘運到了俄羅斯,這兩車皮石膏製作的鐵榔頭讓他再一次狠狠賺了一把,當然,這單買賣也徹底斷了越冬做倒爺的後路。不過,越冬已經成功地完成了資本的原始積累。後來,越冬利用這些輕易賺到的錢投資過鄉鎮企業,開辦過煤礦,經營過網絡公司,但屢屢都以失敗而告終。越冬用他的最後一筆資金,與人合夥註冊了一家投資公司,但萬萬沒想到,合夥人與一融資人惡意串通騙走了公司所有資金,越冬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還一直矇在鼓裡,就這樣,幾乎所有的資產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
越冬就這樣幾番沉浮,最後又一無所有地回到寶靈重操舊業。
他眼下在這個城市的正當職業是經營一家騰達文印公司,事實上文印業務只是個合法的外衣,收入也能支撐公司的運作。但他的大宗收入主要來源於辦證,他擁有先進的電腦製作設備,能夠承接社會上各種證件和證書的製作,他還建立了一個辦證網站,通過網絡承攬全國各地的業務。
一場交易,一壺茶水,一次小聚,一場交流,彼此成了朋友,粟麥又解決了一道難題,兩個人約好第二天上午到越冬公司取證件。
粟麥出現在越冬的公司時,越冬正親自忙著趕製一批房地產公司開盤用的胸卡。粟麥觀察了一下,其實,越冬這個公司非常簡單,表面上它就是一處文印店,承接各類文件打印和證卡製作業務。越冬是個非常聰明的人,什麼事情一學就會,按他自己的話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是他學不會的。他的電腦技術很過硬,三臺電腦由他和一名工作人員操作。電腦、掃描儀、激光刻錄機、打印機、塑封機、原子印章機這些公司正常營業使用的設備,同時也是他製作各種假證的工具,但製作假證的原材料卻是放在另外的地方保管,只有他本人知道。
兩個人用眼神打一下招呼,越冬進裡屋取粟麥的證件,這個時候,越冬放在桌上的辦證業務專用手機響了。越冬很信任地叫粟麥接聽。粟麥說,萬一要是辦證的人怎麼辦?
越冬說:“你不是辦過嗎?你知道怎麼說。”
粟麥拿起手機,小聲問:“喂,有啥事?”
“你這個號碼不是說可以辦證的嗎?”
“對方是個男的,想辦證。” 粟麥挪開手機悄聲對越冬說,然後大點聲對電話裡說,“你爲什麼要辦假證?”
對方說:“不要問我爲什麼辦假證,否則我就不說了。”
粟麥趕緊道歉:“好的,我不問了,你放心地說吧,你的tel我會替你保密的。”
“我早就想辦一個畢業證了,那天我去菲達商場看到路邊站牌上貼著你們這個辦證的小廣告,所以我今天就撥過來了,想不到你們還敢登真實電話號碼。當然,這個號碼警察查不出來戶主是誰。”
那個男人一直用低聲說話,看來他是真的有些心虛,不像是假裝的。
粟麥說:“你需要辦什麼證?”
對方說:“我想辦一個會計專業的大專畢業證。”
粟麥悄悄對越冬說:“他想辦一個會計專業的大專畢業證。” 越冬放下手裡的活,在桌底下翻出兩本證件,然後做了一個連貫動作,用大拇指和小手指的手勢表示一個證件是真的,一個是假的,真的要2000,假的500。
粟麥說:“如果你在本地工作那最好別辦本地院校的,否則碰上校友之類的容易露餡,最好是遠一點的不太有名的學校。”因爲粟麥瞟見那兩個證件都是外地的。
那人一聽,誇獎她:“你還挺周全嘛。那,具體哪個學校好呢?”
越冬聽她這麼說,也露出笑容,對她伸出大拇指。
粟麥說:“我現在手頭上有兩個現成的,一個是湖南民政學院會計專業的,一個是山東金融高等專科學校的,因爲證件是現成的,只要打上人名就可以了,所以快。山東的那個證是全國聯網可查的要2000元,湖南的那個500元就可以了,都是最低價。”
對方又問:“辦的證像不像真的?”
粟麥說:“山東的證就是真的,湖南的是假的,但不上網查詢看不出來。”
對方說:“我要那個湖南的,請問怎麼辦手續?”
粟麥聽到這裡,估計生意已經談成了,就把電話遞給越冬,越冬也像上次告訴粟麥那樣,告訴他整個辦證程序,那複雜程度就像玩一個迷宮遊戲一樣,整個過程越冬本人始終沒有拋頭露面,她注意到了,只要越冬在幾個關鍵節點上耍點手腳或者中斷交易,對方就可能付了錢,拿不證件,甚至連門都找不著。粟麥明白了,怪不得經常聽到社會上傳言假證沒辦成反倒被被騙走了錢。雖然她相信越冬不會騙錢,但她還是再一次對這個行業存在的合理性產生了堅定的質疑。只是上次自己辦證時,他最後竟然用真實身份履行了粟麥這單生意,她有些不解。
估計對方可能說這樣挺冒風險,越冬馬上不耐煩地說:“怕冒風險你什麼事情也不要做,等著天上掉餡餅吧。”說著就要掛斷電話,粟麥3看書網地把電話搶了過來,誠懇而又和氣地說:“不就是500塊錢嘛,冒一次險也無所謂,你說呢?”
對方聽了粟麥的話,猶豫了一會兒,說:“那好,我就一切按你們的規矩做,希望你們守信。”
“你就放心吧,我們絕對誠信爲本。” 粟麥回答完對方,心裡不免覺得這誠信爲本辦假證的承諾有點滑稽,正正當當的經營者搞欺詐,偷偷摸摸的生意人講誠信,這世道到底是什麼地方出問題了?
粟麥掛了電話,越冬把粟麥的證件遞到了她的手上。粟麥一看證件上的名字就差不多激動得跳起來:“棉花----”
“怎麼啦?反應這麼大,是不是你們家有誰叫這個名字?”越冬詫異地問。
“不,不。是這個名字太土……我說你怎麼會想到這麼一個俗氣的名字?”粟麥支支吾吾。
“我的一個遠房表妹就叫這個名字。昨天她來找過我,要我幫她找份事做,可她只有初中文化,又是一個農村戶口,能幹什麼呀,只能給人家當保姆。這年月,當保姆能掙多少錢呀,幹得再好一月也就四五百……可憐我表妹,花容月貌的一個人,老公剛死,丟下家和三個孩子出來打工,真是眼淚泡心苦又鹹呀。”
越冬的話打翻了粟麥心裡的五味瓶,把她帶到一個水深火熱的境地。這個世界真小,怎麼可能這樣巧合,越冬竟然是棉花的表哥?她小心翼翼地說:“那你……幹嗎給我用她的名字,你,什麼意思?”
越冬把粟麥當成了一個值得信任的人,句句說的都是真話。他很明白地告訴粟麥,給她取棉花這個名字的用意。“顧月,你聽我說,我給你用這個名字是有另一層考慮的。我知道,你辦這個證,肯定是想進特種服務行業,你可能明白:一個人想在這個世界上討生活,手段是主要的,目的倒在其次。但是你也要清楚,這個行業雖然掙錢多、來錢快,但卻是一個有風險的行業啊,你要知道,去服務行業消費的都是些什麼人呀?當官的,有錢人,這些人就好比染缸,再清白的布也經不住染缸染……我擔心你萬一出什麼意外,到時你可以冒充我表妹,我也可以名正言順地做你的擔保人……顧月,你是一個聰明人,你應該明白我說話的意思,你不會在意我把話說得這麼透徹吧?”
“不。不在意。” 粟麥內心潮水一般漫過。
良久,她說:“越冬,你是一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