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手
麥子是粟麥的乳名。在烏宿,幾乎全鎮人都喊她乳名,只有帥歌不敢這麼喊。
粟麥說著就哭了。但她哭得極爲控制,是無聲的啜泣。
帥歌悄悄走過去,緊挨她坐下,不動聲色地拿下她的酒杯,輕輕地叫她:“麥子,別喝啦,你喝醉了我心疼……”
聽見這話,一直處於醉意朦朧中的粟麥突然調轉頭,用一種清醒的,陌生的,甚至可說是兇巴巴的眼光死死盯著帥歌。
帥歌暗暗吃了一驚,心想:三個月了,我幾乎每天都在暗中觀察你,怎麼從來沒見過你有這樣的眼神? 他愣了愣,繼而想到自己剛纔說的話,臉“騰”地紅了。
“你說的是真心話?”想不到粟麥會這樣問。這下輪到帥歌用一種清醒的,陌生的,甚至可說是兇巴巴的眼光死死盯著她。
“你用不著緊張和害怕,我隨便問問。”粟麥轉過臉,一副瀟灑態度。
帥歌畢竟是一個訓練有素的警察,瞬間之後,馬上清醒過來,說:“我不否認自己說的是真心話,但理智告訴我,你是別人的妻子,我不該對你說出這樣唐突的話,即便是真心實意,也不會給你留下好印象。”帥歌試圖換一種說話的口氣,解除粟麥的對自己的誤會。
“你真虛僞。”粟麥還是不肯饒過帥歌。她的眼睛彷彿經過許多痛苦折磨,黯然神傷,寒光逼人。
“虛僞是人的進步。”帥歌笑嘻嘻地回答。他手指靈活地轉動著酒杯,眼睛直直地看著杯子,然後他一揚頭,一口喝乾了杯中酒,“粟麥我告訴你,我真的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種人。”藉著酒上臉,帥歌擡起頭,兩眼竟然涌出了淚花。
“你說,我把你所想象成了哪種人?”粟麥眼裡也充滿了淚水,像溪流一般順著清癯的臉頰汩汩淌下。
“虛僞的人,無恥的人……”帥歌舉著空杯擋在眼前,他不想讓粟麥看見自己的眼淚以及所有的痛苦。“老闆,再拿一瓶酒來——”帥歌大聲喊。
“算了,天不早了,別喝了。再說,你還要開車呢。”粟麥攔阻道。
現在是帥歌要喝。
他坦白地告訴粟麥,剛纔說感冒是假的。“粟麥,你現在知道了真相,不想罰我嗎?罰我喝三杯好不好?我求你。”帥歌敲著桌子叫服務員。
“不,我不想罰你。”粟麥搖搖晃晃站起來,伸出手,告訴服務員結賬。
“粟麥,粟麥,你好自私,你自己喝醉了舒坦,卻留下清醒的我獨自難過。”帥歌酒不醉人人自醉地滿嘴胡說。
服務員不明白他說什麼,待要詢問粟麥,粟麥站起來飄然地走了。
帥歌匆匆付了賬,跟在後面追出來。“粟麥,粟麥,你不要走得那麼快,我追不上你。”帥歌大聲喊。
粟麥氣噎。她回過頭,衝他玩世不恭地笑著說:“你追我做什麼?我是你的嫌疑人?還是我們倆有特殊關係?不是,我們什麼也不是,我們現在各回各的家,你開你的車,我走我的路,我們倆井水不犯河水,誰也別再管誰。”
“不不,粟麥,你喝醉了,我不能讓你一個人走路,我要送你回家。”
“你這人,說你是個無賴還說得過去,可是你竟然是警察,說實話,我今天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告訴你,人民警察只能在人民有危險有困難的時候幫助人民,而我,現在很好,不需要你的幫助,你走吧。”粟麥的話明顯帶著挑釁和揶揄,她的臉色很蒼白。
“對對,我知道我是人民警察,所以我送送你不行麼?”帥歌扯著頭髮,接著雙手舞動。
“不行!”粟麥斬釘截鐵地說,“我不要你送,你已經送過我一回了,給我惹了很多麻煩,知道嗎?”
“不知道,這一點我很愚鈍。但我想知道究竟給你帶來了怎樣的麻煩,有什麼辦法能夠彌補嗎?告訴我。”
“不能。如果你真想彌補,最好離我遠一點。”
“爲什麼?你最好說清楚。”
“不爲什麼。說不清楚。”
“有什麼說不清楚的?我是警察,你剛纔還說,有困難找警察。”
“別給我提警察!”
“你對警察有偏見?”
“是。我對警察有偏見。”
“那你今天必須說清楚,你對警察究竟有什麼偏見?我們現在正在搞整肅警容警風活動,規範執法行爲,促進執法公正是我們每個人民警察應盡的職責,作爲烏宿鎮派出所教導員,我今天倒要認真仔細地聽聽,你對警察有什麼偏見?或是對我個人有什麼偏見?”
“你,你什麼意思?”
粟麥突然站住了,回過頭用紅紅的眼珠瞪著他。
帥歌有些意外,差點沒收住腳。
“你什麼意思?突然就站住了,也不給個信號。”帥歌頭腦清醒地掩飾內心尷尬。
粟麥死死盯著他:“你是不是對誰都這樣油嘴滑舌?”
“什麼意思?”帥歌反問。
“不許你問什麼意思。直接回答問題。”粟麥惱怒地仰起頭。
“對不起。這是職業習慣。”帥歌說。
“請你回答我的問題。”粟麥固執地瞪著眼睛。
“誰?泛指嗎?包括男女老幼?”帥歌笑著說。
“女人。年輕漂亮的女人。”粟麥不知不覺上了他的套。
“哦?這麼說,你承認自己是年輕漂亮的女人嘍。”帥歌得意微笑。
“你真是胡攪蠻纏。”粟麥反應過來很生氣,手一甩,打在帥歌的肋上,轉身拔腿就跑。
帥歌腰一弓,下意識手捂在被碰位置,像觸電一般,渾身微微一顫。
“是你蠻不講理。”帥歌的聲音很微弱,好像說給自己聽一樣。
等到發愣的帥歌清醒過來,粟麥跑得無影無蹤了。
帥歌回頭開了車去追,他相信粟麥跑不過自己的車。但是他錯了,粟麥真的跑沒影了。
帥歌開車追了半里地,也沒看見粟麥的影子,心想這傢伙喝了那麼多酒,還那麼能跑,真神。轉念又想到那天在派出所門口碰見她,兩人距離只有一米遠,彼此能夠察覺到對方的眼神變化及身體反應,甚至兩個人對視了好幾秒鐘,可奇怪得很,轉眼之間她就不見了人影。當時帥歌很犯迷糊,四處搜尋,完全不知道她是怎樣消失的,如果不是當時正值陽光普照,朗朗乾坤,他肯定會以爲自己在做夢,或者更爲荒唐地懷疑在鬧鬼。可不,這人突然在眼皮底下消失,難道還不夠迷幻和恐怖?這次,粟麥又給他來了一個遁形術,想想,她可是醉得不輕,走路的腳步都飄忽不定呢,她是怎麼消失的呢?這段路很平緩,一面是河灘,一面是田疇,她沒有地方可藏匿呀,難道她真的會一種傳說中的遁形術不成?這,這也太近乎荒誕了吧?帥歌自言自語,一路疑惑地將車開回鎮上,心裡七上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