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沒允許自己這樣縱容過誰, 就連楊毅，胡鬧的時候也會挨我罵。可是錢程的那些話，試探也好, 故意氣我也好, 他說了我就要當真, 他想趕我走我就走, 他想讓我知道的我就知道, 他想隱瞞的我就什么都不問。

只要他認為這是好的。

通過血液科的專家問診，橙子的病需要進一步診斷，非典時期留下兩個比較著名的醫(yī)學術(shù)語, 疑似和確診，橙子是疑似, 疑似白血病患。血常規(guī)和抹片無法排除造血系統(tǒng)病變的可能性, 必須要進行骨髓穿刺做切片檢查。本來骨穿是沒有任何危險的, 但橙子有不規(guī)則的出血傾向，就得特殊操作了, 他這幾天吃的實際是凝血藥，以降低骨穿時出現(xiàn)異常的幾率。周主任說，應(yīng)病人本人的要求，在確診前不想讓家屬知道病狀徒增擔心，所以違反醫(yī)生守則地沒經(jīng)最后檢查就開出紫癜的診斷書。當時是想連區(qū)洋也瞞過的, 又怕出問題, 畢竟橙子現(xiàn)在多少算某領(lǐng)域名人, 于是轉(zhuǎn)眼又把她請過去商量。

我是眼睫毛拔下來能當哨吹的, 區(qū)姐被周主任叫回去我剛落回肚里的心又提上來了, 直接的反應(yīng)是醫(yī)生沒有對橙子說出真實病情然后托區(qū)洋向我轉(zhuǎn)達。回到家等了好久也沒來消息，謊稱下樓買東西把電話打過去。既然那張診斷不能讓我安心, 區(qū)洋也就沒再隱瞞，想不到是尚未出最壞結(jié)果，橙子卻私自做了最壞打算。

確診前不想讓我知道，打算給我致命一擊嗎？

周主任就是那天給橙子做血液抹片檢查的老醫(yī)生，是該領(lǐng)域權(quán)威，大概是因泄密而略感心虛，故意當著我的面把將要進行的骨穿術(shù)輕描淡寫，并說根據(jù)查體特征橙子確診的可能性非常小。目前除了鼻衄之外并無發(fā)熱和貧血等明顯臨床癥狀，白血球也沒有增多。但是離骨穿室越近，我心提得越高，血壓直線下降，視線開始多維化交疊，眼前的景物好像全擺到了同一個平面，擠得滿坑滿谷，空氣都無法出入。橙子忽然表示后悔向我坦白了：“因為我感覺你要哭。”

明知他是激將法，我還是孩子氣地中計：“錢程你看著，你疼哭了我都不帶掉一滴眼淚的。”

他露了恐慌之色：“特別疼嗎？”

我用張震講鬼故事的語氣向他編造檢查過程：“一尺來長的鋼針，要一直捅進骨頭里面，要是你骨頭硬，”我用手指猛地戳他腰椎骨，“就得拿錘子鑿進去。”走廊響起一聲慘叫。

正和周主任交談的區(qū)洋回頭警告：“沒會兒老實氣兒！”

橙子舉報：“她嚇唬我。”

我無辜地耷拉下眼眉，區(qū)洋懷疑地瞪視橙子。周主任笑道：“這種輕松心態(tài)很好，進來也不要緊張。家屬在外面等吧，過程最多二十分鐘。”說完拉上口罩進了無菌室做準備。

我挽著橙子手不放，他怪異地看著我，我說一起進去。

橙子立馬瘋了：“你進來干嘛！”

區(qū)洋也不贊成：“里面需要無菌，不然會引發(fā)炎癥，盡量減少人員進入。我也不進去，陪你在這兒等著，放心，這實習生都能做好，跟抽血一樣安全。”

我不是擔心安全問題，聽說骨穿是非常疼的，要把骨頭鉆一個洞，我看著右手十指，想象一根不銹鋼針將其穿透。雖然會打麻藥，但藥勁兒進得了骨頭嗎？橙子說我是魔法，也許我在旁邊他能忘了疼也說不定。

他捏捏我臉蛋：“沒事兒啊，你當我真能嚇著？剛才逗你玩呢，我小時候在S市就做過，根本不疼。”

沒幾分鐘他的謊言就被拆穿，周主任苦笑著打開門：“普魯卡因過敏。”

橙子坐在治療床上咧嘴傻笑，區(qū)洋又氣又心疼：“這孩子怎么這么有節(jié)目呢。”接過領(lǐng)藥單帶我去藥房取另一種麻藥，不過據(jù)說這種替代品毒性大，不能用太多，減少麻藥也就是說可能會很疼。到底疼不疼，只有橙子自己知道。

前前后后只有十來分鐘時間，周主任在里面整理骨髓液標本，橙子自己出來的，也不用多問，主動俯身對我耳語：“好像晚上做太瘋了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感覺。”

先不說有病沒病，單是這種檢查，已經(jīng)讓我快受不了了。

周主任安排了一個臨時病床讓靜臥幾個小時，穿刺點沒有出血現(xiàn)象才可以照常活動。抽出的骨髓要做什么細胞培養(yǎng)和病理分析，明后天才能來知道結(jié)果。橙子告訴區(qū)洋：“不管查出來什么沒有，千萬別讓姥爺和我姐知道。”區(qū)洋點頭，囑咐他好好休息，一切等化驗結(jié)果出來再說。她還有別的病人要看也沒多待。

我坐在床頭，橙子靜靜盯著床臺上的小盆栽出神，兩個人有好一會兒都不言語。后來我手機響，楊毅來電話閑聊，聽出我心不在焉，問是不是上班不方便說話，簡直讓我欲哭無淚，知道這是上班時間還來電話，完了好意思問人家方不方便。比較奇怪的是她天南海北扯了一圈只字不提紫薇，掛電話之前忍不住問了一句，把她問懵了，嗯了半天才道：“她回來了嗎？聽誰說的？不可能吧，她要回來咋也不至于不告訴我一聲。一會兒我打電話問問。”估計可能是臨時有事兒不回去了，變故總是始料不及的。

橙子眨著黑眼睛一直看我說話，我笑他也跟著吃吃笑，這可把我嚇壞了，難道穿刺會留下癡呆后遺癥嗎？覺得不可思議，還是開口問了，他氣得不行，一勁兒冷笑，趕我去找周主任。知道他在醫(yī)院待著難受，其實我也不喜歡，可起碼在這兒安心，商量他辦住院，等結(jié)果出來再出院。不想他大力搖頭拒絕：“不行，不去上班肯定有人跟我姐打報告。”

“我?guī)湍闳鲋e。”

“撒謊不是好孩子。”

“別找揍。”

“回家。”他不容置辯地說。

我竟然被他臉上表情給震了一下，乖乖地沒再吱聲。

那次幾個人打牌橙子詐和被揪出來，保安起哄讓賠雙倍，橙子就雙倍賠出去，我忿忿不平說他們欺負人脾氣好。保安眼睛瞪溜圓：“他脾氣好！丫就是一煤氣罐兒，熱點兒就炸。”鬼貝勒眼如新月笑他說：“保安你不開通，有些人他敢炸嗎？”

這回領(lǐng)教了，繃著臉說話的錢程我還真不敢惹他。他這威信建立得有點莫名其妙，我跟自己說，遭那么大罪不稀跟他一樣的，擱平常敢戧毛立正站好三賓的給。

等待漫長，難挨得小蟻啃骨，令人坐立不安，夜里又開始發(fā)夢，驚醒便見橙子愧疚的臉。心思在他面前無處遁形，我自己給自己洗腦說別不懂事，黑暗中仍是睜眼躺了一宿。第二天早上開會頻頻走神，連頭兒都看出來我臉色不佳。需要精神高度集中的核對，我今兒這狀態(tài)是做不下去了，干脆請假回家補覺。

下樓一片冷風撲臉，腦子尖銳的疼痛好像在瞬間凍結(jié)麻木，沿著馬路胡亂抓了個方向前進。看見以前常坐的那路公交車，現(xiàn)在已改成準無人售票制，用公交IC卡便宜到全程才4毛錢。我學什么開車啊，坐公交環(huán)保又省錢，給北京創(chuàng)藍天。翻出一塊錢投幣上車，滿車空位任君挑。坐到終點，再向前走一段就是可愛的母校，聲明顯赫的第一學府，滿園枯枝敗葉。那一叢叢灌木桿這季節(jié)看起來有點像中學時小花園的丁香，不過這個到了夏天開的是黃花，花名還挺怪的，依稀記得是一種感冒藥的成份。已經(jīng)開始放寒假，但學生還沒有全部退校，一部分是考試未完，一部分是依依不舍的戀人。上大學談戀愛是很磨人的事。沒戀愛之前都盼寒暑假回家跟親戚朋友見面，談上了戀愛爹媽手足死黨都排到后面了，倆人在學校能拖一天是一天。那時候同寢室的都特羨慕我，叢家家怎么就能有那么正好的青梅竹馬呢，來也一對兒回去也一對兒……對了，季風這個死孩子，他還沒回北京嗎？電話打過去，彩鈴剛嗚嗷地啟動就被掛斷了，往他公司打，前臺小姐說今天早上他來晃一圈就和崔哥出去見客戶了。這人可真夠一說，離開回來都沒個信兒。揣手機時碰到鑰匙包，上次季風丟手包連家里鑰匙一起丟的，我的那套給他了，黑群走的時候把他的又留下來，就怕季風再夢游起來回頭進不了屋。

上一次來1163是給季風送戒指，自那之后再沒進過這屋子，上帝保佑小時工，她把房間收拾得跟樣板間一樣。季風床頭的煙灰缸也刷得干干凈凈，由此可確定季風沒在家。而且大門一看就是黑群加的鎖，季風回北京來沒到家？還是有別的家了？不會是陸總的那位二夫人吧，他可別惹這種麻煩傳回M城去丟死人了。覺得自己很齷齪，停止胡思亂想，對著有哈氣的窗子發(fā)了一會兒呆，起身把床單弄平，決定去先去醫(yī)院去看看結(jié)果出來沒。手在枕頭下一鋪，一包煙被掃到地上，掉出來幾根，我揀起與眾不同的那一根。

它的上半部跟普通烤煙一樣，桔色過濾嘴，白色煙身，只在煙頭部位很詭異，不是整齊的切口，而是手工捏卷的圓錐型，像是小時候看到老頭兒老太太用白紙條卷旱煙葉的那種……心下一個忡怔，跪在地上把煙盒朝下猛倒，只有幾棵掉出來，大部分煙蒂都卡在盒蓋上，索性將整個煙盒撕開，被那層韌勁兒十足的包裝紙急得落淚。

12根煙里有4根，少的那8根呢？全是？還是一半？還是全不是？季風你混蛋。

挨蹭著下樓，感覺唯一支撐自己的那點力氣被抽空了，不知道該怨天還是尤己。混蛋搞成這樣，我逃不了干系。假設(shè)要是有意義，當初我不去愛錢程，今天也不必對季風充滿自責。

假設(shè)從不認識錢程，也不用一想到化驗報告就渾身盜虛汗。

假設(shè)今天沒來1163，我可能會用比較理智的方式面對季風。

假設(shè)2+2=5，羅素就是教皇了。

季風就在天橋那頭兒，不是假設(shè)的。還是那么拉風，艷紅的夾克款羽絨服深藍牛仔褲，活像一朵臘梅花，怎么乍眼怎么穿。他剛從麥當勞出來，手里捏著一個小甜筒，正往泊在非法停車位的車子走去。車燈開鎖閃爍一下，隔著橋隔著路隔著那些游魚般緩慢行駛的車輛，他突然望了過來，四目相接半秒鐘，一輛公交車停在我面前，車里渾濁的氣息撲面。

什么事兒你不要一個人去琢磨，事實總沒有想的那么糟。

我在擔心季風被那種怪煙折磨得不成人樣，而他在寒冬臘月里花枝招展地吃兒童套餐。

腳下有人掉了公交卡，我?guī)兔θ欤逼鹧鼇硖煨剞D(zhuǎn)，那聲道謝怎么在好遠好遠的地方喃喃？

公交車開走，季風正看見我倒下去。沒有那么新鮮真的昏迷過去，只是血壓有點低虛脫了，還能在圍攏的人群縫隙里看見在馬路上做橫向跨欄運動的季風，急促的剎車聲此起彼落，聽在我耳朵里，心跟著忽上忽下。不過十余米的柏油馬路，在我眼中比千山萬水更兇險難越，隔斷欄比標準轎車還高，擔心他跳過來摔著，擔心他亂闖被車撞著。他到底四肢健全地來到我面前，蹲下來抱起我。

出租車朝醫(yī)院開去，冷氣讓中樞神經(jīng)陸續(xù)恢復功能。季風不知所措地撫著我的額頭，他握了好久的甜筒，手心冰涼濕潤。那種熟稔的氣息包圍我，有種跌倒的小孩兒一回頭看見母親關(guān)注目光的委屈。他一遍一遍催著司機開快點兒。我還有點暈，也沒開口制止。這車始終停在天橋底下，想必也看見了剛才的情況。司機能體諒季風的焦急，卻不能在前簇后擁的車流中提速，只能安撫地說：“甭著急啊，不是急的事兒。”

季風下巴一繃，頗有微詞，倒也沒說什么，低頭查看我臉色，眸子瞬間迸出亮光：“你醒了？”

我翻個白眼。他傻了嗎？我一直就睜著眼睛的，又不是黑群，還看不出來是張是合啊？

他松了口氣：“好好的怎么回事兒？”

好好的？一下想起來正是這個媽把我推倒的，從包里摸出支離破碎的煙盒摔給他，十塊錢遞給司機：“靠邊停車師傅。”

季風舉著煙盒看看，揣進衣服口袋里：“不行，去醫(yī)院。”

我沒什么多余力氣跟他辯，只說了區(qū)姐的單位，離這兒比較遠，季風挑挑眉也妥協(xié)了。

掛號的時候季風讓掛腦內(nèi)科，理由是我頭暈，總吃止疼片不行吧？一就都來了，去拍個片看看是咋回事兒。我順著他來掛號，可他不能瞎給我掛啊，人家腦內(nèi)科是治心腦血管病腦出血大腦炎什么的，我要攤上這病了還能活到現(xiàn)在嗎？最后掛了急診，大夫問癥狀，他在旁邊插嘴：“她經(jīng)常頭疼，總是吐。”

大夫不怎么高興：“病人自己說。”

病人說：“沒睡好覺低血壓。”

聽聽診又測了血壓例行檢查，皺皺眉：“血壓不低啊~”問了一些睡眠問題，這位女大夫看看季風，有了其它方面診測，“吐得很厲害？例假多久沒來了？”

季風對醫(yī)學驚人地無知，但尚有基本常識，已足夠臉紅。

我尷尬著解釋，不吐。正常。大夫點頭，除了臉色差也查不出什么病，簡單交待幾句不要經(jīng)常熬夜還開了一些安神補腦的藥，多嘴說道：“如果經(jīng)常頭暈嘔吐建議去掛神經(jīng)外科做個檢查。”

這話讓季風眼皮一跳，出了門問我：“去神經(jīng)科干嘛？”

我瞪著他，故意嚇唬他：“你說我頭疼，還吐，除了中暑就是腦瘤了。”

他臉色瞬間鐵青，咬著牙沖我使狠：“有病啊？”

診室的走廊里有很濃的藥味，陰森、凄愴愴的，是混合了消毒水和揮發(fā)藥劑的刺鼻味道，我聞得干嘔，快步走過去在門廳長椅上給區(qū)洋打個電話。雖說要兩天才能出結(jié)果……走后門還不能優(yōu)先給查了嗎？區(qū)洋安撫我的焦慮：“周主任親自做骨穿這種小事就是給秦老爺子面子了，能早肯定是盡早的，但這種干抽檢查不每次都能找到變異細胞的，有必要可能還得在不同部位再做一次穿刺。”

“還得做！”我剛才報錯了病狀了，應(yīng)該是高血壓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