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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從北邊吹來,夾雜著荒漠草原的氣息,拂過北姜。
縱馬趕得快了些,然而終究沒有在天亮之前趕至這個小城市。
因著連年的戰爭,北姜百姓一路撤退,如今甚至退出了王城,只能蝸居在這樣一個根本算不上城市的城池之中。
落陽君在北姜百姓心中的地位是絕對不可動搖的,似如神抵一般。如此窮困腐糜的國度,唯唯出了這樣一位勤勉忠正的公子,更得天下人之稱頌,北姜百姓自然視如珍寶。
一路而來,守城的侍衛遠遠地看見一襲白衣戰甲的將軍,自是知道是他們的公子荼。尚有百丈的距離,守城戰士便是打開來城門,迎接落陽君。
先行的捷報,在半個時辰前已然快馬加鞭一路送了過來。
此刻怕是出去后庭中的人物,舉國皆是歡騰的。
“落陽君來了!”
城門之上有人高呼,十余年來,落陽君戍守邊疆,極少有人見過。如今,又是打了勝仗,敵軍幾乎全軍覆沒。如此大捷,真是振奮人心。
然而,只是一聲高呼,隨即便是噤了聲。
那人被抬了下去,城墻之上人影來回,一場謀變拉開帷幕。
北姜的一半虎符是由落陽君保管,足以調動北姜一半軍力,另外一半虎符掌握在丞相莫空手中。原先,只有在兩半虎符合二為一之時方才能調動軍隊,只是丞相莫空卻是低估了一位戍守邊疆數十年、為國拋頭顱灑熱血的將領之威望。
單是憑著他公子荼這個三個字,振臂一呼,天下響應。
是以,莫荼絲毫不擔心莫空手中的另外一半虎符。
只是,禁衛軍怕是不好對付。那些禁衛軍是領了生死狀的,國主在他們在,國主亡他們亡。禁衛軍亦是經過層層選拔,乃是最為強悍的侍衛,以一敵十不在話下。
看來,又得流血了,一場政變,多多少少還是要流些血的。
一路馬不停蹄,揚塵千里,幾千人馬便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無聲無息地進了城。
“將軍!”一進城便是有人來報:“丞相并不在府上!”
莫荼蹙了蹙眉,縱身下馬。不在府上?望了望時辰,此刻若是不在府上,那便是尚未下朝。公子荼冷冷地笑,一個丞相,這些年權傾朝野,他怕是要替莫蘼做了這國主了罷!
莫空,算起來應該算是莫荼的叔父,只是這個叔父,血親有些遠,不過終究是莫氏一脈。多年不回朝,只知道朝中混亂,竟也不知道莫空的勢力到底多大。
“帶人先把丞相府圍了,一個也不許放出來,”莫荼沉著目色:“最好能把丞相的那部分虎符找出來。”有了虎符,便是可以名正言順地調動兵馬,禁衛軍那邊也好有個順當的理由了。
侍衛領了命,利索的下去辦事,此刻時間就是生命,不能讓丞相有絲毫的反抗余地。北姜腐朽得太久了,該是革新注入新血液的時候。
“剩余的人直接去國主行宮!”莫荼抬了抬眼眸,望向最前面的一個將領,道:“莫昊,你知道該如何行事。”
“屬下明白。”莫昊于馬上,只是拱了拱手,便算是收了令。
“莫澤,你隨我去一趟禁衛軍統領處。”
同是莫氏一族的子嗣,常年與公子荼待在一塊兒,耳濡目染,性子自然偏向于公子荼。而絕大多數的莫氏子嗣,早已隨著莫氏帝國的腐朽而腐朽不振,他們算是莫氏以后的希望了。
莫澤應了聲,沒有異議。他自是明白公子荼的用意,禁軍統領名叫何澤,乃是他莫澤的發小,二人連名都是取的一個字。由此可見,二人之間的淵源頗深。
若是可以說動何澤,這一場朝變便可免去了血光。只是,莫澤深知,何澤這個人某些地方像極了公子荼,為人忠正,斷不可能背叛君上。
莫澤斂了斂眼簾,或許還是有機會的。如公子荼這般名動天下的公子,一朝醒悟,便是徹悟。今他落陽君雖是朝變,卻是眾望所歸的,何澤若是腦子開竅些,應該可以諒解。
若是冥頑不靈,那么也只有刀劍相見了。在這國家利益至上之時刻,皆應該放下私情,一切以天下大局為重。
各司其職,一個國家再是腐朽,終究有些清醒的人在,而莫氏一族是否得以在西云存在,莫姓是否依舊可以躋身于十大姓氏之中,皆定于今日。
“莫澤,聽說以前他救過你的性命?”公子荼斂著眉目,看不清他的神色,不過聽著語氣,便是知道有話,甚重。
“是,將軍。”莫澤為人謹慎,縱使與落陽君同是莫氏子嗣,依舊守得上下規矩。
“他也救過你的命?”公子荼抬眼望了一眼莫澤。
“是的,將軍。”莫澤不否認,說來也真是命運安排,自由便是要好,后來皆因意外,二人互救性命,從此怕是二人命輪相咯,再也脫不了干系。
公子荼的眉頭蹙得緊了些,如此算是刎頸之交了,若是刀劍相向,那便……
“你可做好最壞的打算?”
“將軍,屬下知道。國難時候,屬下不會給您添麻煩。”莫澤握了握腰間的佩劍,目色沉了沉,命早已注定,還有什么可說。
“如此甚好。”公子荼的眉目舒展開來,眉宇間的陰霾依舊沒有散去。今日這個決定,便是注定要流血的,他從來沒有奢望過和平解決。
莫澤呡了呡唇,沒有再接話,這才是最好的辦法,也是不錯的結局。
撤離落陽的時候匆忙了些,在這個小城池,斷斷沒有在王城落陽的防守嚴謹,只是幾個拐彎,便是進入了何澤守崗之處。
莫荼站在遠處,由莫澤一人過去。
“咦?”剛進去,何澤便是發現了莫澤:“你小子怎地從落陽回來了?”
莫澤笑著迎上去:“這不是多年不見,想你了么?”
“算你有良心,還能把兄弟我放在心上!”何澤過來狠狠一拳,便是打在莫澤肩上,隨即一個擁抱。
屏退左右:“聽說昨夜落陽君大捷?”
“大捷,殺了個片甲不留!”莫澤笑著。
“甚好甚好,我北姜終于可以揚眉吐氣了!”何澤大為贊嘆:“落陽君不愧是落陽君啊!”
莫澤拿眼觀摩了一下何澤的神情,扯了扯嘴角,駐足,斂下笑意:“大河,若是落陽君今日反了,你可會站在落陽君一側?”
何澤姓何,是人字何。小的時候,因著何澤長了莫澤數日,莫澤總是喚他“大河”,取的是江河的“河”,而何澤則還莫澤為“小莫”。
何澤回頭端倪莫澤,默了良久,終于確定自己的發小不是玩笑,笑意遂是斂盡了。
“落陽君如何會反,何人挑唆?!”何澤退開幾步,這世上或許誰都有可能發動朝變,唯有落陽君不可能,他可是以“忠正”而名傳天下的!
“無人挑唆,大勢所趨,國之需要。”莫澤抬眼對上何澤的眸子,里面的神色更是堅定了幾分。
“君上并未決定投降,落陽君為何朝變,依據何在?!”
只是頃刻之間,原本親昵無間的兄弟便是有了隔閡,語氣凌冽戒備,一下子拉開距離,仿似再也回不到從前。
“君上降了!”莫澤上前一步,冷冷一喝,隨即反應過來,原來君上發出求和書的消息并沒有告知眼前這位友人。
“大河,”語氣軟了軟:“君上已于昨夜發出求和書,并一連下了十三道催回令,逼迫落陽君速速回城!”
何澤的目色動了動,依著落陽君的性子,若是國主不降,他斷斷沒有造反的可能。竟不曾想,昨夜大捷之時,君上會發出求和降書。那個時候,落陽君的心定是涼透了吧。這人世間,還有什么可以撼動那位天下公子的忠正。
竟然還一連下了十三道催回令,君上該是有多想召回落陽君!
國主待落陽君的防備是天下人共知的,若非依著落陽君的名望,怕是早已尋了個名目將其處死。昨夜十三道催回令,若是將落陽君催回來,此刻落陽君的人頭怕是到了弗滄王手中了。
“所言如實?”何澤挑了挑眉,雖是從莫澤的面色上看出事情的真實,卻還是要得到莫澤的親口承認。
“絕非謊言。”莫澤一瞬不瞬地望著何澤,以自己的眼神告訴他,國主確實降了,國主意欲謀殺落陽君。
“如此……”何澤微微蹙起眉頭,沉吟片刻:“大局為重,丞相把持朝政,君上荒靡懦弱,不足以擔起我國之重任,落陽君實至名歸。”
莫澤的神色舒緩開來,這樣的亂世,怕是再是頑固的人,心中都有一桿秤,早已權衡了利弊。一旦時機成熟,便會做出明智的選擇。落陽君如是,何澤亦如是。
“好兄弟!”
“好兄弟!九死不悔!”
如此,莫澤上前一拳打在何澤肩上,二人相視一眼,繼而朗聲笑開來。原來事情竟是如此順利,絲毫沒有預期的緊迫。是好兄弟,便該是互相諒解,鼎力相助,九死不悔!
只是,公子荼卻是不曾想,有時候事情順利,并不代表結果會比預期的好。有那樣一種可能,過程愈是順當,結局愈是慘烈,愈是令人心疼。
“此是禁衛軍之令牌,小莫,你拿上這個,我的那些弟兄認得這個,他們定不會與你為難。想做什么事情,便去做吧,北姜由落陽君當政,前途定是一片光明!”
何澤送上腰間的令牌,生生塞到莫澤手中,表情慎重,不容拒絕。
“我們一塊去。”莫澤蹙了蹙眉,他們可以一同前往,何澤親自前往,或許更為妥當。
何澤淺淺地抽了抽嘴角,道:“兄弟我還要安排一下事宜,你且先行,我隨后就到。你放心,有這令牌,禁衛軍的兄弟定會放行。”
何澤笑得自信,在禁衛軍中已然混了十年有余,他早就預料到或許有今日。平日里甚為主動與禁衛軍兄弟間的感情,十年相處,莫澤手中的令牌或許早已勝過君上手中的軍印。沒有君上的軍印,這塊令牌足以號令禁衛軍!
只是,可惜……
“如此甚好!”莫澤笑著,興奮之余,再無其他。
拿著何澤的令牌匆匆離去,與外面的公子荼接應。
見著莫澤出來,神情甚是愉悅,莫荼便是知道事情發展很順利。
“如何?”莫荼迎上去。
“大河他應下了,這是令牌,他說可暢通無阻。”莫澤眉色舞動起來,有這令牌,辦事足夠輕松。
“何將軍乃是明白事理之人。”莫荼笑著接過令牌,果然由莫
澤出馬,何澤不會冥頑不靈。
“就是就是,大河他并非是愚忠之人,他自幼便是知道該……”
話說著,忽地,莫澤沒了聲音,后話戛然而止,所有的表情凝固在臉上,只是瞬間,似是石化了一般。
“莫澤?”
公子荼的心沉了沉,似是預感到事情的不妙,何澤竟然沒有與他同行!
那一瞬的凝滯,莫澤恍然大悟,眼里的悲慟與絕望噴涌而出!
他說:好兄弟!九死不悔!
他說:你且先行,我隨后就到!
他說:請放心!
全他媽是狗屁!
頃刻之間,莫澤像是被抽干了力氣,雙腿一軟,連連后退,一退再退,退無可退,徑自撞到了墻上。
再回去,怕是也已經晚了吧。他那個人,從來都是頑固執拗之人,認準一個死理,便是一條路走到黑。魚和熊掌不能兼得,舍魚而取熊掌。生所欲,義所欲,不可兼得,舍生取義。
“發生了何事?”
前一刻是喜出望外,后一刻便是悲慟不已,如此大悲大喜,定是有緣由的。
“哈哈哈!”
忽地,莫澤踉蹌著站起,仰天長笑,卻是笑出了男兒淚。
“哈哈哈……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
“原是我害死了他!”
莫澤眼里的神色消散出去,整個人似是萎靡下去,死亡的氣息一下子籠罩了他。而那個人,已然死在了他看不見的地方!
公子荼的眼神哀戚起來,莫澤的言語與反應盡數落在了他眼里,如此,他便是明白了其間的緣由。
何澤作為禁衛軍的統領,是領過生死狀的,絕對不能背叛。依著通常的做法,怕是他的家人控制在朝廷手中。
這人世之上,奸佞之人若要忠正之人為其賣命,唯一之辦法便是利用他最為珍視的東西。而何澤是有家室的,何澤性子頑固執拗,卻明是非。這樣的熱血男兒,甘愿為莫空賣命,無疑是莫空控制了他的家眷。
如今此舉,他為了北姜天下,為了他落陽君,為了他的好兄弟,他毅然選擇犧牲自己,犧牲了所有的親人!
因為不能背叛,是以只能選擇死亡,殺身成仁,只要死去,身后的痛楚再也不會放在心上,行事再也沒有顧忌。
果真是性子執拗,冥頑不靈!
“將軍先行,屬下再去看一眼何澤。”斂了笑意,莫澤一下子沉寂下去,隱沒了所有的悲傷,只是陰霾更深,死亡氣息更重。
公子荼嘆了嘆氣,略略點頭,卻沒有再多話。
他目送他離去,然后速速離去,不再回頭,更無需回頭。
刎頸之交,即是生死之交,是把命交予對方的那種,雖然不同年同于同日生,卻是必須同年同月同日死,一亡俱亡。
何澤不能背叛,不能看著自己的家眷死于非命,是以選擇了自殺。而莫澤與他乃是刎頸之交,情意深重,何澤死去,莫澤豈能獨活!
這一離別,便是永訣。
這樣的結局來的快了些,雖然早已做好了心里準備,然而卻不曾料想事情如此發展,如此擺至眼前,血氣男兒,依舊不得不為之震動。
一如何澤所言,這樣一塊令牌著實足以令人放心。一路暢通無阻,直抵行宮。
當莫荼踏上行宮之路,便是知道今日之事算是成了,縱使他莫空如何了得,而他公子荼掌控三軍,禁衛軍沒有命令斷不會插手宮廷之事。一切,盡在掌控之中。
只是,作為一個征戰沙場多年的將軍,本欲想以暴制暴,卻不曾想如此結束。這樣的結局,雖比不上血流成河的殘酷,卻是比其更為慘烈,更為令人震動。直至很多年以后,暮暮垂朽之際,每每想到此事,皆是老淚縱橫。
進入行宮之后,推開朝門,首先入目的便是王位上的莫蘼。一副昏昏沉沉的摸樣,群臣議事,他卻是在上面睡了過去。
因著朝門的開啟,聲音有些詭異,陽光從開啟的門縫中點點進去,直至張狂起來,王座上的國主總算是緩緩清醒過來。
“兄長!”
莫蘼從王座上站起來,或許是此刻見到他莫荼甚為震驚,竟有一下子想要沖過來的欲勢。只是,終究被王座之前的莫空莫丞相的一個甚是威嚴的眼神給止住了。
莫蘼緩緩退回到王座之上,抿著唇,靜靜地望著風塵而來的公子荼。
“落陽君怎此時方才回來,十三道催回令難道沒有到達落陽?!”
王座之前,大殿之上,莫空瞇起雙眼,冷冷地望著站在門處的公子荼。
莫荼的目光依舊越過了莫空,落在莫蘼身上。四目相對,凝視良久,莫蘼本是靜望的眸子漸漸斂去了光澤,最后斂下眼簾,里面尚殘留些許的愧疚。
公子荼的神色動了動,這樣的愧疚是為哪般?你不是急著置我于死地的么?
十三道催回令,敢死一般發往落陽,你可曾知道那個時候為兄方才打完勝仗。如此的喜悅心情,竟是傳來你欲亡國的消息。這么多年,你為政不勤,當國不力,為兄忙于應付弗滄,不曾怨你半點。而你,卻是一次次欲至為兄于死地!
你的心里還有兄弟之情,還有些許的愧疚么?!
你可對得起父王的期望,你可對得起莫氏先祖?!
悲傷憑空而來,猶記得當年父王彌留之際曾經托孤于他,要他好好照顧這個兄弟。因著莫蘼自幼軟弱,他這個做兄長的事事一馬當先。莫蘼雖為嫡子,父王卻知不可托付江山,這北姜的大好河山原是屬于他莫荼,是他憐愛這個弟弟,怕他被人欺負,是以沒有遵照父親的意愿。把他送上君位,萬萬人之上,從此再也沒有人敢欺負他。
然而,這些年,他知不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
如今,這是心虛了,連與他對視的勇氣都沒有了。一次次的暗殺皆沒有成功,昨夜更是明著下了催回令,十三道催回令,究竟要催誰人性命!
“落陽君,本相問話,你可聽到?莫不是打了勝仗,便不把君上放在眼里?”莫空拂了拂袖,微瞇的眼眸中流露出危險的氣息,竟完全沒有為人臣子的作態。
“本將軍自是聽得清楚!”公子荼大步而入,帶起一路的風塵。
這一刻,朝堂之上的文臣陡然意識到危險的逼近。公子荼的氣勢竟在頃刻間籠罩了整個朝堂,帶著十余年于沙場之上的戾氣與王氣,壓得四壁沉寂。
“落陽君!”莫空陡然一喝:“你這是與本相說話的態度?”重文輕武,便是造就了這些文臣的氣焰,縱使他莫荼身為長公子,一旦躋身軍中,便是矮人一截。
畢竟是沙場多年,氣勢不是虛的,莫空的凌厲一吼,并沒有成功阻止莫荼的步伐,甚至沒有絲毫的停駐。他如風而來,直撲莫空,只是一拽一送,便是將莫空從王座前拖了下來,狠狠地推到了地上!
今日,他公子荼的行徑若是叫外人看了去,著實要掉了眼珠子。這個一向恪守禮數的天下公子,竟然公然毆打丞相!
“莫丞相,”莫荼冷冷地望著地上的老者,淺淺道:“這難道是你待本公子的態度?”他用的是“本公子”,而非“本將軍”,只有君王的兒子方才被成為“公子”,這樣的身份,絕對的顯赫!
一言出,莫空陡然清醒幾分,莫荼的來意亦是陡然明了了幾分。
朝臣皆是噤了聲,大氣不敢喘。
默了默,莫荼嘴角勾起隱隱地笑意,俯身逼近老者:“老丞相是否想問一問本公子之來意?”
暗沉下去的氣勢陡然一盛:“你這是要造反么?!”伸出手來,直直地指向莫荼。
“哈!”公子荼嗤笑出聲:“老丞相果真是明智之人,今日本公子就是反了,你欲奈我何?!”最后一個字落,一記眼神陡然剜了過去,凌遲了莫空。
莫空一張老臉陡然黑了黑,這些年雖然極少見到這位公子,然而十余年前這位翩翩公子的影子依舊在腦子晃動。眼前這個身著戰甲的男子,昔年是如此的溫潤恭謙,現下卻是說出這般大逆不道的話來。
難道是他這多年來,看錯了那位少年?!
不不不,絕對不是,眼前的這個青年,再不是昔日那位溫順儒雅的少年!
“來……來人!”知道今日落陽君反了,莫空穩住心神,畢竟是多年奸猾,勢必要做最后的掙扎。
“將此叛逆拿下!”
人再是如何改變,有些東西是不會改變,譬如落陽君的愛國之情。他此刻雖從落陽趕來,為了防守邊疆,帶來的人馬定不會多。而他手上的禁衛軍,絕對不是吃素的!
莫空操著一把老骨頭,顫顫巍巍地從地上爬起。此刻,他并無懼意,他是想,他的禁衛軍絕對不可能背叛他。
公子荼冷冷地笑,這莫丞相當真是自信過了頭,此等情勢,他竟然還妄想禁衛軍能夠聽他調遣!
有侍者從外面進來,顫顫巍巍地在莫空耳側說了些什么,莫空面色一變再變。
“如何?”莫荼含著笑,冷冷地望過來:“老丞相可是明了目前局勢?”
“呵呵!”莫空斂了斂目色,反是笑道:“何將軍倒是大仁大義,本相倒是要看看他的家人是否會如他一般視死如歸,為國捐軀呢!”
此刻消息傳來,公子荼已然控制了整個朝局,那么只有拿出手中的王牌了。
莫荼蹙了蹙眉,言下之意便是威脅,何澤身為禁軍統領,既然已經選擇背叛國主,那便是放棄了家眷,莫空定是要拿何將軍的家眷開刀了!
只是,一進城,他便是吩咐人去了圍了莫空的住處,尚未發現有何將軍之家眷。他究竟把人弄在了哪里?
“長公子是在揣測,老夫把何將軍的家眷至于了何處?”莫空瞇著一雙老眼,臉上流露出算計的笑意:“長公子離家如此之久,怕是這些年還沒有見過尊夫人吧?”
如此一言,公子荼的目色沉了沉,這只老狐貍竟然控制了夫人!
“現下見見也無妨。”
只是一瞬的驚駭,下一瞬便是換上沉穩從容的笑意。落陽君淺淺地笑,將自己的威勢送了過去。這只老狐貍無非是要利用夫人來威脅于他,事情已然到了這個地步,斷不能讓這老狐貍的奸計得逞!
莫空亦是淺淺地笑,他不急,有好戲看,縱使不能保全自己,亦是要拉上些個墊背的。人啊,有時候愈是故作鎮定,面色愈是從容,心中卻愈是恐懼。此刻,落陽君淡然的笑意落在莫空眼中,便是屬于這一類。
落陽君乃是性情中人,這些年戍守邊疆,冷落了家中妻子,嘴上不說,心中早已愧疚不已。如今一場朝變,他定要誓死保住自己的夫人。
“今日這事,老夫雖沒有料到,卻是早已做了防備。”莫空那張老臉上流露出得逞的笑,落陽君的背叛他是沒有料到的。然而,素來處事謹慎的他,縱使此種幾率為零,他還是早就做好了完全之策,以備不時之需。
現下,果真是用上了。
莫空的笑意盛了盛,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怕是他落陽君定是以為他會把那些人扣在自己家中,看在自己眼皮底下。孰知,他就把他們藏在了這大殿之上!
緩緩走到王座前的階臺之下,按動里面的機關,隨著“吭吭吭”的沉悶之聲,大殿正中的木板竟然一點一點地分離開來。
下面竟是別有洞天!
木板緩緩打開,下面有東西緩緩升上來,直至完全升到地表,方才看出那竟是一個方圓一丈有余的牢籠!
莫荼沉了沉目色,他的夫人雖然多年不見,年華老去,卻依舊可以一眼認出。其余六七人大概便是何澤的家眷,竟還有兩個孩子!
還有的便是里面屬于莫空的死士,那些是絕對不會背叛的“忠誠之士”。
“若是落陽君束手就擒,他們還是有活路的。”莫空瞇著眼仔細端倪公子荼的神色,此刻這位縱橫朝堂一手遮天的老狐貍,終于顯露出他的奸詐來。落陽君絲毫的遲疑之色,皆是逃不過他的雙眼。
縱使掌控了整個朝局,現下都是沒有用的,這些也是生命!
“落陽君?”莫空的笑意盛了盛,他一瞬不瞬地盯著公子荼。
“夫君!”多年不見,卻是以如此方式見面,著實有些苦澀。
“丞相大人!”
那一霎,一直坐在王座上的國主終于發了話。他顫顫巍巍地從王座上站起,一步一步走下階臺,離著莫空老遠的距離。
“你放過兄嫂。”他斂著眉目,不敢去看莫空。因著那一句呼喚過于大聲,仿似用盡了所有的力氣,聲音亦是斂了下去,不僅沒有一國之主的威嚴,即便是底氣都沒有了。
只此一言,莫荼回眸我望著那個素來懦弱,卻又窮盡奢靡的男子。他一如小時的瘦弱,因著性子軟弱,看人的時候總是喜歡微斂著眼簾。即便此刻作為一國之主,竟是連區區丞相都不敢頂撞!
“君上身子不順,今日之事交由老夫處理,君上不必擔憂。”莫空嘴角噙著笑,拱手略略作了個揖,算是對莫蘼的敬重。
莫蘼呡了呡唇,斂著眉目略略后退幾步,再不說話。
“落陽君可要掂量好了,若是今日你束手就擒,他日你公子荼依舊可以名垂青史。否則,你不僅會害死這些人,怕是你落陽君亦是要背負千古罵名了!”謀朝傳位的罪名怕不是輕易擔得起的。
按在腰間佩劍上的手緩緩收緊,這樣的抉擇還真是難做。他手中的人物,皆不是輕易可以割舍。何澤之家眷,何澤已然為國捐軀,莫澤亦是一同去了,如此忠正之士,若是連最后的一點血脈都不能保住,真是愧對于他。
而他的夫人,縱使相聚無多,二人之間的感情卻依舊一如昔年。這些年,實在是他負了她,他作為丈夫,實在是欠她太多。若是今日連累了她,怕是他要后悔終生。
眉頭蹙到了一起,這樣的抉擇……
“將軍,”忽地一女子開口說話,她喚的是落陽君:“我家夫君已然去了么?”
目光淡淡地送過來,這個女子臉上竟沒有絲毫的悲戚,此刻所問的話仿似不過是一句家常之話,與他丈夫的生死存亡毫不相干。
“是的。”
默了默,終究沒有選擇欺騙這個婦人,如此女子,怕是已然猜到三分,否則也不會有此一問。
婦人的神色滯了滯,瞬而癡癡地笑起來。
“他終究還是選擇了先我們而去……”女子喃喃,嘴角的笑意略有些慘淡。
“父親母親,你們可曾聽得清楚?”女子忽地抬頭,轉身望著身后的家人,薄唇輕啟,吐字清泠:“夫君他已然去了!”
“我兒是對的!”老者并沒有流露出哀戚的神色,凡是笑得有些自豪,仿似自己的兒子成了舉國敬仰的大英雄,著實值得驕傲。
婦人淺淺地笑,垂目,目光落在自己的兩個兒子身上,輕輕地喚著:“大兒小兒,過來母親這里。”
兩個孩子,皆是甚小,年長一些的不過六七歲的樣子,小一些的怕是剛剛會跑。兩個孩子長得甚是靈氣,白凈的小臉,烏黑的眼眸,里面能夠放出光來。
兩個孩子往兩位老者身后躲了躲,露出個小腦袋,戒備地望著婦人身后的莫空。年長些的斯文些,許是懂得了害怕恐懼,知道此刻不能亂說話。
而小的卻是操著奶聲奶氣的語調,瑟瑟微微道:“壞爺爺在那里!”
婦人臉上的笑意柔和些,沖兩小子伸出手去:“不怕,有母親在,來到母親懷里來,不看壞爺爺。”
兩小子斂著眼簾,歪著腦袋想了片刻,終于顫顫巍巍地從祖父祖母身后走出來,撲向他們的母親。一落盡婦人懷中,便是齊齊地將腦袋埋在了婦人胸口,不敢再多看外面一眼。
母親眼里的笑意盛了盛,這兩個孩子還真是可愛得緊,帶著他們,還真是有些舍不得。
她低頭親吻兩個孩子,眼里笑出淚來,她是這般地絕望!
婦人輕輕地撫著兩個兒子的腦袋,發絲落在手里,是這般的順滑柔軟,似如他們的生命一般,尚不曾長成,脆弱得不堪一擊。
陡然間,婦人眼里閃過一絲陰狠,帶著無限的絕望,陰霾在頃刻間籠罩了全身。
在一定神,竟是發現婦人落在孩子頸側的手指死死扣在孩子的脖頸之上,下一瞬便是清晰地聽到“咔嚓”兩聲,是脖頸斷裂的聲音!
血從嘴角流下,沒有人反應得及時,兩個孩子甚至來不及發出悶哼,便已然死在了自己母親的懷里。他們的眼神依舊明澈,一如生前的靈動,里面有不經人意的恐懼,尚不待從眼底迸發,便已然失去了生命。
“你!”
震撼,落陽君張了張嘴,不能吐出半字,莫空亦是一時之間怔住了。
懦弱的國主更是一退再退,一下子癱軟在庭前的柱子旁,瞠大了雙目。
這個婦人下如此毒手,怕是誰也不曾料想。前一刻,這個婦人還是一位滿目慈愛的母親,后一瞬便是化身為儈子手,無情地殺死了自己的親身骨肉!
一切來得如此突然,除去他們一家,誰都不曾料想。
二位老者緊緊地抱在一起,別過頭去,老淚縱橫,即使沒有親眼看到這一幕,只是聽歌脖頸斷裂的聲音,都是絕望到了極致。
刀已然加上了婦人的脖頸,頃刻之間女子便是被身后的死士給制住了,不得動彈。
“哈哈,”婦人流著淚,卻是癡癡地笑起來:“他們去得很快,沒有痛楚。”
“他們去得很快,沒有痛楚……”
婦人喃喃重復,一遍又一遍。隨著女子的重復,女子眼里的神色散去,漸漸飄渺起來,最后竟是空洞一片。
有血從嘴里溢出來,順著嘴角成股流下。
莫荼的目色再次動了動,這婦人該是有多決絕!
略略抬了抬眼,目光落在二位老者身上。果然不出所料,他們皆是服了毒的!
因為不欲為難他落陽君,是以選擇了如此決絕的方法,這一家還真是忠正之門!
眼睜睜地看著三人的倒地,莫空眼里的陰霾亦是深了深,一拂袖沖到牢籠之前,死死地扣住鐵桿,瞠大了雙目,一時之間不能自處!
手里的王牌,頃刻之間便是這樣沒了,連給他掙扎的機會都沒有。震怒,震怒到絕望。此刻卻依舊是啞巴吃黃連,有苦無處吐。
“你們都是死的么?!”老者終于暴吼,蒼老的臉孔上橫肉交縱,脖頸的青筋暴突出來。一張原本就算不上慈祥的老臉,此刻顯得有些猙獰。
“廢物,一群廢物!老夫留你們何用!”
“給老夫制住那個女人,看看她嘴里有沒有毒,給老夫摳出來!”
莫空老臉扭曲,伸手指著公子荼之夫人,甚怕最后一張王牌也會憑白消失。
一語便是驚起了牢籠之中的死士,最后一枚棋子絕不能輕易讓她死去!
然而,此一言驚起的又何止是那些死尸,莫荼夫婦更是從怔愣中清醒過。
“夫人——”
“兄長——”
兩聲驚呼,同時響起,一聲是莫荼,一聲是莫蘼。
遲,終究還是遲了,沒有什么可以阻止得了一個想死、并且抱著必死之心的人去死。這不是一個巧合,一側身,狠狠地撞了上了,利刀刺進了腹部。這只是一個巧合,只是一個側身,恰好撞在了沖上來壓制她的人的刀刃之上。
鮮血噴涌而出,染紅了衣袂,刺痛了雙眼,剜剔了心臟。
“夫君……”女子含著笑,沒有絲毫的悔意,縱使一切從來,她依然會義無反顧地走上這條路,一切只為她的夫君,一切只為……
“殺了……”
努力張了張嘴,卻是發不出聲音,話沒有說完,整個人便是倒了下去。
女子倒地,雙眸噙著淚,她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的夫君。她有話要說,尚不曾說完,便已然離去。這剩余的話語,從此便是隨著這個女子,一同帶進了輪回。
落陽君有大悲慟,而此刻,絕望到了極致,反是甚為平靜。
女子的眼里有不舍,微微泛紅的眼眸,似是要地處血淚。成婚當日,便是弗滄與北姜的第一次戰爭,他甚至沒有來得及看一眼紅妝下的娘子,轉身決絕地奔赴戰場。十余年來,他不曾給過她絲毫的溫存,他欠了她作為丈夫的溫柔和關懷。
他這一生沒有虧待天下,卻唯唯虧待了他一生最愛的女人!
而這個女人直到最后都不曾有過一句怨言!
甚至對他的愛十年如一日,從不曾改變!
殺了他!
握在佩劍之上的指骨分明得幾近詭異,緊握的雙手,關節“咯咯”作響。絕望與憤怒,鋪天蓋地,有那么一剎,他感覺自己的腦子“轟”一聲,便是一片空白。
然而,那終究只是一瞬,剎那之間便是收回了意識。
尚未來得及吐出的千言萬語,他尚能猜得一二,沒有吐出的字,他自是看得分明。她說“殺了他”,而她是要殺了誰?
(本章完)